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二合一 所有人齊齊望向天空……
何大春聽見周圍人的話, 心裏一陣煩躁。
手上收割的動作,都沒有一開始利索了。
何林脾氣可沒有他爹那麽好,對親人能耐心解釋, 對這群冷嘲熱諷的人就沒有那麽好的态度了。
“現在說得輕松, 到時候收上來的糧食都發黴了, 到時候我看你們哭。”
何林本就高大, 這幾年在軍中,更是練成了一身的肌肉, 這話語氣很重,聽起來也頗為吓人。
周圍圍觀的人聽見何林的話,心裏都有些打鼓了,四散開來去自己的田地中侍弄自己的莊稼。
腦海中一邊想着村裏兩個娃帶回來的消息, 一邊仔細地瞧着自己流了無數汗水種下的糧食。
何林将那些人呵斥跑了之後,對他爹喊道:“爹,你別聽他們瞎說, 将軍不會害我們的!”
何大春沒有說話, 只是彎腰更加賣力地收割起來。
他們這兒沒有上了歲數的老人,不代表整個涼州城沒有。
這一戶戶老人家, 都被眼熟的出息小輩看望了。
一說一哄之間, 就被帶到了人多的地方。
或是村裏那愛嚼舌頭的婦人談話的地方,或是城裏人來人往的說書場。
軟糯可口的糕點孝敬着,好聽的話吹捧着,這一來一回之間, 許多回憶就被勾了起來。
“我可是聽說您年輕的時候,可是經歷過大場面的!”
“那可不,活了這麽大歲數,我什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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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輩看鋪墊得差不多了, 繼而說道:“我最近聽說,這秋收期間可能會有連綿不斷的雨,一下來一下走的,讓人猜不準,您說說,這是不是特好笑,我活了十幾年了,都沒見過這種天氣,您肯定也沒有見過吧?”
這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風言風語經過了不少人的耳朵,這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提起,還問的是個明顯上了歲數的老人家。
于是一個個都豎起耳朵,想要聽聽是怎麽回事。
雖然起初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都下意識的否決了,但是還是忍不住瞎想,萬一是真的呢?
那頭發花白的老人家,一開始還挺樂呵,聽見小輩說的秋收,大雨,一下來一下走,瞬間茶杯都拿不穩了。
眼裏透出回憶:“你個小娃娃可別亂說,你沒見過,老頭子我可是見過的,那個時候我還年輕,跟着家裏大人準備秋收,不知怎麽惹怒了老天爺,一下晴一下雨的。”
說着老人家因為情緒激動,忍不住咳嗽了起來,那小輩趕忙拿起水杯,遞到他嘴邊,還給他拍拍後背順氣。
老人家咳了好一會兒,終于緩過氣來,又繼續說道:“我的記得可清楚了,那時候一下雨就有人哭,那糧食正在外面曬着呢,這大雨一來,可不就完了。”
“一開始放晴的時候,還有人笑。每一次都有人說,看這樣的天,應該是不會再落雨了。結果到後來,就算放晴了,也沒有人會笑了,生怕什麽時候這雨又來。”
“那兩年可真是慘啊,人都餓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我大哥,二哥,四妹都一個個被餓死了,連樹皮都啃沒了,還有的人吃土,肚子脹得像是懷了娃娃。”
周圍圍着的人都沉默了,一個個背脊發涼,居然還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這樣從沒有見過的詭異天氣,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就算是那些沒有種地的人,也跟着害怕了起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這要是周圍發生了饑荒,他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是每一個經歷過的人都不會忘記的。
雖然幾十年過去,經歷過那場饑荒的人大多去世,但總還是有那麽幾個長命的人活着。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涼州城的各個角落,一個、兩個、三個……,幾乎每一位上了歲數的老人,或是聽了傳言自己站了出來,或是被小輩套話套出來。
人都是這樣,對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情總是不信的,但是身邊有個認識的人站出來,用自己當例子,這信任就會嗖嗖嗖地往上蹿。
随着越來越多的老人,将那幾十年前的事情講出來,涼州城的人都開始有些懷疑了。
有的人壞心揣測道:“這幾十年前,說不定就是有人壞事,遭了天譴,要不怎麽這幾十年來都風調雨順的,近年又沒有發生什麽天大的惡事。”
有的人害怕的說道:“這玩意是真的呢?我可一點也不想體驗那種日子,也不想餓得只能吃土。”
有的人強裝理智,放言道:“你們就是愛瞎想,這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怎麽可能這麽巧合就發生在今年,我看着天倒是好得很。”
有的人試着問那些老人家,幾十年前的那一次,先前有什麽預兆嗎?
