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想你了

程崎的頭像是一個局部剪影, 少年騎在重型機車上、一身黑色夾克和頭盔,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通往南京南站的火車上,倪清點開一遍又一遍。

可惜他的朋友圈幹幹淨淨, 沒有任何一條動态。

且剛靠在椅背上,準備閉上眼睛。

向敏君突然發話,“這次就去一個星期,哎喲,其實我也不想去。”

她正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塞到上面,擰着眉同她講話,亮卡其色的短羽絨服掀上去,露出裏面的一截同色毛衣。

倪清淡淡的掃她一眼, 沒有多餘的表情,繼而看向窗外, 順手插上耳機,“哦, 知道了。”

這個時候,車子還沒發動,窗外景致平平, 空曠陳舊的暮色站臺罷了。但相較于車內的烏煙瘴氣, 她沒有回頭。人,果然都是視覺動物。

只是此刻的她不曾想過, 有朝一日,世界一角竟真的會存在有與這充斥着雜亂方便面味的肮髒車廂敵手相當的地點。

雞飛狗跳,一地雞毛。倪清時常在想,自己究竟為什麽會有這麽一群窮親戚,混的比倪政還垃圾,只用一個“窮”字一言以蔽之倒也不算貶低。

抵達南站又坐了幾個小時的大巴, 行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山路,她們到了。

“哎喲,啊是嫂子啊,這多久沒見喽。”迎接她們的是某個村幹部。

夏福慶穿着锃亮的尖頭皮鞋,長得也是油腔滑調,村官就是村官,說起話來也是一股官腔。

倪清記得他,他在倪清小時候趁着四下無人,偷偷拉過她的小手。雖然那個時候她還聽不懂他隐晦的性暗示,更沒讓他得逞。

“啊……你好,是有好久沒見了。”向敏君笑着回答,顯然,她的腦容量裏不存在這一號人。

夏福慶接過行李,熱情地把人往裏招呼,“走走走,我帶你們走,這多久過去,我都不認得了嘛,這啊是您家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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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倪清啊是噠?”

“是的是的。”向敏君說。

“哦。這都長成大姑娘了啊。”夏福慶沒多評頭論足,很快帶她們來到一幢雙層的鄉村建築前面,“到了。”

倪清的奶奶家養了三只狗,看見倪清就狂吠個不停。

過年期間,老房子不空,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在這兒,個個耳聰目明,聽着狗叫聲前來看望,這其中還包括一些亂七八糟的外地租客。

赤.裸的目光凝聚于一身,瞬間,倪清覺得自己宛如一具裝在玻璃罐子裏面的觀賞品。

“喲,啊是倪清來了啊。”打破這份尴尬局面的還是老人家,夏燕一邊在圍裙上擦拭自己滿是水漬的雙手,一邊一只腳一只腳的下樓梯,“倪清這多久沒回來了啊。”

話裏話外,她承認自己有責怪兒媳的意思。

向敏君則是裝聽不懂。

“奶奶。”倪清不趟渾水,叫了夏燕一聲,便詢問自己要住的房間在哪,“我行李要放在哪裏啊?”

“來,我帶你上樓。”夏燕很合時宜的挽住倪清的胳膊,拽着往樓上走,經過那些個看官的時候,倪清自然而然的叫了一聲,“大姑好,小姑好。”

反正這行為在她自己看來,還算挺有禮貌的。

一路上,她都沒看見倪政,忽而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和親生父親的關系僵成這樣,想來也是可笑。

夏燕帶她來到樓上三間房裏居中的那一間,行李剛推進去,老婦人就彎身翻箱倒櫃起來,不一會兒,她手裏多了一盒印有小熊的曲奇餅幹鐵盒,在倪清面前攢動,“這個吃嗎?”

倪清接過來,打開卻發現,這裏面裝的不是曲奇,而是由一個透明塑料袋裹着各式各樣的硬軟糖,花花綠綠的。

倪清把鐵盒放回桌上,搖頭,“不吃了。”

現在已經十一點多,馬上該吃午飯了。

夏燕不聽,她和所有奶奶一樣,喜歡用投喂食物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意,沒幾秒,女人又摸索出什麽東西,“那這個嘞?牛肉幹。吃嗎?”

倪清沒轍,接過來,剝開一粒丢進嘴巴裏。

夏燕滿意的點頭,繼而又把遙控器放在盛南瓜子的器皿裏,指着一邊的老式電視機,說,“電視你要看就看。哝,遙控器在這塊。曉得啦?”

