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夏也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夢裏依舊回到江城,見到了兩個爸爸。
但這回相較以往又有些許不同。
他沒再置身于泡沫般的回憶中了,而是與夢境割裂開來,半是清醒半是迷茫地,以旁觀者視角,看着那幸福的一家三口,在海邊落日的沙灘上追逐嬉戲。
小朋友體力旺盛,沒多久就将爸爸們遠遠甩在身後,咯咯笑着,趴在細沙上,手腳并用地學烏龜爬。
晚風從遙遠的地平線吹過來,帶着海鹽的鹹潤,撲在臉上暖融融的。
風裏有爸爸們故意提高的聲音:“走喽,去吃紅豆冰沙咯,不帶小也哦。”
“等等我等等我。”小朋友果然上鈎,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沙,匆忙往回跑。
夏也還站在原地,忘了避讓,猝不及防地,被撞了個滿懷。
他沒想到作為“旁觀者”也是有實質的,有些錯愕,不知該作何回應。
還是小朋友先反應過來,禮貌地道了個歉,繼而又有點奇怪地問:“大哥哥,你怎麽在哭呀?”
夏也怔忪片刻,抹了下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我……”他抿了抿唇,說,“可能因為風停了吧。”
這種蹩腳的理由,怎麽聽都像是在随口搪塞,然而小夏也卻沒有表露出半分不耐,他想了想,認真地說:“風是不會停的。”
說完,見大哥哥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笑了笑,解釋道:“我們老師說啦,風是空氣在不斷向前流動,然後地球是圓的,那總有一天,風會繞回來的。”
“所以哥哥你不要難過,你喜歡的那陣風,很快就會回來啦……”
随着最後那句話越飄越遠,光怪陸離的夢境畫面掙破成無數碎片,消散在虛空中。
也許是因為這回沒有過度沉浸,抽離出來就不會太空虛。
夏也睜開眼後,恍惚意識到,大概,以後不會再夢到爸爸們了。
這樣,也好。
他無聲地扯了扯嘴角,下一瞬,便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右手手掌似乎被人握住,熨帖着暖熱的體溫。
外面豔陽正好,櫻花花瓣簌簌揚揚飄落,勾勒出風的形狀。
順着熱源看過去,收藏了熹光和微風的落地窗前,坐着個汪西迩。
他阖着雙目,似乎只是在淺寐,感知到動靜,旋即睜開眼,望向躺着的夏也。
後者有一瞬間的晃神,呆呆地問:“你整晚陪着我嗎?”
“嗯。”汪西迩微微颔首,卻沒就這個多說什麽,而是問,“有沒有哪裏難受?”
夏也搖了搖頭,望着這人顯然一夜未睡的憔悴模樣,心情有些複雜。
沉默片刻,就聽汪西迩平靜地說:“寶寶是個小男孩,檢測報告也出來了,分化成alpha的可能性較高。”
夏也被吸引了注意,眼眸倏地亮起來,笑道:“那他以後肯定會和你長得很像!”
“嗯。”汪西迩沒有反駁,只是說,“也會和你很像的。”
小寶寶是alpha和omega結合生下來的,自然會和兩個爸爸都長得像。
想到這點,夏也既覺甜蜜,又有點難過。
但難過僅僅持續了一小會兒,就在看到汪西迩抱着小寶寶回來的瞬間,煙消雲散。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遂大雷厲風行的汪教授,做最精密的實驗時,指尖都不會顫一下,卻在抱小孩這件事上,縮手縮腳,毫無無用武之地。
只見他維持着看上去滿分标準,實則僵硬無比——估計是護士給示範的姿勢,慢慢地踱了進來。
直到把寶寶放到寬敞的病床上,汪教授緊蹙的眉心才稍有舒展,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夏也看樂了,忍不住調侃:“他是小怪獸嗎,怎麽跟抱個地雷一樣。”
汪西迩:“從遺傳學角度來說,只有大怪獸才能生出小怪獸。”
夏也:“……”
他正欲反駁,想說那你也是大怪獸,卻在看清寶寶樣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因無他,單純是,呃,可能剛出生,小東西還有點皺巴巴的,确實有點像小怪獸。
夏也打算收回說寶寶長得像汪西迩的話了,因為感覺這二者怎麽看也毫無關系。
他擡眸又看了眼床邊的人。
室內光線明亮,沖淡了汪西迩過于鋒利的臉部線條,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垂眸時稍顯溫和,目光透過鏡片淡淡掃過來時,又帶着幾分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注意到對方頻頻的打量,汪西迩問了句:“怎麽了?”
大抵是氛圍太好,夏也有些放松,便下意識說出了心裏話:“他好醜啊,真的是我們親生的嗎?”
