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永遠不可以停止變得更好……

倪清一直是一個奇怪的矛盾體, 結合了自卑和自傲,卑微與清高。而促成這兩者之間迅速轉變的關鍵因素,就是倪政。

倪政, 倪清的親生父親,初中辍學參軍,後來不知怎麽進了一家假肢廠做工,在親戚朋友的介紹下,機緣巧合認識了來本地打工的向敏君,男人惺惺作态出一副熱愛整理、會幹家事、為人專一的假象,成功讓二十一歲的向敏君同他奉子成婚。

在倪清初二之前,他們一家住在類似于城鄉結合部的地方。

筒子樓裏, 他們只有一間面積約二十平米的房間,兩張床, 一張她和媽媽睡,一張倪政睡, 蝸居的理由很簡單。

一、這裏離她的奶奶家,也就是離鄉下近;

二、倪清是女孩,不是男孩。

當然, 這背後的原因, 年幼的倪清一概不知。她對倪政的恨不由源于此,而是從記事的幼兒園時期一點一滴積攢而來。

幼兒園三年級的時候, 倪政與向敏君展開熱烈讨論,他不想讓自己的老婆出門上班,美其名曰孩子需要母親時刻陪在身邊照料,向敏君輾轉反思幾宿未眠,最終同意了他的提議。

當時的向敏君自然預料不到倪政扭曲而又醜陋變态的靈魂。

直到某天,她去開家長會, 不經意間和一位學生家長聊起天,回到家後,倪政馬上變了副嘴臉。

屋子裏沒開燈,倪政就坐在昏暗的房間中央,雙手交疊,撐在膝蓋上,咄咄逼人的詢問她為什麽和別的男人聊天聊的那麽開心,詢問她為什麽要綠他,逼迫她不準和其他男人說話,哪怕是一個字,也不可以……

而這就是一切惡的伊始,倪政家暴的開端。

一次醉酒,滿身肥膘的男人怒意洶湧的将酒瓶丢了一地,玻璃渣甚至濺到了防盜門的外面,可是剛接完孩子回家的向敏君還沒來得及和他吵架,就忙不疊跑到倪清身邊,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明明很努力的不想讓倪清聽見父親的辱罵,明明很努力。

無奈男人的聲音是極具穿透性的,穿透了空氣,穿透了門,穿透了向敏君的手,也穿透了倪清的心。

“你說說你,一個□□破外地人,生嘛還生個拖油瓶出來,我要你個破娘們有什麽□□用哦。嘛嫁給別人家喽,還要貼錢,操。”他操一口流利的南京話,言語之間穿梭着吐痰、踱步和不屑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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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倪清捏着書包帶,一動不動,一雙大眼睛盯住倪政黑乎乎又發着黃的牙齒,躲在門口不敢進去。

爸爸在說什麽呀……拖油瓶是什麽?

……是我嗎?

她抿抿嘴。

倪清不要做拖油瓶,不要惹爸爸生氣。

一開始,這是很堅定的想法,只是越到後來這個想法就變得越來越淡了。

小學一年級,男女廁是公共的。

非本意的,有一個調皮的男同學,總是趁着她上廁所的這段時間裏盯着自己□□看。

雖然那個時候還不懂這是什麽含義,但童心和羞恥心告訴她,這個行為是不雅的,是值得批判的。所以她回家準備告訴媽媽。

那一天也是巧,偏偏向敏君大罵倪政完全沒有做父親的模樣,逼他來接孩子放學。

第一次接孩子放學,倪政喝了酒。

倪清靠近他的摩托車時,聞見了濃烈的酒氣,卻不敢過問什麽。

好不容易,小女孩坐上摩托車,下定決心,告訴父親學校裏發生的一切,沒想到的是倪政充耳不聞,男人語氣輕浮的坐在前面,一字一句裏全是對她的鄙夷,“小小年紀就勾引別人家的男娃娃,跟你媽一樣騷。”

她不說話了,安靜的坐在摩托車後面,風好大,吹得她眼睛好疼好想哭。

再後來,倪政的酒瘾越來越大,他像個畫家,熱衷于在人體上繪畫出各種不同的顏色,蝦子紅和绀紫是他最鐘情的顏料。作畫的欲.望越來越膨脹,向敏君的身體終于滿足不了他,他将畫筆伸向倪清。

“咦,倪清,你的小腿上怎麽全是淤青呀?”體育課上,老師關切的詢問。

倪清垂下已經沒有光的眼睛,小小聲說,“我……我摔倒了。”

三年級,倪政突發奇想,覺得讓倪清自己去上學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方法,要知道,學校距離他們家至少有十公裏路。

好在向敏君沒有同意,她還可以坐在向敏君的破舊電瓶車後面,忍受着刺骨寒風吹紅小臉,和別的孩子們一起上學。

四五年級的時候,倪清開始發育,但不得不和父親同住一屋檐,吝啬的父親為了節約用水,時常讓向敏君和倪清一起洗澡,一次和母親吵架,向敏君竟直接把她從小小的洗浴間推到走廊,任由街坊鄰居□□裸的嘲笑和打量着她的裸.體。

雙手環抱護胸,倪清咬緊嘴唇,痛苦的閉上眼睛。

但是她又能怎麽辦呢……和有暴力傾向的父親比起來,就算母親有躁郁症,她也只能依附她了,對吧?