“嗯。曉得了。”倪清回答。

“哦,那我下去燒飯了,有什麽事叫我們哦。”夏燕自然而然的幫她帶上了門。

和記憶裏的布局一樣,房屋內的大半是空的,一張小床靠窗靠南,陽光透過玻璃潑了一層金粉在棉被上,如水滌蕩過,将一整個屋內染成澄清的粉藍,當然也包括那個倒在地上的行李箱。

倪清蹲在行李箱旁邊,拉開拉鏈準備收拾。

下一秒,程崎的頭像跳動起來,“你到了嗎?”

倪清把手機從床上拿起來,回,“嗯,到了有一會兒了。”

沒過多久,程崎又傳來一張照片,是學校的籃球框,從這個角度看,他此刻正敞開雙腿大剌剌坐在地上,背靠籃球框。

“在和徐申振他們打球。”程崎說。

“你呢?你在幹嘛?”他問。

“我在收拾行李呢。”倪清回答。

“哦。”突然,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緘默一瞬,叫她的名字,“倪清。”

“怎麽了?”

“我想你了。”

少年的愛意,滾燙熾熱,披荊斬棘,勇往直前。

倪清一愣,忍不住回,“我也想你。”

那一刻,久久堆積的物品,她看見了塵埃。

萊昂納德·科思先生的話萦繞耳邊:“五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只可惜那束名為程崎的光敵不過四面八方奔湧而來的暗,随着夏福慶的那句“那我走了哦”,以及向敏君在門外的呼喊,“下來唉,一個人躲房間裏幹嘛?”

倪清的思緒從封閉的自我世界中抽離。

第一天過的還算舒心,她只需要在飯點按時下樓吃飯,吃完一個人悶在房間裏也沒有人會來管她,姑姑們的家長裏短她實在是沒什麽興趣聽。

第二天也還湊合,夏燕帶她去自家種的田裏挖了紅薯,作為插曲,成卓陽發來消息詢問她有關高考志願的事,她沒多想,倒是夏燕誤以為他是倪清的男朋友。

到了第五天,倪清才真的感覺到不舒服。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年初一,大姑、小姑、姑爹、表弟和表妹齊聚一堂,提着大盒小盒的過年禮,互道過年好的賀喜。

大姑将禮盒送進一樓奶奶的房間,看見倪清坐在床上也沒說什麽,摸索一番外衣口袋,遞過來一個紅包,“新年快樂。”

“謝謝大娘。”倪清接過來。

她說的是土話,因為他們那裏都說土話。

小姑緊随其後,也給了紅包,倪清收了紅包,給予同樣的回複,“謝謝小娘。”

給完紅包兩姐妹就去廚房幫忙了,剩下表弟、表妹、小姑爹和倪政在外面曬太陽,逗狗。

日光直射在倪政身上,照亮了男人腳邊那植栽在土壤裏的蘆荟,讓人沒由來被假象迷惑。

倪政的手裏像夾香煙似的拿着一根火腿腸,半蹲在被鐵鏈拴緊的白色絨毛狗前,笑呵呵的将火腿腸擡高、又降低,與此同時,小棚子裏的狗也伴着他手上的動勢上蹿下跳,發出愉快的叫聲。

将一切看在眼裏,倪清心中閃過一絲動容。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三個小輩不約而同緘口不言,餐桌上只聽大姑和倪政的閑聊。

“你家小孩兒現在上班賴?”倪政就近夾了一筷蛋餃放進嘴巴。

“是帶,”大姑在盛雞湯,眼睛直直盯着雞腿的位置,撈進碗裏,“我給他找了個維修廠的班上上嘛算賴。書蠻又讀不出滴。”

“上班好欸,拿錢唉。”倪政笑了笑。

見狀,小姑問,“你家倪清捏,還在上學哦?”

殊不知這一問,雖然不是難題,但竟有些要難倒倪政的意味。

“是……現在高中啵,”倪政皺了下眉,悄無聲息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向敏君,“高二啊是噠?”

向敏君不滿的拍了拍褲腳,回答,“高三。”

“高三好欸,馬上還有幾個月高考結束就能出來上班了。”大姑搶話,“要我說讀個高中畢業證嘛行賴,女孩子家家要那麽高文憑幹嘛捏,你像我家宇航都有工資賴,啊是滴?早早出來不蠻好嘛。”

倪清的這個大姑早在前年還是大前年就和丈夫離婚了,離婚後分到兩套房子,因而時常自喻精明有頭腦,衆人給她面子,總也懶得同她争論。

倪清也沒跟她理論什麽,只是默默起身,把筷子放在碗上面,安安靜靜的跟向敏君說了一句,“我吃好了。”

或許是筷子放在碗上的聲音稍稍大了些,這讓坐在對面的大姑立刻炸毛,撂挑子不幹了,“窩滴個乖,脾氣大得很嘛。”

“我說錯的咯?嘛女娃兒嫁個好人才是最重要的。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一副清高樣子給誰看?”