但是那時候,這些老人還小,沒有到操心這些事情的年齡,一個個都只記得那些悲痛和後面的饑餓,哪裏還記得先前是什麽樣的天氣。
不過有那睿智的老人分析道:“雖然我是不記得了,但是想來也是沒有什麽預兆的,要不當時怎麽就一點準備都沒有呢?”
不到一天的時間,整個涼州城都被這個消息席卷。
不少從軍營中回去的人,都成功地說服了自己的家人,不管是溫情勸導,還是無理要求,或是用各種條件交換,能達成效果都是好的。
還有那家裏有上了年齡的老人的,一個個都被老人壓着提前秋收。
本就被那消息弄得心慌意亂的人,回去就看到居然真的有人在收割,不少人心裏真的開始動搖了。
心裏開始不自覺地給自己找借口。
“這要是提前收割了,最多也就是少一點,大不了每天少吃一點,少存一點錢。”
“大夥都提前了,我還是跟着一起吧。”
在最初的那一批人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個隊列,或是害怕,或是人雲亦雲,但涼州城中提前開始秋收的人确實是越來越多了。
***
城靜楓在軍營裏,看見消息源源不斷的傳來,還有魏定一直不停歇的處理着這些事情,眼看着回來的消息越來越好,心裏也放心了許多。
這事情要是真的像那書上所記載的那樣,這涼州軍可都不能獨善其身,不管是魏定還是屠虎,甚至是那府邸中膳房裏給她做各種好吃的大師傅,怕是都會受到影響。
萬一要是在這種缺乏糧食鬧饑荒關鍵時刻,那個喪心病狂的呼延拓率軍打過來了,那可真的就不好說了。
畢竟游牧民族可不靠種田為生,不管天氣是多麽的變化多端,影響總是沒有他們秋收這種時候大的。
不過看現在的情況,事情處理得還不錯。
城靜楓正感覺自己松了一口氣,準備讓人回府邸中取一些小點心和奶茶過來,就聽見魏定轉過來問她:
“不知軍師夜觀星象,能預測天氣的範圍有多大?”
城靜楓剛剛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都差點噴出來。
魏定什麽意思?
她到他的桌案前,看到的就是下面傳上來的一份整理好的,老一輩人對當年那件事情的回憶。
随便瞟了幾下,全都是令人心驚膽寒的字眼。
不愧是當事人的描述,比魏定父親留下來的轉述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
魏定說道:“根據這些人的回憶,不僅僅是涼州城受災,附近州府都有這樣的情況,很大一片地區全都受到了影響。”
城靜楓這下是真的感覺不太好了,按照道理來說,這種突發性強對流天氣,特點就是空間尺度小。
就算會伴随大風,雷暴,強降水,但是空間範圍一般都是很小的,十幾公裏到二三百公裏,甚至還會有那種只有幾十米的小範圍強降水。
本來這種天氣應該常常出現在春夏兩季,出現在秋季就已經是很稀有了,沒有想到範圍還會變得這麽大。
難道現在這個大雍朝,不僅僅是地球在古代某個時候發生了轉折,歷史的車輪不知道滾到了何處,而是整體地形地貌甚至大陸板塊都有其它的變化?
這樣的情況下,沒有衛星和更加精密的儀器,她可不能保證遠處的天氣預測,能保證身周方圓百裏的準确預測就很不錯了。
城靜楓搖搖頭,将自己的矮凳搬到魏定的桌案前坐下,一張張地翻看那些老人家的回憶。
“這我可沒辦法,我要是能準确預測那麽遠地方的天氣,那可不成神仙了。”
這紙上記載的确實很慘烈,但是經過他們這一布置,起碼能搶救回來一半的糧食,雖說未來一年可能會艱難一些,但應該不會讓慘劇重演。
但是周圍的那些州府可就不一定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突發性強對流天氣,還會不會像幾十年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橫掃一整片?
城靜楓将這些資料放回魏定的桌上,坐在矮凳上,手放在膝蓋上托着下巴,通過撩起的帳簾,看向外面的正在哼哧哼哧訓練的士兵們。
他們之中,會不會有人的家鄉也在附近呢?
魏定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帳外,說道:“若是能将軍師說的那一套收集土地信息的器具送到周圍各個城池,以快馬來回傳遞信息,再配合望遠鏡觀天,可有希望?”
