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猛獸

二中從來沒這麽轟動過, 一大早,高三教室全是空的。反倒是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裏外三層, 被堵的水洩不通。

随波逐流的平庸堆裏總有心高氣傲,不屑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那一個。

如果不是經過的時候不小心被譚麗推搡到,倪清應該不會加入圍觀者的陣營。

“不好意思啊同學,我不是有意的。”撞到人的譚麗态度誠懇,立馬把視線從玻璃窗上收回來,給倪清道歉。

她沒有不原諒的理由,翹起腳,撣鞋上的灰, “你們在看什麽?”

“你還不知道?”譚麗露出驚奇的表情,而後又小小聲說, “今天程崎的家長來了。”

“這……很奇怪?”他那麽野,被叫家長不應該司空見慣?

聽到“程崎”這個名字, 倪清不自覺也學着他們,佯裝漫不經心的伸長脖子,探裏面。

高瘦的男生背對着她, 剝奪視線的绀藍色校服随意搭在身上, 一點兒學生氣都沒有,就算不刻意強調, 她也知道那是程崎。程崎旁邊站着一個男人。頭發灰白的男人。倪清不知道程易澤究竟是跟随潮流染的灰白,還是年事已高黑發和白發參半而成的顏色,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筆直挺括的西裝,以及不合時宜出現在他手裏的拐杖。

有賴于男人雙手交疊拄拐,她幾乎篤定站在程崎旁邊的人就是他的爺爺, 她脫口而出,“他爸媽呢?怎麽叫爺爺來?”

譚麗用見鬼的眼神看她,“那哪是他爺爺啊!”發育期的少女,嗓音尖銳亮麗,引來周遭一小片學生的矚目,譚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壓低了音量,“那是他爸!”

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比譚麗刻意壓低的聲線還要低的程易澤的吼聲,在下一秒響徹整層教學樓,“你把人手給剁了?”

撇開高挑的尾音和上揚的拖長音不談,男人的聲線的确和程崎的很像。

程易澤話音剛落,倪清的心髒不由得随之一緊。

噗通噗通,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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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程崎冷冷的說。

“混帳東西!”程易澤氣的胡子一橫,舉起手裏的拐杖就要往他身上砸,檀木拐将落未落,被陳潔攔住,她陪着笑,“程崎爸爸您先別生氣,程崎,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就看他不爽。”想起傅睿文的臉,程崎輕蔑一笑。

這下可好,程老爺子更生氣了,一口氣沒上來,趕忙抓住心口的襯衫,黑西裝裏的白襯衫被擰成一團褶皺,陳潔才意識到老先生身體不好,趕忙把他扶到辦公椅上坐下,吞下內襯口袋裏的藥丸,程易澤慘白的臉上才逐漸浮現一絲生機,他用另一只手拿着拐杖指程崎,“你趕緊給人家道歉!”

陳潔的辦公椅面向玻璃窗,這個時候,倪清才發覺她的猜想是正确的:程易澤确确實實是個年事已高,高到可以當程崎爺爺的老先生。老先生的高鼻梁上挂着副半透明半黑框的眼鏡,銀白胡渣暴露他的年歲,與年歲一齊暴露的,還有他的財富。翠綠的扳指和鑲金的拐杖,均價值不菲。

一位家長倒下,另外一位家長站起來。

傅斌不比程易澤那樣斯文,他說起話來有股特屬于北城的地方口音,“陳潔老師,這他.媽就是你說的解決方法?”一聽就不是讀書人。

他從龐大的綠植後面走進視野,剛一出現,就一把拽住程崎的領口,狗嚎似的為乖兒子聲讨,“他怎麽惹到你了?你要剁他的手?”

程崎沒說話,不耐煩的皺了下眉,偏頭,他不喜歡傅斌身上的味道。

聞起來像他十一歲那年,趴在沙發上的程易澤。

令人作嘔。

高高在上的表情擊潰傅睿文的最後一絲理智,黝黑又黃的牙齒越靠越近,他笑了聲,慢慢低頭看程崎的手,“老子看你的手也是細皮嫩肉的,要不……正好剁了給我家睿文?”

看他猩紅的眼就知道他想來真的,陳潔顧完一邊又趕忙起身顧另一邊,“傅睿文爸爸,這裏是學校,請你冷靜一點!注意你的言辭!”

“我?”傅斌的眼球快要奪眦而出,白色眼仁表面布滿紅血絲濁黃色,好似下一秒就要爆出來,掉在陳潔身上,“我注意言辭?我注意你媽逼。你看這小子有悔改的樣子?傅睿文還他媽在醫院躺着呢?你叫我冷靜?”

“程崎!趕緊給傅叔叔道歉!”聞言,陳潔也忍不住訓程崎兩句,餘光瞥到窗戶外面你争我搶看好戲的高三學生,她頓時血液倒流,沖到窗戶面前,一把拉上窗簾,連死角都沒留一個,“看什麽看,都給我回去上課!”