大姑雙手抱胸,板着一張臉,繼續說,“別要以為我們不曉得,嘛老房子拆遷,你跟你媽就屁颠颠回來複婚咯,這不是惦記我們倪家老房子嘛?還在這塊裝,裝什麽屌東西啊。笑死個人。”

其實她說的也不假,或許這就是向敏君複婚的真正目的。

氣氛一時間尴尬到了極致,夏燕撩開珠簾,從小廚房走出來,絮叨叨說,“囔,昨天沒吃完的香腸,我剛熱了一下。”

看見桌上緊張的局面和站起身卻還沒離開的倪清,夏燕頓了頓,把盤子放在桌上,“哎呀,這幹什麽捏。”

倪清沒什麽表情,轉身就要離開,“奶奶,我吃好了,先上樓了。”

“這麽快吃好啦?”夏燕問。

“嗯。”倪清說。

上樓的這幾步,她覺得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身後傳來是大姑指桑罵槐的“讀書無用論”。

他們沒在夏燕家吃晚飯,可能是中午鬧的不太愉快。

晚上,向敏君在廚房幫夏燕的忙,索性讓倪清叫游蕩在外的倪政回家吃飯。

從大門出去往右走大概幾百米就是一片農田,向敏君說他可能在這兒。

事實證明,她說的沒錯。

倪政确實在這兒。

但她卻沒告訴她倪政在這兒幹些什麽。

只見倪政此刻正面無表情的抱着一只小狗。

遠遠的,倪清站在旁邊一戶人家的門前停留了一會兒,緩慢的靠近倪政。

男人雙臂伸直,雙手叉在小狗的兩只前臂下面,冷漠的看面前的小狗慌張想逃卻無處可逃的模樣,誠然,對于一條狗來說,這個高度實在是太高了,沒幾秒,富有溫度的澄黃色液體就随着重力滑落,期間不經意濺在倪政的衣服上。

距離隔得太遠,以至于倪清沒有看清這一場景。

她不明白他在這片無人的農田裏搞什麽鬼把戲,一心想着完成向敏君交給她的任務,然後窩進房間。

更靠近些,女孩的腳步才陡然頓住。

此時,她清楚看見男人臉上的表情。

倪政面無表情松開小狗的前爪,任由它從高處摔落在地,而後又将它抱起,再放手,反反複複幾個回合,嘴角才顯露出滿意的笑容。

倪清的嘴角不自覺抽搐幾下,小跑着後退離開。

身後,是不斷的凄慘哀嚎。

也不知道是狗的叫聲,還是,她內心的叫聲。

程崎再怎麽糟糕也不會有她糟糕吧。

回想起倪政的表情,倪清心裏一陣惡心,恍然生出一種想法。

我配不上程崎,我配不上任何人,我不配談戀愛、不配結婚,我這一輩子玩完了。

我只配畫地為牢,永遠呆在倪政和倪家親戚的陰影下,等待死神降臨。

失魂落魄的重回奶奶家的鐵門,程崎給她發來一條短信,“你在幹嘛?”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不想回複他。

……她不配。

一整個寒假,她都保持着剛剛的想法并付諸于實踐,刻意避開和程崎的來往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暗示。

如她所願,二人就此斷了聯系,直到寒假快結束,秦稚兌現承諾來找她玩的時候,他和她才有了寒假後的第一次見面。

秦大小姐初來鄉村,和倪清初次下鄉時候頗有異曲同工之感。

剛下巴士,秦稚保持着一種壓下太陽鏡,低頭,眼睛往上掃的狀态,嘴裏跟着發出啧啧聲,“環境确實不怎麽樣。”

只見她一臉嫌惡的用腳尖在地上碾去鞋邊的泥土,恍惚中,倪清仿佛見到了第一次來北城的自己。

好像确實,蠻讨人厭。

倪清笑了笑,沒有說話。秦稚以為她會附和,可惜并沒有,氣氛一時間啞然,秦稚繼續說,“今晚我住哪裏呀?”

“住我家吧。我跟我媽說過了。”倪清一手一個,幫她推着行李。

秦稚背着手,跟在她後面,一蹦一跳,時不時捏一下遮陽帽,“你搬來之後,除了我,有和其他同學聯系嗎?”

倪清搖頭。

“那你就在這兒參加高考了?什麽時候回來?”秦稚繼續問。

“高考結束吧。”倪清緩慢的回答。

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聊着近況,突然,秦稚頓住腳步,手指指向一處,問,“不過……”

“嗯?”倪清回頭。

秦稚一字一頓,“那個人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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