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心的距離
朽木白哉獨自坐在寂靜的辦公室裏。忽然之間感受到一種寂寞的感覺,從心底淡淡地泛起來,慢慢地氤氲着,直到把他整個人完全徹底地包圍住。
寂寞……嗎……
原來自己,真的是會寂寞的嗎?在失去了那個人之後……
黑崎一護無心的關切卻不小心扯動了朽木白哉心底的傷疤。那個被他自己硬生生掩蓋住、刻意地去催化的傷疤。原本以為已經痊愈了的,結果只要輕微地觸碰到,還是會立刻破碎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揪心地提醒着他——要想忘掉那個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志波海燕是他的保镖,從很久以前就是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白哉還是個剛上小學的孩子,海燕也不過是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們見面時的第一句話該說是吵架。那個時候的白哉已經不懂得該如何去自然地微笑了,那個時候的海燕就已經以他一貫的爽朗不羁給白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次見面的時候,海燕就變成了他的保镖,而他也以十七歲的年齡坐上了朽木家當家的位置。
以後的歲月,海燕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
他曾經問過海燕,為什麽要來朽木家當保镖,他本身并不缺錢花。海燕大笑着說,好玩呗!想看看你這個小鬼到底行不行嘛!
我不是小鬼了!他很生氣地說。
哈!小鬼就是小鬼啊!
在之前從來沒有人敢叫他——朽木家的大少爺——做“小鬼”,之後也沒有。只有海燕,那個獨一無二的男人,敢這樣叫他,敢和他勾肩搭背出言不遜。沒有人敢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小孩、普通的少年來看待,只有海燕,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來對待,而不僅僅只是“朽木家的大少爺”或者“朽木集團的總裁”。
他在私立大學就讀的時候喜歡上一個普通的平民女孩,幾乎整個家族的人都反對他們的交往。只有海燕站在他這邊,給他打氣、替他出主意、幫他們上演現代版的白馬王子和灰姑娘。如果沒有海燕,他大概也沒有那份毅力堅持到最後,光明正大地娶了那個叫緋真的女孩做他朽木家的媳婦。雖然他們夫妻的緣分淺,他依然打從心裏感激海燕。
海燕和美亞子結婚的時候,朽木白哉破天荒地當了他的伴郎。這件轟動性的新聞還險些上了當時的八卦報紙,他叫秘書用錢擺平了。看着海燕紅着臉對着新娘子笑得腼腆的樣子,他感到有一點小小的寂寞,沒來由地有些奇怪。海燕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舉杯來敬酒的時候悄悄在他耳邊說:“你放心吧,小鬼!我有了老婆也還是你兄弟啊!”他的臉當時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朵根。
他一直覺得海燕是把自己當成他的弟弟一樣來看待的,一直都是。海燕并不是獨生子,他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年紀和他有點差別。他們志波家在以前也算是財經界的一個名門家族,只是從三代之前開始有些沒落,不複從前的風光和權勢而已。身為志波家的長子和繼承人,海燕卻似乎一點都沒有振興家族的打算,高中畢業沒考大學,就跑到國外去轉了一圈,還在南美當了兩三年雇傭兵。他不但自己随心所欲,還教唆他的弟弟妹妹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用不着背負什麽家族的榮譽之類莫名其妙的東西。結果,她妹妹空鶴當了焰火設計師,弟弟岩鹫則在賽車界嶄露頭角。這在白哉看來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事。他問海燕說為什麽你可以那麽容易放下志波家的擔子,海燕笑着回答他說,因為我從來就沒把那個擔子挑起來過。
但是你不行了,白哉。對你來說太晚了,你已經放不下了。海燕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露出正經的表情對他說,不過沒關系,我幫你扛吧!我會幫你,一直到你放得下的那一天為止,所以你就快快樂樂地當你的青年才俊吧!