城靜楓側頭看向他,這就是那些存貯在數據庫中的古籍裏記載的,那種心懷天下,保佑萬民的大将吧。
之前還真的沒有太看出來,他心裏還有這般柔軟的一面。
不過這套邏輯看似沒有問題,天和地信息都有了,但是這種突變的天氣,她不到現場親自看看,只看表面數據還是不敢輕易下結論。
于是道:“不太行,望遠鏡看不了那麽遠,而且夜觀星象不僅僅是看表面,還有一些細節必須在當地才能看清楚。”
“不過要是把那些幾件東西送過去,我也是能看出一點端倪的。”
得了她這話,李三喜很快被召過來,他今兒一早就聽說了,軍中都傳遍了,他們軍師有預測天氣之能!
之前那段時間有幾個營一直運氣不好,原來不是倒黴,而是不信軍師預測的天氣信息,所以才出門遇見風沙,轉頭又被澆個透心涼。
軍師可真是太厲害了。
城靜楓看見李三喜看見自己的眼神又變了,以前那眼神,有點像是崇拜和尊敬,現在這眼神,妥妥已經成了腦殘粉!
她甚至懷疑,自己讓他去做什麽壞事,他都會自己給她安排個理由,然後毫不猶豫地去做。
看着這個雙眼放光的表情,城靜楓咽了咽口水,輕聲開口道:“上次我找你做的那幾個有點複雜的東西你還記得嗎?現在要多做幾個。”
李三喜狠狠的點了點頭:“我記得!軍師你要多少我都能做。”
他很快就被安排到旁邊一個空着的營房,木料不斷的往裏面送,只要一套湊齊,就會有人快馬加鞭的将其送往周邊城池。
時間一天天過去,涼州城提前進入火熱的收割。
每個人都有些心神不寧,收割的時候,腦海裏像是天人交戰一般。
一會兒想着這要是假的,那可是有不小的損失,自己這提前收割可是倒了大黴。
但是也萬萬不敢期待這是真的,這要是真的,那剩下那一部分還沒來得及收割的糧食,豈不是也要遭殃?
腦子裏還時不時地冒出城裏的傳言,尤其是那些老人說過的話。
哀嚎痛苦,餓殍遍野,尤其這涼州的冬天本就寒冷無比,饑寒交迫之下,死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一想到這些,晚上更是愁得睡不着覺,只好從床上爬起來連夜收割。
時間一點點過去,越來越靠近原本定下的秋收日期,大家多多少少都收割了一部分糧食,也趁着這幾天天氣好曬幹收起來了。
原本是應該開心的,但是城靜楓卻開心不起來,因為最新算出來的那幾天,天氣似乎也不太好。
而且根據放到周圍的那些城池的簡單儀器反饋的數據來看,這範圍一點還真的一點也不小,和幾十年前的那一場的範圍很是相似。
聽到她說的話之後,城靜楓發現魏定臉上頭一次露出她從未見過的複雜神色。
“來涼州七八年,有兩件事我一直忘不了。”
不等她說話,魏定就繼續說道:
“我治軍之初,其實沒有什麽經驗,全憑一腔熱血,有一次中了匈奴聲東擊西的圈套,若不是涼州百姓個個勇武,拼了命地堵住那個缺口,相信我會帶着援兵到來,那一次怕是要真的要破城了。”
“還有一次,那運糧大使在接近邊關的時候,被敵人偷襲,糧草被燒毀了一大半,他怕擔責,又欺我初上任,便将這事推到我頭上,一邊是朝廷的處罰,一邊是沒糧的困境,若不是蔚城、應城、朔城等幾個城的百姓籌集糧草。”
城靜楓原本還覺得他只是有感而發,直到看見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緊緊的扣在桌案的一張紙上,那紙都被揉得有些變形了。
還能依稀從指縫中看出,死,餓,人,求幾個字。
她走過去,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不是你的責任,沒必要全都往自己身上扛。”
魏定緊緊扣在紙上的手,終究是攢成了一個拳頭:“他們不只是信我,更是信我魏家歷代在邊關打下的名聲。”
城靜楓将紙從他手裏抽出來,将皺巴巴的紙攤平,放到一邊:“将軍剛剛不是已經派人去了嗎?這天災也不是你能掌控的。”
一小隊人,帶着魏定的密令,喬裝改扮進入了周邊的城池中。
原本涼州城提前秋收的消息,就在周圍的城池有點風聲,不知怎麽回事,這消息突然變得火爆了起來。
“你們聽說了嗎?涼州那邊有好多人都提前秋收了,六七天前就開始了!”
“是不是他們提前播種了?”
“不是提前播種的原因,我可是聽說了,涼州那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後天會突降大雨,還會時斷時續好幾天,所以他們就提前了。”
“這不太可能吧,今兒眼見着天氣還是大好!”
