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當一個人孑然一身獨自生活太久, 逐漸就會忘了被人照顧是什麽感覺。

游擇一呆呆地看着鄭知,不知道應該回應一個什麽樣的表情。

“怎麽?”鄭知莫名地看他,“是不是還冷?”

“不是。”游擇一收回了視線,盯着前面那輛車的尾燈,輕聲說,“謝謝你。”

他是真的感謝鄭知, 甚至覺得如果這個時候鄭知對他提什麽要求,即便再過分, 他都會答應。

剛才看到對方出現的一刻,他仿佛是一個流浪在海上靠着一塊兒木板漂浮的難民終于看到了救援的船只。

他活下來了,在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

鄭知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游擇一, 覺得這個人把自己活成了一片烏雲。

車裏氣氛有些壓抑, 鄭知随手打開了音樂, 巧的是, 竟然播放的是那首《曾經我也想過要一了百了》。

游擇一說:“你知道麽, 寧路死了。”

前車突然放慢速度,鄭知一個急剎車差點兒撞了上去。

游擇一吓了一跳,鄭知抱歉地看他:“沒事兒吧?”

“沒事兒。”

“你說寧路怎麽了?”鄭知皺緊了眉,他努力回憶着寧路的樣子。

穿着校服,白淨清秀,很瘦,除此之外鄭知對他沒有太多的印象。

“死了。”游擇一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像是丢了兩顆石子在水面上,驚起了藏在水面下的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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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知看着前方, 手握着方向盤:“怎麽……沒的?”

“自殺。”游擇一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可眼神卻灰暗下去,“我高考結束之後才知道,他給我留了一封信。”

十幾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來日方長,都覺得痛苦的只是生離因為他們遇不到死別。

那時候的他們,盲目地樂觀着,還不知道告別之後或許就是永遠的天涯海角。

“你還記得他在高考幾個月前突然休學吧?”

鄭知記得,但記不清楚具體時間,那時候他的心裏除了學習就是游擇一,哪有精力分給其他人。

“他休學後不久就自殺了,”游擇一說,“抑郁症。”

抑郁症這個詞有時候聽起來很可笑,因為在現代社會,很多故作憂郁的年輕人總喜歡給自己扣上這個帽子,好像戴上這頂帽子,自己就有多時尚,然而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什麽是抑郁症。

它很可怕,可怕到可以奪走一個十幾歲男生的生命。

“抑郁症?”鄭知有些不敢相信,“平時看他挺開朗的啊。”

雖然接觸不多,但鄭知記得不管什麽時候看見寧路,那人好像都一副很輕松的模樣,僅有的幾次慌張無措也是因為游擇一被人欺負他跑來求助。

他這樣的人也會得抑郁症嗎?

“痛苦未必都要表現出來,大概當一個人把所有的笑臉都給了世界卻還是沒能得到回報的時候,真的會崩潰吧。”游擇一說,“其實我們跟他都沒多熟,但他卻把我當成了為數不多可以說心事的朋友,只是那時候我沒能接收到他的信息,否則,他或許不會這樣。”

“他自殺不是你的責任。”

“确實不是我的責任,但我還是會想,如果我早點注意到他身上的反常,或許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游擇一閉了一會兒眼睛,“都過去了,讨論這個沒有意義。這首歌,他在給我的信裏提到過。”

鄭知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游擇一把手機鈴聲設為這首歌,如果可以,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換掉,就像脫掉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一樣,把所有壓抑痛苦的記憶都從身體裏剝離。

“他跟我說,他實在沒辦法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了,因為他喜歡同性,他幾乎每天都生活在別人的言語侮辱下,面對那些對着他說污言穢語的人他卻沒辦法反駁,因為一旦反駁會有更強的海嘯在等着他。”游擇一攥住了安全帶,咬着牙說,“你還記得當年我被……”他停頓了一下,換了種說法,“當年我因為那件事受欺負,我以為那已經是極限了,可跟寧路遭遇的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鄭知不願意回憶。

複讀的那一年,後來再想起來,所有跟游擇一相處的日子他都覺得美好,唯獨對方被霸淩的那段時間,他總是刻意跳過不去回想。

他其實是後悔的,後悔當時的自己不夠強大,沒辦法在最開始就把那些傷害全都擋在門外。

可是現在他可以了,他自覺能承擔一切,能讓游擇一相信,他的肩膀可以依靠。

“其實,熬到那個時候他一定已經很累了,那件事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游擇一苦笑一聲,然後帶着鼻音說,“他說,有一天晚自習,老師不在,幾個男生當着全班人的面把他扒光了。”

“在教室?”鄭知無比驚訝,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嗯,後來老師進教室的時候,他正抱着衣服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他在信裏,或者說,在遺書裏說,那一刻對他來說就是世界末日。”

十幾歲的男生,究竟能壞到什麽地步?