……嗯!他這樣回答,心裏湧起一陣名為感動的陌生的情緒。
後來他果然一直在他身邊,幫助他、支持他,像是兄長呵護着弟弟。無論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工作繁忙的時候、事業上不順利的時候、還是後來緋真死去的時候,他都在他身邊。和露琪娅之間別扭的兄妹關系,也因為海燕的存在,而顯得潤滑和通暢了不少。白哉早就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方式,因為那個人的存在而使得一切都好像充滿了活力一般。志波海燕這個男人的存在就好像陽光,用他自身的光芒去感染別人、照耀別人。
但是他沒有遵守他的約定。在他還沒能夠放下一切的時候,他就提前一步離開了他。
那剛好是在聖誕前夜的三天前。說是保镖,其實海燕平常也會幫白哉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務,做了一部分秘書的工作。他用心的話,也是個很難得的商務人才,連一向挑剔的伊勢七緒也對他的行動力表示過贊賞。那天海燕在京都的分公司,處理一些賬目上的問題。原本預定的行程是在第三天中午乘飛機回東京,但是傍晚時分白哉卻接到京都分公司的負責人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說志波先生出了車禍。
車禍是在高速公路上發生的。因為那天京都下了雪,高速公路上發生了連環撞車的慘劇,死傷了三十多個人。海燕就包含在死亡者的名單中,和他同車的司機則重傷住院。等白哉匆忙地搭乘新幹線趕到京都的時候,看到的只是志波海燕冰冷的屍體。他呆然地站在雪白的病床前,感到自己心裏的某個角落裂開了。
沒有那麽疼過。他的心從來就沒有體會過那樣的感覺,帶着絕望的疼痛。悲傷像是融進了骨髓裏,疼得喘不過氣,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也無法排遣。連緋真死的時候,他也不曾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痛苦。直到那個時候白哉才明白,海燕對于自己來說,究竟是多麽重要的存在。
可是,已經太遲了。
聖誕節的當天,他一個人回到了寂寥的東京。失去緋真的時候,有海燕陪着他。而失去海燕的時候,他就只有一個人去面對。因為面對不了,因為想逃避,他才随便在陌生的街區挑了一間陌生的酒吧。然後他就在那裏,遇到了那個名叫市丸銀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真的只是在逃避,所以才沒有拒絕那個男人提出的一夜情。他無法否認在他看來,銀的身上有着和海燕相似的部分,那就是他們對于規則的無視和挑釁。但是銀不是海燕,絕對不是。他也無法成為第二個海燕,更無法取代海燕的位置。如果說海燕給人的感覺像是活力四射的安定的太陽,那麽銀就是捉摸不定的變化的月,那是絕對不會混淆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事到如今白哉已經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把對海燕的感情轉移到了銀的身上。他更說不清,自己對銀,究竟是抱着一種怎樣的心情了……
他想得太入神了,所以當市丸銀輕輕推門走進來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房間裏多了一個人。直到那雙修長的手突然從天而降拉住他的臉頰,像拉面條似地把他的臉扯成一個非常搞笑的形狀,他才被驚醒,然後就看到眼前一張笑嘻嘻的沒正經的臉。
“哦呀!白哉啊~你在想什麽呢~?好專注哦~~我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呢!”
白哉沒好氣地把銀的手打開,淡淡地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喲~你的老處女秘書小姐其實是想提醒你的呀,但是我跟她說沒關系,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就自己進來咯~~”
白哉想起一護的話,皺起了眉頭:“你沒有對七緒小姐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哦啦?什麽叫作奇怪的話呢~?”
“……”白哉想了想:“算了……你來幹什麽?”
“我想你呀~啾!”銀冷不防親了白哉的臉,非常技巧性地在臉頰上留下一個紅色的吻痕。白哉一愣,反射性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提高聲音對銀大聲說:“你幹什麽!”
“咦?白白,一個上午不見,你變笨了嗎?”銀用驚訝的口吻說,“我當然是在吻你呀!”
“我知道!”白哉紅了臉,“我是說你別在這種顯眼的地方留下吻痕!會被人誤會的!!”
“誤會?誤會什麽呢?我們本來就是同居伴侶啊,不是嗎?”
“……”
“白哉?你怎麽不說話了?”
白哉看着銀的臉,一成不變的微笑,看不透的表情、看不透的眼睛、看不透的心。是的,他看不透這個男人,從來看不透。不像海燕,總是那麽爽朗地對待周圍的人,給人一種清澈平靜而有力的安定感。眼前這個看不透、不了解的男人,他和他,真的……可以算是情侶嗎?
銀在白哉的轉椅前蹲了下來,仰臉看着他。他的左手抓着白哉的手,把那只手從他的臉頰上拉了下來:“吶,白哉,你剛剛到底在想什麽啊?你的表情啊,既嚴肅又很痛苦哦,你知道麽?”
