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

游擇一不記得是在哪兒聽過的那句話了, 是說回憶有時候很美,但有時候也很傷人。

他跟鄭知繞了一圈往回走的時候,看見周通坐在籃球架後面抽煙。

兩人快走到他跟前時,天開始下雪。

“走嗎?”周通問。

游擇一遲疑了一下,問他:“你不想逛逛?”

周通勉強一笑:“你倆是小情侶回來找回憶,我逛個什麽勁兒, 這對兒對我來說,也沒太大意義。”

他嬉笑着挑挑眉:“畢竟我媳婦兒跟我沒當過同學。”

鄭知嫌棄地拍了他一下:“行了, 別貧了,走吧。”

三人往校外走,到了大門口, 周通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他沒說謊,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确實沒有鄭知跟游擇一那麽意義重大, 是母校沒錯, 他也熱愛母校, 但熱愛歸熱愛,他沒有太多的情結。

可是現在有了,而且他得去解開。

周通開車,載着鄭知和游擇一去城北的墓地,一路上,雪越下越大,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家鄉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游擇一看着窗外,覺得雪景很美,他很喜歡下雪天, 覺得再喧嚣的城市到了雪天也會變得寂靜起來,就仿佛人間的所有繁雜都被掩埋了。

他又覺得,這雪或許就是下給他們的,寧路知道他們來看他了,把這雪算作是好久不見的禮物。

說到底,他們在中學時代交往并不深,可或許因為是同類,寧路把很多情緒都寄予在了他身上。

那時候游擇一對自己還不确定,可寧路早早就幫他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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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寧路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裏,寧路說:你能懂我吧?能明白我為什麽非要離開吧?你能想象那種每天被別人輕視、整個人都活在嘲笑和輕蔑中的感覺嗎?并不是一個兩個人對我那樣,而是絕大部分。如果是個體傷害我,我還能反擊,可我這邊剛出了一拳,背後又遭到一擊。這片繁榮的土地,根本就沒有我可以栖息片刻的地方。

游擇一當初看這段話的時候,有種揪心的疼。

他當然懂,而寧路也一定是因為他懂,所以才說給了他。

只是,他比寧路更幸運。

冒着雪,他們到了墓地。

周通讓他們倆先去,自己去找停車的地方。

鄭知原本想等他,結果被游擇一拉走了。

“等會兒一起走呗。”

“別了,”游擇一說,“我們先去。”

兩人找了家花店買了一束白菊,游擇一憑着記憶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寧路的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是寧路中學時候貼在學生證上的,笑得很好看,有一對兒梨渦。

以前有人跟游擇一說,有梨渦的人日子過得都很甜,因為不高興的時候自己對自己笑也能變得心情好。

可是,寧路沒能拯救自己。

現在,看着照片上甜甜的笑容,游擇一竟然覺出一份悲涼來。

“他給我寫的那封信現在還在家裏。”游擇一說,“我從來不敢再拿出來看。”

鄭知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

當年在學校,寧路的确和他們接觸過那麽幾次,可鄭知對他實在沒有太多印象,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活生生的一個人,再見面竟然成了一坐冰冷的墳,讓人忍不住唏噓。

“我其實挺恨的,”游擇一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面無表情地說,“是所有人一起,逼死了他。”

“他其實過得一點都不好,但壓在心裏的事,從來沒人能聽他說,就像往容器裏注水,那些污言穢語和下流的傷害像水一樣注入他身體裏,最後,水滿了,他溺水身亡了。”游擇一說,“我特別恨當初那些因為他的性取向就欺負他的人,因為和他們不同,所以就要被譏諷被羞辱,都是十幾歲的學生,怎麽能那麽惡毒?”

鄭知想起游擇一遭受校園暴力的那段時間,他跟周通兩個人牟足了力氣護着他,可還是讓他受到了不少的傷害。

而寧路呢?從來沒人幫過他。

“我難以想象他經歷了什麽,”游擇一扭頭看鄭知,“我覺得自己非常卑鄙。”

鄭知不解地看他。

“我有時候竟然在慶幸,那時候有你們站在我這邊。”

“你知道?”