鄭知搖了搖頭,覺得車裏的空氣有些稀薄。

“所有的惡意都源自他的性取向,他們因為他是同性戀,并且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同’,所以就要把他推進沼澤裏。”游擇一說,“他的死,其實是一場謀殺。”

每一天對每一個人都微笑着的人未必是真的開心,看似輕松自在的身體裏藏着的可能是一個遍體鱗傷的靈魂。

“我收到信的時候剛好高考結束,這封信一直被留在咱們學校的收發室,好久了,因為我那兩個月沒在學校,所以沒收到,門衛大爺都把它給忘了,如果那天我沒回去,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你回學校了?”鄭知扭頭看向他,“那時候我聯系不上你。”

游擇一點了點頭:“大姨家換了號碼,我本來是想考完試回來找你們,可是看完這封信之後,突然覺得,就這樣吧。”

“你什麽意思?”車已經駛進了小區大門,鄭知一邊找停車位一邊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游擇一說:“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寧路,也不想讓你……為難。”

進家門的時候鄭知覺得有些恍惚,這一晚他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包括寧路的死,還有游擇一突然的告白。

但這告白并不是他想聽到的那種,因為對方說:“後來我還是成了下一個寧路,也越發堅定,不能拖別人下水。”

游擇一坦白地說高中時代曾對他動心,可人生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能愛有些人不能愛。

寧路是前車之鑒,游擇一膽小如鼠。

“我……”

“先別說了,”鄭知進門,徑直走向浴室,“你先洗個澡,不然該感冒了。”

游擇一渾身發冷,往屋裏走的時候臉色慘白,嘴唇發紫。

夏天,哪怕淋了雨也應該不至于這樣,他想,大概是今晚太多鬼魂一般的記憶被拉扯出來,與置身地獄別無二致吧。

鄭知開了熱水器,找了幹淨的浴巾和睡衣,從游擇一手裏接過自己的西裝外套,然後說:“去吧,我等你。”

游擇一洗澡的時候,鄭知就抱着衣服站在門口。

他突然想起八年前,游擇一唯一一次借宿他家,也是這樣。

對方在裏面洗澡,他在外面心猿意馬。

聽着嘩嘩的水聲,鄭知心情複雜,按理說,游擇一挑明當年的感情,他應該開心,可不知為什麽,對方越說他越覺得悲情。

好像這幾年裏,在他看不見的世界裏,游擇一的生活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劇。

鄭知總是認為男人一定要經歷過一些什麽才能更強大更有擔當,可是很顯然,游擇一所承受的這些事,已經超出了正常的承受範圍。

在國外上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鄭知過得很辛苦,他把尼采的那句“凡是殺不死我們的,必将使我們強大”打印出來貼在了家裏的每一處。

如今看來,游擇一雖然肉身沒有被殺死,但一個人,哀莫大于心死。

這個人已經對生活心灰意冷,要如何捂暖他,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鄭知開始擔心,向來自信的他竟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帶着游擇一從悲劇的世界出走了。

水聲停止了,鄭知趕緊走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游擇一出來的時候覺得舒服多了,他擦着頭發上的水,對鄭知說:“你要洗洗嗎?”

鄭知擡手招呼他過來,兩人坐在沙發上,鄭知問:“你能跟我說說,你後來發生的事嗎?”

一滴水珠落在了游擇一的睡褲上,他身上穿着的是鄭知的睡衣,深藍色純棉,很舒服。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鄭知已經打算放棄。

“其實也沒什麽,”游擇一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是同性戀,所以被開除了。”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最後,鄭知抱住了游擇一,輕輕地吻了吻他濕漉漉的頭發。

鄭知知道,這期間肯定是發生了很多事,任何一所學校都不可能只因為學生是同性戀而開除他,但他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了,因為游擇一在他懷裏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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