聞言,汪西迩啞然失笑,縱容地配合道:“嗯,撿來的。”
私人醫院的好處就是,環境靜谧舒适,還可以根據病人的情況對症下藥,随時調整治療方案。
以汪父的地位名望,縱然不是很了解個中緣由,卻無人敢有半分懈怠。
沈斯和汪父都忙,匆匆和小孫子見過面,就又各自離開。
走之前沈斯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汪西迩說,但斟酌良久後,還是聽之任之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自知不算個太合格的爸爸,沒資格過多幹涉,同時也明白有些事情縱然旁觀者清,卻是要靠當事人自己去領悟的。
這回汪西迩沒有拒絕父親所謂“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辦”了,大部分時間寶寶都由專人照看着,只在晚間抱過來溜達幾圈。
夏也恢複得很好,甚至連帶着之前過于脆弱的腺體,也隐隐有了二次發育的趨勢。
他不再像孕期那般嗜睡,和汪西迩相處的時間,猛然多了很多,就好像從哪又竊取了浮生幾日。
可不就是偷來的嗎。
按照初版合約,他生完孩子就該拿錢走人了。偏偏汪西迩這個“很好很好”的人,總是那麽負責任。
可再怎麽樣,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夏也拖了很久,直到臨出院那天,才做好攤牌的打算。
他逗着懷裏咿咿呀呀的小東西,用盡量無比從容地語氣表示,明天舅舅會來接自己回去。
汪西迩收拾東西的動作停頓了片刻,問:“直接回去嗎?”
“嗯。”夏也點點頭,抿了下唇,說,“我們的合約……已經完成了。”
這還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把合約放到明面上來講。
原以為撕開溫情僞裝的那刻會像割開皮肉般痛不欲生,但話說出口後夏也才發現,其實并沒有多難。
總歸,早說晚說,都是要說的。
房間裏沉默了許久,似乎就連小東西都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消停下來,緊緊攥住夏也的手指。
半晌,汪西迩微啞的嗓音才沉沉地響起來:“沒完成。”
說完這三個字後他頓了頓,走到夏也面前,才接着說:“還差一步,按照合約,我得陪你去洗标記。”
完全标記對于相愛的AO來說是甜蜜,是羁絆;對于一拍兩散的AO來說,卻是枷鎖,是囚籠。
落到omega頭上尤甚,如果是被标記過的omega,在發情期時的反應會更強烈,除了标記自己的alpha的安撫,就只能通過注射超量的抑制劑來緩解症狀。
不洗掉标記,就無法找另外的alpha。
這也是為什麽當時拟定合同時,汪西迩就有考慮到這點的原因。
而現在對象是夏也,他就更不舍得對方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卻要被無關緊要的标記束縛了。
誠然他也有私心,做不到在心愛的omega另覓良人時由衷地祝賀,但這不代表他不希望夏也幸福。
此時此刻,故作坦然的,并非夏也一人。
他像是循循善誘般,又補了一句:“還是先跟我回去住幾天吧。”
打破寂靜的是一聲嘹亮啼哭,小東西不安地晃動着胳膊,胡亂蹬腿。
夏也回過神來,強壓下那抹心虛,不敢看汪西迩的眼睛,垂着眸,幹脆把鍋推到小東西頭上。
“他太吵了,我想安靜安靜……醫生說洗标記要徹底恢複了才行,到時你再陪我去吧。”
其實這個理由很拙劣,汪西迩只要稍加思索就能發現,夏也從沒嫌過寶寶鬧騰。
但他現在同樣心亂如麻,是以只是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半晌後,很輕地應了一聲:“那好。”
翌日是個陰天,烏雲密布,間或夾雜着幾聲悶雷。
表弟去年年末考了研,現在已成功上岸,正處于優哉游哉的時期,幹脆回家待着。
舅舅的車開到住院部樓下,表弟從後座跳出來,自告奮勇地接過夏也手裏東西。
至于之前總是對夏也抱有成見的舅舅,在這件事上自知理虧,便也沒有多話,兀自和表弟一起搬運行李。
人多力量大,沒用多久就全都裝好了車。
速度出乎意料地快,縱然夏也心底再不舍,也還是到了要分離的時刻。
方才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和汪西迩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緘默,臨了覺得得說點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最終,還是汪西迩先開的口:“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情,可以給我打電話。”
夏也強壓下鼻尖的酸澀,勉強笑了笑,說:“嗯,你……你們也是。”
坐進後座,汽車發動起來,開始上路時,夏也還是沒忍住,透過後車窗看了眼。
灰暗幽敗的天色裏,一抹身影筆直地站在原地,似乎恰好駐足在了最厚最沉的烏雲下。
今時不同往日,汪西迩已經可以很娴熟地抱着寶寶了。
小東西難得不哭也不鬧,安分地縮在爸爸臂彎裏,視線和爸爸保持一致,望着汽車遠去的方向。
不知為何,分明是兩個人,夏也卻還是覺得那抹颀長的人影像是形單影只,落寞無比。
應該是錯覺吧,他想,怪他太沒契約精神,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注意到了夏也的郁郁,表弟湊過來,輕聲問:“哥,你還好嗎?”
聞言,夏也眼睫微顫,深吸口氣,看了眼心無旁骛駕駛中的舅舅後,拿起手機,給近在咫尺的表弟發消息。
「小宇,幫我撒個謊。」
「我想留着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