游擇一笑笑:“你們的保密措施做得并不好。”

話說到這裏,游擇一不得不承認,雖然這二十幾年來他遇到了太多讓人絕望的事情,可他始終都是幸運的,因為,每一次,都有人把他從深淵拉出來。

“嗨。”

游擇一跟鄭知聞聲回頭,看見周通抱着一大束白玫瑰走了過來。

周通揉了揉鼻子說:“沒有別的花了。”

游擇一笑笑,拉了拉鄭知的手說:“咱們倆去逛逛,讓他們倆單獨說說話。”

鄭知被他這句話說得覺得滲人,一邊被人拉着走一邊吐槽說:“在墓地有什麽好逛的?”

游擇一拉着他快走幾步,小聲說:“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寧路一直偷偷喜歡着周通。”

鄭知是真的不知道,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嘟囔說:“你都說了是偷偷,我怎麽可能知道?”

“反應太遲鈍。”游擇一笑他,“人家周通都知道。”

“他知道不稀奇,我不知道是因為當時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被他這麽一說,游擇一害羞了,放開他的手,快步往外面走。

“對了,”鄭知趕上他問,“你要不要,直接看看你媽媽?”

游擇一停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嘴,回頭看着站在雪地裏的鄭知:“她沒葬在這兒。”

“那在老家?”

游擇一點了點頭:“在老家,還沒有墓地。”

鄭知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走過去,摟着他往前走:“會有的。”

雪依舊在下,墓碑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周通把那束白玫瑰放下,走過去,用手撥掉了墓碑上的雪。

他走回來,站在寧路前面。

剛剛他說了謊,白玫瑰是他自己選的,他只是覺得寧路一定會喜歡。

周通其實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注意到有寧路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了,也不記得自己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更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發現對方可能對他有意思的。

周通從來都沒對同性有過異樣的心情,他一心放在漂亮姑娘身上。

回憶起來,可能對寧路印象最深的就是幾乎身邊所有的同學尤其是男生,都喜歡拿他當做笑料來解悶,還有幾次,晚上放學,校園很黑,寧路被人拉着到樹底下欺負,只他過去幫寧路解了圍。

周通從來都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所以盡管他知道招惹上寧路可能會讓自己也陷入輿論的風波裏,可他還是看到一次幫一次。

他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寧路才喜歡上了他。

“你冷不冷啊?”周通看着照片上的人,稀裏糊塗地就說了這麽一句話,說完,自己笑了。

“這地方,應該是冬天冷夏天熱吧,”周通說,“你也是,怎麽就……”

他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好像說什麽都是不對的。

“其實,你挺好的。”周通開口說話的時候,吐出一團白色的霧氣,讓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真的。挺遺憾的,那時候沒怎麽和你說過話。”

很久以前,周通被何葉拉着去文學院蹭哲學課,那時候有個學生提出一個問題,是說,死亡更痛苦還是活着更痛苦。

當時周通對這種問題嗤之以鼻,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死亡。

死掉的那一瞬間,萬物俱滅。

可現在,他突然覺得,或許對有些人來說,活着就如同身在地獄,死了才是真的解脫。

這世上妖魔鬼怪太多,像寧路,已經被惡鬼纏身,被噩夢吞噬,死亡是他唯一的出路。

當然,如果可以,周通真的想回到過去試一試,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救救他。

周通不是爛好人,只是他覺得從一開始寧路就沒做錯過什麽,沒有犯錯的人,為什麽要遭受如此對待?

當年,他們誰都不知道寧路所謂的“休學”背後是這樣的真相,真的太殘忍,他們無法想象一個與他們同齡前陣子還在一起說過話的男生就這樣長眠于土下了。

周通不知道寧路是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的生命,他沒問游擇一,對方也沒說。

不知道更好,少一點無奈。

雪落在了那兩束花上,一束白菊,一束白玫瑰。

睡在這裏的人,死前最後一個愛着的人終于來到了他的墓前,也終于在等待多年之後,他擁有了他送的玫瑰。

或許年少時候的那份愛,更多的是對強者的崇拜,但無論如何,它長盛不衰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寧路等了這麽久,終于可以繼續安心睡覺了。

離開的時候,周通想起大學時他陪着何葉在圖書館,無意間看到別人貼在熱水機水箱上的一張便簽紙。

便簽上是一首詩。

“像塵世不挽留他一樣

他也不再挽留塵世

這不受歡迎的過客

終将抛棄原本

失落的夢

做一個天上的

流浪漢”

寧路去天上流浪了。

周通踩着雪,希望他在那邊的世界能過得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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