第33章 無處不在
天氣燥熱,人也跟着煩躁。五子現在恨不得變成一條魚鑽進水裏,以博取那無處不在的清涼。不過她沒辦法那麽做,因為監視者的目光同樣無處不在。
從一個雨後的清晨開始,五子不論到哪兒都會被兩個以上的翕教徒跟着,就算待在木屋裏也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目光。
從第一天來時說了一句“我等奉命保護大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妨礙大人”後,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五子如何氣急敗壞地說他們、罵他們,他們就是不開口,跟聾了、啞了一樣。
他們的确不會妨礙五子,只是不遠不近地跟着。沒有誰願意忍受這種監視,何況是五子。
有一次五子實在氣不過,拿起弓箭朝一個教徒射了一箭,誰知羽箭從他耳邊飛過,對方仍舊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然後,五子就沒辦法用這招了。
杜若建議派個人到洵都問問情況,被五子斷然拒絕。五子既不能接受這樣的處境,也不願意因此去向洵都低頭,所以只能在監視者的目光下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桓氏一族已經離開雲盤嶺,不能再帶着桓啓一起去打獵的五子時常對着那株含羞草發呆。有時候逗弄的次數多了,連含羞草也不知“羞”了,倒顯得五子無聊。
人無聊的時候就容易多想,想多了又不開口,全憋在心中就得出毛病。五子就是這種情況,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來,白天暈暈沉沉,什麽事都沒法做,又看了一次日落。所謂意志消沉,大概就是指這副模樣吧。
能讓五子作出改變的,或許只有杜若。
“五子,我想跟你談談。”
這天晚上,杜若主動提出要找五子談話。晚上是個談心的好時候。
“好啊。”
雖然對杜若如此一本正經感到不習慣,五子也沒有拒絕。反正她晚上精神好得很,找個人打發時間也不錯。
入秋之後的嶺南出奇的幹燥。五子拿來一張竹席鋪在木質的地板上,與杜若面對面席地而坐。涼風透過打開的窗戶吹進來,拂在人身上很舒服。
“五子會讨厭自己的出身嗎?”
這是杜若的第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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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被問住了。她想要回答“是”,卻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讨厭這個出身,而要是回答“不”,又好像是自欺欺人。
“回答不上來吧?”
杜若淡淡笑了,像是考慮了許久似的,道:“我也是啊。雖然不喜歡這個出身給我帶來的束縛,可是沒有這個身份,我就沒辦法遇到你和紫貝,沒辦法擁有那麽多只屬于我們的回憶。所以,我不能那麽忘恩負義地說我不喜歡。但是,我也沒有辦法那麽痛快地說喜歡。”
是啊,如果不是作為神燮的女兒,神燚的養女,五子能過上十幾年錦衣玉食般的生活嗎?沒有那樣的出身,她能夠那麽任性嗎?她所做的那不像話的一切,都因為這個出身而得到了寬容,所以她怎麽可以說出“讨厭自己出身”這種狼心狗肺的話?
可是的确不能說喜歡啊。從一生下來就卷入了無情的權力鬥争,小小年紀就被劃分勢力範圍,一言一行都被他人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從來就沒有對與錯,只有是否符合利益。無論到了哪裏,被忽略的身份總會被人提起。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你不能只顧你一個人的死活,有更多人的生死需要你的決定。
生殺予奪之大權,是多少人一生夢寐以求的東西。如果你不是站在制高點,最好不要擁有它。名不副實的東西,只會招來無盡的災禍。五子明白這一點,但她其實不想承認。
“出身不能決定我們的将來,這是多麽可笑的事。沒有人可以擺脫這個出身的影響,無論作出什麽選擇,都沒有辦法繞開它,真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
現在的杜若就像五子附身,五子一時半會還真不适應。她喝了口涼水,冰涼冰涼的,沒有塞牙。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放棄現在的親生父母嗎?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選擇投胎。”
沒得選擇的假設,只是一種無力的、虛幻的美好。何況就是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頭一次胎,放棄原來的親生父母,就等于将原來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統統抛棄。就這樣子孑然一身奔赴不可預知的未來,五子不幹。
“我不會。”
五子很認真地看着杜若,“我也不會有再投一次胎的機會。人就這一輩子,不可以重來。”
“好。”
“你喝多了?”