“我聽說了,這消息好像是從涼州大營中傳出來的。”
“可是我聽說了,幾十年前也有一次,也是前頭沒有什麽預兆,後來連續好多天都時不時落雨,然後鬧了饑荒,死了不少人呢。”
随着這些消息在周邊城池傳開,不少人都将信将疑。
這個時候,有上了年齡的老人出來回憶佐證,一部分比較謹慎,不願意冒風險的人,也都默默開始了收割。
不過發現的終究是有些晚了,距離大家普遍定下的秋收日期,現在只剩下一兩天。
不少人看見現在還豔陽高照,以自己十幾年的經驗推測,兩三天後大概率是不會落雨的,根本不會出現傳言中的那種事情。
為了保證邊關的安全,這麽多個城池的士兵不可能全都遣散回去,要不然很多練習好的陣法和隊列就全亂套了。
所以事到臨頭,其餘城池的百姓中,只有兩三成不到的人,提前一兩天開始收割,不過大家都多多少少上了點心。
城中的油紙鋪子迎來了一大批客戶,大家都想訂大張的油紙回去,以防不時之需,甚至有手藝的人,有不少都被請回去,在各家院子中搭建起了遮風擋雨的棚子。
最為心焦的,就是辛苦了大半年,等着收成的農民。
有的一邊收割一邊等,有的面上自信無比,嘴裏嘲諷,心裏還是有些擔憂。
不管是已經收割了好幾天的涼州城百姓,還是最近這兩天才收到消息的各個城池的百姓,心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樣,焦灼無比。
原本定下的秋收日子終于到了。
太陽如往常一樣升起,将暖暖的陽光灑向地面。
城靜楓面前站着一批身着涼州軍服,全副武裝,孔武有力的士兵。
一個個都牽着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橫排豎直的成隊列站在演武場的高臺下。
城靜楓坐在高臺上,手裏拿着炭筆,手下是一張張剪裁好的紙張。
她剛剛仔細的在自己制作的那些簡單版儀器前看了好幾遍,心裏對天氣的預測已經是胸有成竹,精确到分秒的那種。
落筆無悔!
***
陽光初升。
今日的早晨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覺,早早的起來看天色。
涼州城中的農民,也都和前幾日一樣,下意識地直接開始收割,只不過與前幾日的心焦相比,今天的心情尤為不同。
汗水糊了眼睛,起身拿脖子上挂的汗巾擦眼睛的時候,看看天;
腰酸軟得受不了,起身捶捶自己的腰杆的時候,看看天;
幹渴得不行,到一旁的田埂上拿從家裏帶來的水喝的時候,看看天;
眼看着日頭要到正午了,一點異常都沒有,和前些天晴朗的日子沒有什麽差別。
這多日來的恐慌和心焦,都一點點的化成了怨氣。
有少年人一邊收割一邊流淚:“根本就是騙人的吧!我就說将軍不懂莊稼活,他連地都沒有種過。”
也有老婆子數着家裏的糧食心疼:“我家這幾畝地,肯定少了上百斤糧食,明年可怎麽熬!”
也有那老實的夫妻默默不出聲,但是手下收割的速度顯然慢了許多。
正當城內氣氛無比壓抑,随時可能要爆發的時候,一道道大家無比熟悉的馬蹄聲和通令聲傳來。
“未時雨,酉時停!”
“未時雨,酉時停!”
“未時雨,酉時停!”
一個個身穿戰甲的涼州軍,騎着威風凜凜的大馬出現在涼州城的各個角落。
這個一貫用來通報戰情的法子,今日居然被用在了這樣的地方。
聲如洪鐘,響徹雲霄!
這聲音涼州城的百姓都很熟悉,往日裏總是會帶來喜報,或是能讓他們避開危險的戰報。
聲音一次次的傳遍整個涼州城,落入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往日裏累積的信任平息了一些剛剛升起的焦躁。
躁動的涼州城,在這樣的一聲聲通令中沉靜下來,那迎風招展的旌旗,還有那熟悉的軍服,都給人以無比的安全感。
那站在曬谷場上正心疼的流眼淚的婆子,聽見這威嚴的通令,還是擦了擦眼淚,連忙喊來幾個忙着收割的兒子,将正在晾曬的糧食一趟趟的往家裏搬。
氣惱無比的少年人,看見那熟悉的旌旗,終是撿起了扔在地裏的鐮刀,抿着嘴紅着眼彎腰不斷收割。
太陽逐漸升上日頭,本該吃飯的農家人都沒有離開,在一直沒有停歇的通令聲中忙碌着。
午時、午時一刻、午時三刻……
未時。
通令聲消失,整個涼州城萬籁俱寂。
所有人齊齊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