白哉平靜地順從銀的動作,輕聲地反問:“如果我說,我剛才是在想你的事,你相信嗎?”
銀咧開嘴笑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可是會很高興的喲~不過啊白哉,你應該不是在想我的事呢。因為我啊,并沒有做出過值得你露出那樣嚴肅而痛苦的表情的事喲!”
白哉的心裏一驚,臉上淡然的溫和感消失了。銀笑笑,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我覺得你剛才在想的事,多半是和黑崎一護有關的吧?至少,也該是個他也認識的人。所以我想,你該不會是在想志波海燕的事吧?對不對啊?”
白哉猛然甩開銀的手,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緊盯着他,沉聲問道:“你怎麽認識一護的?你又怎麽知道海燕的事?”
他甩手的動作幅度大了點,銀的左手被他甩到一旁,撞上了辦公桌的一角.。應該是很疼的,但是銀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改變,依舊若無其事地笑着,若無其事地說:“黑崎一護是你的妹妹露琪娅的未婚夫,目前和你妹妹一樣,都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警官。而志波海燕則是你的貼身保镖兼私人助理,半個多月前死于京都的一場車禍中。但是你也許忘了,聖誕節的那天晚上,當你和我在賓館的房間裏做愛的時候,你在神智不清時,曾經在我的懷裏叫過‘海燕’這個名字。”
“市丸銀!你……”
“那天我應該跟你說過,跟我做的時候,我不希望你腦子裏想着的是其他的男人。”銀站了起來,“白哉,你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這幾天我其實一直在想,你大概啊,沒有你看上去的那麽平靜吧。所以我想,那個叫‘海燕’的人,對你來說也許真的是很重要的存在呢。”
向伊勢七緒簡單地交待了幾句之後,他們直接從總裁辦公室來到了位于地下的車庫。坐上白哉那輛銀色的BMW駕駛席,銀一邊開車,一邊慢悠悠地說着話。副駕駛位置上的白哉只是沉默地聽着,沒有搭話,也沒有詢問。
車子平穩地行駛着。銀的駕駛技術很好,雖然他說他自己沒有駕照。
“你們朽木家族的事,只要用心去查的話,很容易就查得到哦。只不過呀,問出這個‘志波海燕’到底是什麽人,倒是費了我一番功夫呢。幸好,你公司的小姐們都很健談呢。”
“雖然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呀!拿我有辦法的人,恐怕整個東京也沒有多少喲~~但是我知道呢,只要是你一個人的時候,你還是會露出那種寂寞的表情。啊啊,真是傷腦筋呢!我明明說過,我不想看到你那樣寂寞的表情哦,結果,我還是不行嗎?”
白哉扭頭向銀的方向看過去,剛好銀也側過頭來看他。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白哉就馬上避開了銀的視線。他聽到了輕微得幾乎聽不清的嘆息聲,像是錯覺一樣。
“白哉,我不想當任何人的替身。”
“沒有!”白哉脫口而出否認道:“我沒有把你當作海燕的替身!因為……因為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他……”
“哦呀,那可是更加糟糕的事呢!哦哦,我們到了!”
車子轉了個彎,停在一座寂靜的墓園旁邊。白哉愣了一下:“這裏是……”
“墓園啊。”銀打開了車門,“這裏啊,就是你一直想來卻不敢一個人來的地方呢。”
遲疑着、猶豫着,白哉最終還是打開車門走了出去。映入眼簾的是靜靜的排列着的墓碑,一望無際的死者安眠的樂園。冬日的陽光清冷地灑落在整個墓園中,寂寥而蕭索。
“銀……”這裏難道……
銀在面前五六步遠的距離停住腳,轉身微微一笑:“這裏就是志波海燕長眠的地方啊。我聽說,你并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對麽?你啊,是怕傷心吧?吶,白哉?”
白哉的心裏閃電般掠過一道戰栗的疼痛感,因為海燕,也是因為銀。他的确是沒有去參加海燕的葬禮,連守靈也沒有去過,只是讓七緒全權代為處理這整件事。他沒有勇氣,再一次面對海燕已經死去的事實。寧願被別人說他是個人走茶涼、冷漠無情的上司,他也無法獨自一個人面對。但是,為什麽銀連這件事都會注意到?為什麽他只不過認識他兩個多星期,就連他心裏在想什麽都能洞察無遺?
