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有時候,編造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謊言掩蓋。
但前提條件是,撒謊的對象還會和你糾葛不清,因朝夕相處的原因,才漏洞百出。倘若下定決心要離開,将藕斷絲連全部斬斷,或許一個謊言也是足夠的,因為質問途徑同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也拜托表弟幫他撒了個謊,連舅舅舅母都隐瞞過去,然後懷揣這個僅有兩人知道的秘密,乘上了去往江城的飛機。
離開那天是六月最末尾的星期四,夏也收拾行李時恍惚想起來,去年的今天,他幹過同樣的事情。
只是那時是收拾東西和汪西迩出去玩,現在,卻是連道別都難以宣之于口,就要永遠地離開。
回憶與現實交織着重疊起來,模糊又清晰,像是斑斓缤紛的泡泡,轉瞬就破碎不見。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又好像哪裏都因此而有了改變。
行李箱裏有一套寶寶的衣服,是前段時間被表弟拉着出門散心時買的。
夏也望着那套小衣服發了會兒呆,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了。
明亮的嫩黃,他最喜歡的顏色,此時此刻也變得分外刺眼。
他想象了下寶寶穿那套衣服,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寶寶也在長大,估計穿不下他按離開時尺寸買的衣服。
夏也把那套衣服從行李箱中拿出來,可躊躇片刻後,還是重新裝了進去。
縱然睹物思人最是無可奈何,卻總歸能在今後的漫長歲月中,聊以慰藉。
出門時平地刮起了風,天色暗沉陰郁,随着狂風怒號,噼裏啪啦的雨珠也接踵而來。
表弟邊咒罵着鬼天氣,邊将夏也的行李搬進後車廂,扭頭催促道:“哥,想什麽呢,走啦。”
夏也回過神來,笑了笑,說:“沒什麽。”确實沒什麽,不過是想起刻在骨髓深處的兩場大雨,同樣突如其來,同樣電閃雷鳴。
以及同樣的,被某個溫暖寬闊的胸膛攬進懷中。一次是初遇,一次是羁絆。
或許未來還會有數不清的下雨天,但他的腺體已經修複得差不多了,不會再因為淋了點雨就暈倒,也不會再遇到檀木味的汪西迩。
而此時的別墅裏,或許是被風雨交加吓到,又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心有靈犀,好夢正酣的小寶寶猛然嚎啕大哭起來。
育嬰師将其抱起來哄了好久,都不奏效。稚嫩的童聲裏,甚至隐隐約約帶了點嘶啞。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幾個育嬰師商量過後,給他的alpha爸爸打了個電話。
彼時汪西迩剛給學生們講完課,被堵在講臺上答疑。
某個瞬間,他在人聲鼎沸的重重喧嚣中不經意朝外瞥了眼,看到影影綽綽的枝丫在窗簾後頭晃動,無端令人心煩意亂。
下一瞬,手機便響了起來。
聽清對面說了些什麽後,他應了幾聲,挂掉電話,和學生們講了句“抱歉”,便匆匆離開。
回到家時,小寶寶已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白嫩臉頰上挂滿眼淚鼻涕泡,擦掉又流出,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汪西迩嘆了口氣,把兒子抱起來,低聲哄了幾句。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小寶寶這才消停下來,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咯咯直笑,手腳亂動,攥皺了爸爸價格不菲的外套。
育嬰師如蒙大赦,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笑道:“汪教授,我去沖奶粉。”
“嗯。”汪西迩微微颔首,目光始終在和小東西對視。
等四下無人了,他才伸手捏捏兒子的下巴,喃喃自語般:“你也想他了嗎?”
自然是不會得到回應的,小東西沒心沒肺,有奶就是娘。
育嬰師把溫度适宜的奶瓶拿過來,塞進他嘴裏,他就咕嘟咕嘟地大口猛喝,眉眼彎彎,別提有多安逸。
吃飽喝足,便又重新呼呼大睡。
出于職業習慣,某個育嬰師真誠地提了個建議:“汪教授,寶寶這麽粘你,是沒安全感的體現,要是omega爸爸在的話,情況會好很多。”
話音剛落,被旁邊的同事掐了把,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她是新來的,對汪家的情況不甚了解,還以為omega爸爸只是暫時不在,哪搞得明白那些錯綜複雜。
一時倥偬,育嬰師正欲道歉,卻見汪教授停在窗前,若有所思地靜伫了許久。
半晌,他轉過身來,客套又疏離地說:“辛苦你們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接下來我自己照看就好。”
聞言,育嬰師們忙連連稱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樣一來,寬敞溫馨的嬰兒房裏,除了汪西迩,就只剩下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寶寶。
前者拿起手機,點開聯系人界面,手指在半空中停頓許久,還是沒能撥下去。
有時候,越是格外重視的東西,就越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怕稍有不慎就弄巧成拙,也怕過度打擾會驚動對方。