哪怕是這樣,偶爾,只是偶爾而已,她也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和母親同一陣線。

猶記得某個深夜,倪清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坐在古代的轎子裏,好像要出嫁的新娘,身邊擡轎子的侍從玩忽職守,以至于整個路途都颠簸的很。

醒來亦是深夜,倪清毛骨悚然的聽見身後的低語。

“小點聲,別把倪清搞醒。”向敏君說。

“知道了。幾分鐘就好。”倪政回答。

倪清幾乎立刻明白他們在做什麽,繃直了嘴角。

好、惡、心。為了要兒子,你們真的好、惡、心。

再後來,倪清升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在學校裏交到了很要好的新朋友,女孩名叫李思雨。很巧,她也住在這個貧民窟,不巧,她有一位很愛她的父親。

雨天,下學,李思雨的爸爸撐着傘來接她,那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男子,一颦一笑都很溫柔,看見李思雨躲在屋檐下的時候,他忍不住打趣她,“怎麽這麽可愛啊,這是誰家的女兒呀?”

李思雨也笑了,撒嬌似的躲進父親懷裏,“當然是李均的女兒呀。”

他們坐上車,李思雨沖着倪清招手,“倪清拜拜。”

倪清沒有回答,直到他們背影遠去,才怔怔的回過神來,“……拜拜。”

那日她呆呆地等到晚上八點,班主任告訴她母親有事,她的父親形同虛設,所以只能自己一個人冒雨回家。

不同于李思雨的大大方方,“父親”不知不覺成為倪清羞于啓齒的話題。

陽光明媚的午後,兩個女孩約定好一起去倪清家裏玩。

倪清早早算準倪政今天不在家,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手指剛剛打開防盜門,迎面一股愛欲的味道。

李思雨眼尖,伸長脖子,一下子望見屋子裏的男女,問道,“那個男人是誰呀?”她沒見過倪政,因為他從未去過倪清的小學。

倪清真的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會脫口而出,“他是我叔叔。”

“叔叔?”李思雨不信。

倪清關上門,“嗯。就是叔叔。”

再然後,是倪清初一那年,倪政出了軌。借口是向敏君的肚子一直沒動靜。于是他和初戀約在酒店見面,要做什麽想必是個人都清楚。

婚後的種種與婚前形成鮮明對比,徒有其表的假象再也僞裝不下去,向敏君抱住小小年紀的倪清,幻想破裂,以淚洗面,“如果不是為了你,媽媽早就和那個混蛋離婚了。”

“你一定要争氣啊,一定要給媽媽争光。”

“你是媽媽唯一的希望了……是媽媽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

一點都無法共情,甚至覺得莫名其妙,倪清僵直着身體,任由向敏君訴苦,她只是冷漠着一張臉,面無表情的像個木偶。

可能在她的心底裏,從來就不覺得向敏君是為了自己而活吧。

笑死了。

木偶的眼珠子動了動,倪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抱着她的女人。

她明明只是沒有工作,為了錢才不離婚而已。

黑色的眼珠子很快泡在水裏。

倪清不争氣的抹了一把眼淚。

人類真是虛僞,又可笑。

說到可笑,倪清覺得最可笑的,就是向敏君。

上一秒還在說着倪政怎麽怎麽不好,下一秒又說他怎麽怎麽好。

倪清真的不懂,向敏君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她是覺得倪清沒有自己的感受嗎?

可能吧。

那一年,她完成了自傲和自卑的矛盾體。

自傲在她學習好、長得漂亮、讨老師喜歡、和女生們相處融洽;自卑在命題作文《我的父親》、在同學們問“倪清,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呀?”的時候、在每一次格外吵鬧的父親節。

父親成了禁忌,惡魔的代名詞,痛苦的枷鎖鏈。

筒子樓拆遷之後,倪政拿到一筆錢,在向敏君的據理力争下他們租下一間離學校很近的毛坯房,好的是,倪清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壞的是,向敏君會到她的房間裏睡,而且她還流着倪政的血,是倪政的女兒。

如果要問十八歲的倪清,倪政有什麽優點,她一個都說不出來,但如果問七歲那年的小女孩,她會仰着腦袋,天真爛漫的回答,“爸爸今年給我送了一雙溜冰鞋做生日禮物哦!我真的好喜歡。”

倪政唯一對她的好,可能就只是那雙溜冰鞋而已,那雙讓倪清記了一輩子的溜冰鞋而已。

她該謝謝他嗎?

謝謝他的不負責任,謝謝他帶給她一輩子忘卻不掉的痛苦,謝謝他的唾棄和毒打,讓她向陽而生,心中銘記着一句話:

永遠、永遠不可以停止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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