五子沒來由的問,她伸手去摸摸杜若的額頭,“還是發燒了?”
“都不是。”
杜若打掉五子的手,道:“衆人皆醉我獨醒,你信嗎?”
“真喝酒了。”
五子嘆了口氣,“就你這酒量,不撒酒瘋就謝天謝地了。”
“我不給自己灌點酒,沒法兒跟你說那些話。”
杜若果然有幾分醉态,說話還是清楚的。
“好了好了,你到底想說什麽,快告訴我。說完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五子不想跟喝醉的杜若多說,便催着正題。
“那好,我跟你說,你眼下有兩個選擇。第一,待在這兒,從十九歲到九十歲,做個隐士。第二,離開,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個俗人。你說,你選哪一個?”
就算是喝醉了的五子,依舊能輕松戳中五子的要害。從十九歲到九十歲,這話将五子重重打擊了一番。年輕不是用來養老的,十九歲的年華,做什麽不可以,非要待在雲盤嶺這個破地方受人監視嗎?當然不行。在別人眼皮子底下過的不是隐士的生活,而是階下之囚。想要擺脫現狀的渴望,一下子變得強烈起來。
“說呀,你倒是說呀!要怎麽樣,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告訴所有人,大家才好去做自己的事情嘛。”
做隐士還是俗人,就好比是要出世還是入世,這到底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深受打擊的五子反問杜若:“若是我想做個俗人,要如何離開此地?”
不說別的,就是外面那些不知具體人數的、無時無刻不在的翕教徒,他們會不會阻止五子離開?不解決這幫人,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做個隐士。
“這個好辦,先把外面那些撤走,咱們再定個逃亡路線,不都解決了?”
“可是要怎麽弄走外面那些人?”
“這還不容易,你寫封書信給主上,只要主上點頭,旁人便不好說什麽。”
“真行嗎?”
“你寫不寫?”
“寫,寫。”
“現在寫。”
五子拗不過杜若,只好拿來筆墨紙硯,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才放下筆,杜若便将書信收了去。
“明天叫尹則送去,一封不成便兩封,反正日日叫尹則跑一趟,直到主上應允為止。”
五子看着得意而堅定的杜若,嘆道:“真不知我是什麽時候被你穿上牛鼻子牽着走的。”
她一時失言,竟将自己比作了牛,雖不雅卻很貼切。好在杜若沒有揪住她話裏的毛病不放,自個兒轉了幾圈後便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了。
五子下了一跳,忙跑過去探了探杜若的脈搏,确認還活着後松了口氣。看來是醉酒後睡着了。
現在雖然不冷,讓杜若躺在地上也不像話。五子看了一眼鋪在地上的竹席,自己搖搖頭,那就只能把床讓給杜若了。
五子狠下心來,使出吃奶的力氣又拖又抱将杜若放到床上,略整理一下後便蓋上了被子。本來要把杜若弄回她自己的房間,現在完全放棄了這個念頭。
一個習武之人,沒有舉重若輕的本事,全靠些投機取巧的功夫,憑什麽在江湖立足?
五子十分惆悵,她不好意思驚動兩個護衛,只好自己睡竹席。幸好她還有些耐寒的本事,秋天的竹席也奈何不了她。
側身躺在涼涼的竹席上,五子其實很開心。今晚杜若打開了她的幾個心結,連睡覺也覺得安穩些。人一旦做出了某種決定,便會因為這個決定而少一分煎熬。真的想要離開的時候,外面那些人反而不足為道。
深夜,杜若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赤腳踏在地面上,星光照映她那低眉淺笑的臉龐,微微揚起的嘴角帶着攝人心魄的美。
幫睡相不佳的五子掖好被子,伸手将星空關在窗外,杜若踏着初秋的涼意回到了溫暖的被窩裏。如果人心是暖暖的,那麽她對寒意的感受便會淡些。
捏着五子寫下的那封書信,杜若險些躲在被窩裏偷笑出聲。被糾纏得沒有辦法的五子可能會作出一些敷衍性質的承諾,所以一定要在她後悔前将書信送走,否則昨晚的酒便白喝了。
這麽想着,她沉沉地睡了。
天上滿天星,地上螢火蟲。
山裏的夜色很美,山上的夜風微涼。沒有注意這些的五子一擡腿,被子便滑落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