“走吧。”銀說,“至少你該上一炷香吧?我陪你去咯~”
沉默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墓園中,白哉看着銀的背影,機械地移動着腳步。高瘦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絨領長外套,配上細窄的牛仔褲和松糕底的靴子,把他的身形襯托得接近完美。真的很不一樣。海燕也很高,但是肩膀卻比銀要來得寬、也來得厚,有着像是健美選手一般經過鍛煉的結實的身體,和銀的瘦削截然不同。海燕經常會大大咧咧地摟着白哉的肩膀,那個懷抱的感覺,和銀的懷抱也是根本不一樣的。
所以,不會弄錯的。他們本來,就是絕對不會混淆的兩個人。
“亡夫志波海燕之墓——未亡人美亞子”,這幾個字帶給白哉的震撼,出乎意料的比他想象中要來得小。白哉輕輕撫摸着冰冷的墓碑,一束淡黃色的小花被遞到他的面前。他詫異地擡頭,看到銀在向他微笑。
“你……從哪裏……?”
“嘻嘻,我是魔術師呀~”銀把花束塞到他手裏,“我去外邊抽根煙。看你那麽反感我抽煙,大概這位海燕先生也是不喜歡抽煙的吧?”
白哉接過那束花,心裏的感覺更加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着。但是等他從海燕的墓前離開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似乎終于完成了一件一直應該去做但卻沒有做的事。
看了看表,他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一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匆忙地走到墓園的出口處,銀坐在一張長椅上等他。地上散亂地扔了七八個煙頭,銀手裏還有一支煙,已經抽了一半。
“抱歉,讓你久等了。”
“沒關系啊。”銀笑着擺了擺手。
“那麽……”
“嗯嗯,白哉啊,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呢?”
“……”有很多話想說,因為太多了,一時之間反倒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想了一會兒,白哉問他:“你對我……究竟知道多少?”
“啊啦?”銀抓抓頭發,“大概不少吧?”
“……但是為什麽,你卻不告訴我關于你的事?為什麽,你今天要帶我來這裏?你做的事,總是不會事先告訴我,總是那麽……那麽随心所欲。我……不習慣這樣的相處。”
銀低頭熄滅了手上的半支煙,另一只手一直在抓自己的頭發,直到把原本整齊的發絲抓得亂糟糟的。很長時間他都不說話,只低着頭,淩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白哉沉默地站在一旁,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裏竟然有着輕微的忐忑不安。
突然間銀跺了跺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後他擡起頭問他:“黑崎一護跟你說過什麽嗎?”
“……和他、和露琪娅,都沒有關系。”
銀笑着說:“不是啦,我只是問你,他跟你說過什麽嗎?”
“……他提過被你殺死的那個人,是個黑道幫派的人物。”
“是麽?不會只有這樣吧?吶?”
白哉沉默了片刻,直截了當地問道:“銀,你和藍染惣右介有關系嗎?”
“哦呀,我就知道嘛,你有警官作親戚,我不該太小看你的情報網喲~”銀抓抓頭發,“藍染惣右介是我的老板。當然是以前的啦!你聽說過‘鏡花水月’嗎?”
白哉從記憶中搜索了一下這個名詞,答道:“似乎聽說過,是新宿很有名的高級會員制俱樂部吧?”
“賓果!不過你一定沒去過吧?否則啊,你就一定會認識我哦~因為以前的我,可是那裏最紅的喲~~”銀笑嘻嘻地說,“‘鏡花水月’的老板就是藍染咯!”
“那麽現在呢?”
“啊啦啊啦,該怎麽說呢?大概是說,藍然很喜歡我,然後到處找我吧?”
白哉皺了皺眉頭:“那麽那天晚上的那個男人,是藍染派來找你的?”
“是啊。所以我就殺了他。藍染惣右介看來是生氣了呢,否則啊,他是不會讓警方插手進來的呢。”
“這樣麽……”
“吶,我說白哉~”銀擡起了頭,紅寶石般的眼眸裏蕩漾着溫和的笑意。白哉很少看到銀的眼睛裏有那樣的神情。以往的印象裏,那雙紅寶石一般美麗的眼睛給人的感覺,從來都是如同鮮血一般冰冷的。正當白哉感到有些詫異的時候,他聽到銀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話,用如同床第纏綿間的情話一般溫柔的口吻,微笑着說了出來。
他說:“我們分手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