這段時間,汪西迩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夏也。家裏處處都是對方生活過的痕跡、氣息,卻偏偏物是人非。
他想對夏也說,寶寶很想你,我也是。
卻又總是在這些念頭冒出來的瞬間就全盤否決,自知越界。
昨夜沈斯和汪西迩通了個電話,是在聽說夏也回去了的消息後,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進行的情感幹涉。
他問汪西迩,你對你這個名義上的妻子,是什麽看法。
汪西迩未置一詞,像是內裏澎湃翻滾的大海,卻依然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喜歡、愛、憐惜、偶爾的占有欲……很多很多,但他沒能說出口。這些東西太沉重了,告訴任何人,都會化作施加給夏也的枷鎖。
可骨肉至親之間有時是心照不宣的,沈斯在他的沉默中無奈地嘆了口氣,沒再就這個話題繼續逼迫,反而講了另外的故事。
那是汪西迩頭一回聽沈斯講他和汪父年輕時的故事。
沈斯說,他以前确實沒有想過會和汪父這樣的人結婚,在他的設想裏,未來伴侶大抵是和自己有着共同愛好、浪漫又風趣的人。
汪父那時就很古板沉默,遵從祖祖輩輩的道路,說好聽點是年輕有為,說難聽點是老氣橫秋。
藝術家和政府要員,這般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兩個人,卻最終修成正果。
“你別看他現在這幅老頑固的模樣,年輕時可離經叛道了。你祖父說幹我這行的都不太正經,他二話不說從家裏搬出去,說要和我私奔。”
後來當然是沒有私奔的。
汪父給了沈斯最大程度的尊重和自由,支持他的愛好和夢想,卻從沒要求過什麽回報。
說到最後,沈斯頗為感慨地嘆了一句:“西迩,說實話,看到你和夏也時,仿佛就看到了過去的我們。”
“我知道我缺席了太多你的成長歷程,不是個稱職的爸爸,但這回,我卻忍不住要多管閑事。”
“如果你真的喜歡夏也,就去争取,不管他是不是也喜歡你,至少,不要留下遺憾。”
……
回憶因着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戛然而止,汪西迩皺了下眉,發現自己居然無意識地點下了那個按鍵。
屏幕上跳動着聯系人的姓名,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仿佛有特殊的魔力。
索性都這樣了,幹脆大大方方打個電話,問問夏也什麽時候方便,或者身體狀況如何。
或者,像沈斯說的那樣,嘗試争取。
抱着這樣心理,他靜靜等待了許久,卻沒等到電話接通的那刻。
機械冰涼的女聲緩緩響起,汪西迩沒有按照她說的稍後再撥,而是锲而不舍地又立馬打了過去。與方才的緊張茫然不同,現在只剩下了擔憂。
這回同樣等待了很長時間,但至少終于接通了。然而,卻并非夏也清冽上揚的聲線。
表弟拿起手機,看到上面的備注名,手忙腳亂地被口水嗆了一下,嘀咕了句“怎麽會這麽巧”,繼而悻悻地劃了接通。
“喂,汪西迩是嗎,找我哥幹什麽?”
電話那頭有短暫的寂靜,才響起低緩的诘問:“他在哪?”
“他……”表弟先是莫名心虛,旋即又支棱起來,故作淡定地說,“他走了。”
“什麽意思?”
表弟“啧”了一聲,不耐煩地說:“走了就是走了呀,不在遂省了。”
又是一陣駭人沉默。
就在表弟後知後覺地為自己的無禮感到惶恐時,汪西迩的聲音響起來,乍聽是挺平靜的,仔細聽卻仿佛壓抑着什麽。
“把他的聯系方式告訴我……我還沒陪他去洗标記。”
“不用不用,我已經陪他去過了。”表弟想了想,旁敲側擊地說,“聯系方式就沒必要了吧。”
“我哥都不想你陪着去,還把舊手機留在了家裏,他的态度不是很明顯嘛。”
這話,其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按照夏也的囑咐,回答語氣沒必要這麽沖。
但表弟素來對汪西迩抱有敵意,再想到自己哥哥為這人受了身體心理的雙重損耗,就更難過,連帶着便有些咄咄逼人。
所謂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方設法把問題歸咎到對方頭上,總是沒錯的。
然而,表弟等了許久,卻沒等到汪西迩的反駁或是追問。
聽筒裏隐約傳來小寶寶哇哇的哭聲,嘹亮又可憐。
表弟想起那天在醫院時見到的蓮藕般的小外甥,還是不可避免地心軟了片刻。
估計是急着要去哄孩子,汪西迩最後說了句“好,我知道了,謝謝”,便挂掉電話。
我方陣營旗開得勝,表弟卻沒有感到特別的欣喜。
他品味了下對方隐隐有些悵然的語氣,百思不得其解。
遂州這邊陰雲密布,江城卻是個大晴天。
将近三個小時的飛行裏程,夏也囫囵睡了大半。他昨晚徹夜難眠,上飛機後困意反而迅速襲來。
再睜開眼時,窗外霞光萬道,往下看雲濤翻湧,像是頃刻間踏入了前途未蔔的新世界。
回到地面,走出機艙門,清新溫暖的空氣迎面撲來,似乎很熟悉,又仿佛陌生到了極點。
對于二十三歲的夏也來說,離開江城後的這些年占了人生的大半,似乎很漫長,又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間。
像是羁旅的游子,終于回到故鄉,他不可避免地有些眼眶發酸,想哭又想笑。
眼前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卻又令他倍感親切。仿佛他這些年并沒有去過遂省,只是做了場大夢,醒來又回到起點。
但那也僅僅只是仿佛。
夏也清醒地知道,存在過的不會成為幻境,他也并非凱旋歸來的戰士,而是棄甲曳兵的逃兵。
他偷走了汪西迩留下的标記,卻把自己的心落在遂省的某個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