可正值好奇心強的青春期,他們又怎會那樣輕易就聽陳潔的話?以賀慶文為首的差生雲集,一個跟着一個,蹲在後門前,他們恨不得把耳朵扯下來,貼在門上,穿過木板,鑽進房間裏,哪怕只能聽見幾分蛛絲馬跡,也是極好的。

門從裏打開,第一節 課上課鈴響,鄭薇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一大票學生立刻重心不穩摔進她懷裏,空氣凝固幾秒,鄭薇一言不發看着雙手扯在她長裙上的賀慶文以及他後面的學生,冷冷說,“都很閑?”女人的話裏藏着冰箭,一聽就知道沒好果子吃了,“都回去把英語書抄一百遍給我。”

拖拖拉拉,哀嚎連篇。最終,看熱鬧的高三生都被鄭薇以一己之力趕回課堂。可人是回到課堂了,心思卻還留在主任辦公室,且還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收不回來了。

講臺上面,鄭薇自我陶醉的說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rest in his shade.”課桌間,一個兩個人頭攢動,窸窣耳語,一瞬間,流言驟起,倪清聽見他們将程崎比作一條沒有眼淚的毒蛇。

在副班長的那一句“他不本來就這麽冷血嗎?砍人手他還有理了。”下,徐申振坐不住了,他可不管什麽課堂規矩,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怒目圓睜看向吳辭,“你講什麽東西你?再講一遍?”

若稱吳辭他們小聲議論的行為為猥瑣,那徐申振光明磊落的行為确實坦蕩,但這裏是課堂,比起坦蕩蕩的傻子,鄭薇更欣賞那些會審時度勢的人,因為吳辭的行為,哪怕她聽見了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徐申振的行為她就沒法這樣做了。她将粉筆砸在徐申振身上,“別吵。坐下好好聽課。”

被砸中腦門的徐申振微微一頓,死死盯住鄭薇的眼睛。他現在正在氣頭上,哪管鄭薇是誰?

他徐申振素來只聽程崎的話。

髒字張口就來,在徐申振釀成“侮辱師長”的大錯之前,“砰”一聲,前門被人一腳踹開,看着面無表情從前門走進來的人,徐申振最先反應過來。

“崎哥。”

逐步發酵事件的男主角登場,班裏頓時輿論嘩然。人們冠與他“毒蛇”、“猛獸”的稱號,又想給他安上“惡魔”、“冷血”的罪名。

如長紅舌頭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他們企圖用眼神将他卷入口水的漩渦、謾罵的地獄。程崎頂着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令人作嘔的視線,如飓風,來的快去的也快,拽起書包後重重的砸上門。

他離開了,

離開之前,

他誰都沒有看。

倪清呆呆看着他離開的地方很久,很久,才收回視線。很快,班上再次暗流起一陣躁動。流言又起,倪清煩躁的堵住耳朵。

他們吵到她學習了。

又好像不止是吵到她學習了。

放學後,倪清約徐申振一道去程崎家,徐申振卻說要去醫院找傅睿文,她只好自己去。

不管怎樣,她都想問問他:他還好嗎?

第一次,回家的路變得如此崎岖難走,街道兩旁新置辦的藍色小花明明早上還鮮活明亮,現在卻枯萎的像是要死掉了。倪清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她不想程崎像這朵小花一樣,別要她還沒到,他就成枯骨了。

趙梅家的鐵門常年不加鎖,倪清到的時候,正從那扇半敞的鐵門裏聽見程易澤的聲音,“狗崽子又他.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有別于早上的虛弱,男人此刻中氣很足,聽起來相當生氣。

“哎呀,行了,別氣了。”裏屋裏面,一個女人正在倒茶,水流聲與高跟鞋走來走去來回打圈的聲音在此刻顯得異常刺耳,“難道我不氣啊?再氣他也是你兒子啊。”

“我可不敢要他這個兒子,”程易澤氣性很大,雙手疊在檀木杖頭,往地上敲了幾下,發出沉悶的聲音。他板着一張臉,忍不住要拿程崎和程馳對比,火很快燒上趙恬的華麗旗袍,“也不曉得你這個媽怎麽當的。這個程崎,我看他連程馳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從他莊嚴的口吻來聽,趙恬知道,這老頭子是借着撒火說出了心裏話。

高跟鞋的聲音停了幾秒,趙恬重新在那張少女感十足的臉上挂起笑,她緩慢的走近,把且剛滌過三道的茶杯遞給他,“說到底你不就愛屋及烏,還愛着那個周萊雯嗎?”

母子兩個,一個比一個氣人。

“趙恬!”男人接過茶杯,吹了口氣,這不是程易澤第一次提醒她,“麻煩你搞搞清楚,你是什麽身份,她是什麽身份,我跟她是夫妻,我愛她本來就天經地義,你別跟我整這出陰陽怪氣的。”

“行了行了,別生氣了。”

“主次”,趙恬還是分得清的。她得哄好面前的老頭子,才好繼續堂而皇之的當他的金絲雀。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現在把她送回到北城可不行。

她放軟了聲音,蹲在椅子旁邊,一手扶着程易澤的胳膊,一手在他背後,給他順氣,“都怪我沒把兒子養好。”

細膩,光滑,吹彈可破。趙恬的臉讓倪清明白什麽叫做真正的“歲月從不敗美人”,時間沒在女人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的五官照常精致,笑容依舊動人,白皙的脖子上面一點兒頸紋也沒有。她身穿旗袍,腰身卻不顯一絲贅肉,就連踩在黑色高跟上的那一截腳踝都透着層柔柔的光,給人一種不俗的美。

這不僅是砸大價錢保養的功勞,倪清想,趙恬的真實年紀充其量也就四十歲到底。可反觀程易澤呢,男人的氣質老道肅穆,少說也有七十了。

倪清定定看趙恬的臉,而後又去看程易澤的,一瞬間,天旋地轉,不知所措。

原來她是程崎的母親,而不是,女朋友。

原來他是程崎的父親,而不是,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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