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你家
後半夜,老張勸我不要再多想了,不如抛開一切質疑,清空大腦,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我越來越累,越來越困,漸漸思緒開始飄散。老張說什麽我都“嗯嗯”地點頭,話有的聽進去了,有的沒有。
我趴在他的桌子上睡着了。他沒叫我,還給我披了件大衣。
他披衣服的時候,其實我稍微醒了一下,有點知覺。
半夢半醒中,我還以為是大哥回來了,是大哥像前幾天一樣拍着我的胳膊或肩膀。
醒來時,晨光微熹。我手麻,背痛,脖子扭得慌,因為睡覺時張着嘴,還口幹舌燥。
老張不在屋裏,門沒鎖。我拿上自己的包和手機,決定不等他了,也沒必要告別,就這麽離開吧。
昨天他說得對,我不應該再糾纏這些事了。
再糾纏下去又有什麽用呢。我就是個普通人,這輩子想做的事還很多,原本它們一個個地擺在我的未來規劃中,如果我再這樣下去,我的任何規劃都不會實現了。
自從那天淩晨三點接到電話開始,我走進了岔路,而且是原本一步也不該踏入的岔路。
就像是我随意走在路上,突然失足崴了一下腳,滑進了路旁的深溝。掉入溝中之後,我沒有趕緊爬出來,反而不停向下挖掘,挖開一層又一層泥,把這條溝挖得越來越深。再這麽挖下去,我的頭頂距離大馬路就會更遠,想爬出去,就更不容易了。
以前我總不明白一件事:我成年後,大哥為什麽要離開小時候的家?關鍵在于為什麽不是把我趕走,他自己留下;而是讓我留在原地,他自己離開。
現在我好像明白了。
如果讓我具體描述其中道理,我也說不清。但我确實有一點點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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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也是在清晨離開老張的住處,時間比上次晚些。今天天氣更晴朗,天沒那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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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去了海邊,看到了一些混沌不明的東西。如果我再去一趟,看看礁石灘,是不是能證明上次是幻覺,我看到的只是普通本地小孩在游玩。
如果我能在清晰的光線下看到游玩的孩子,我肯定會徹底放心、釋懷。
可是我真的應該過去嗎?
會不會是大海在誘惑我,以為提供答案為誘餌,讓我再次靠近那些不該深思的東西?
最終,我還是繞道前往公交站,沒有走靠近海邊的路。
回到A市已是中午,我習慣性地去了醫院,都到醫院門前了,才意識到我不需要來這裏了。
我得在A市再住兩天。因為在高速路上搞出了小插曲,我得把和租車公司之間的雜事處理完。等這次再離開的時候,我就不打算租車了,坐城際公交回去。
這兩天我應該去哪呢……最後我去了大哥的住處。擅自住進他家也許不太好?但我還是去了。
我懷着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大哥也會回來呢?
進屋之後,我無所事事。大哥屋裏沒電視,雖然有電腦,但肯定設了密碼,而且裏面肯定有個人隐私,于是我沒有嘗試去開。
我突然想到應該給大哥收拾一下冰箱。別的東西還好說,只要租的房子沒到期就先放在屋裏吧,真等到期了我再來處理也不遲;但冰箱裏的東西可不能一直放着,會養出小生态圈的。
冰箱裏和我想象中一樣,滿滿的,蔬果醬料酒飲什麽都有,一點也不像人們傳統概念裏獨居年輕男人的冰箱。我印象中,小時候大哥也很會買菜,很會做飯,他會把幾天的菜提前切好備好,分成小份,需要時直接打開盒子下鍋,做飯又快又好吃。
冰箱裏大多數生鮮食品都得扔,還有兩聽雪碧,六聽啤酒,這些都沒開封,我決定在這兩天裏把它們喝掉。
晚上,我只開了書桌上的小燈,一直坐在桌前喝酒。
我沒有坐在大哥的床上,因為床距離衣櫃太近了。
我不敢靠近衣櫃,連看都不想多看。就像裏面藏着鬼似的。衣櫃裏當然沒有鬼,但有大紙箱子,箱子裏有大哥小時候的日記。
我拿起手機,想起很久沒看網上的帖子了,現在突然又想看看了。
微博上沒什麽新東西,我就又去了論壇。上次找到其他受害人衣物的時候,就是這論壇上最早發出“爆料”的,時間比正式新聞還早些。
我找到了關于此事的最長的帖子,果然,上次發出“爆料”的那名用戶還在持續發東西。他在原帖裏以回複的形式更新聽到的消息,但現在已經沒什麽人看了。
他的最新回複是昨晚發的,又在說受害人衣服的事。粗看好像沒什麽進展,仔細一看,這次的內容非常離譜。
他說他有內部消息:警方檢查了那些衣服,發現衣服破裂是撕咬造成的,經技術分析,咬痕不符合鯊魚或其他魚類的特征,甚至不屬于任何陸地野獸,它們是人類牙齒留下的,只有人類牙齒能留下那樣的痕跡。
我都看懵了。這意思是說,是人把衣服咬爛了?
下面只有兩個回帖,一個是往兇殺上猜,還有一個老不正經地開帶顏色的玩笑,猜得都不怎麽靠譜,
發帖人說的內容不多,沒有後續了。別的地方也暫時查不到相關消息。我心裏有點刺撓,突然又想聯系之前那位女警了。
她會不會知道什麽呢?我是受害者家屬,現在警方又在找失蹤的大哥,如果我向他們打聽案情,算不算合理要求?
想到這,我又意識到不妥,不行,我怎麽又開始糾結這些事了……早晨我不是剛下了決心嗎,不是決定了要遠離這些怪事嗎。
不行,我不能放任自己。不能再想這些了。
于是我丢下手機,決定趁着酒勁去睡。
天已經全黑,我也很快就困了。我沒有睡大哥的床,而是躺在了無法伸直雙腿的沙發上。
很多人說喝酒能助眠,其實并不是,喝酒只是讓人一時犯困,其實睡眠質量更差了。
我躺下後迅速睡着,但睡得不踏實,總是過一會兒就稍微醒一下。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猛地驚醒。好像有人碰了我的肩膀。
睡下時我留了一盞燈,是書桌上的小臺燈。在我睜眼的瞬間,臺燈閃了閃,我定神去看,它的光線又恢複了穩定。不知道是夢的殘留還是眼花了。
燈又閃了閃。我幹脆站起來,去查看是否接觸不良。
路過窗口時,我的餘光瞟到外面,一瞬間覺得街上好像不太對勁。
我走到窗邊,定睛向外看。這一帶不是商業區,沒有廣告燈,只有零星居民樓的窗口亮着燈。燈光照不到所有街巷,有很多角落完全隐匿在黑色中。
這一瞬間,我恍惚回到了海邊,仿佛我遠眺着的不是房屋樹木,而是黑暗的大海與嶙峋的礁石。
礁石的縫隙裏,有什麽細長而柔軟的東西在蜿蜒着。
不是蛇,它比蛇多出了一些觸肢;也不是海邊居民,它比人類細長;更不是我眼花看錯,它現在還在繼續移動,一直沒有停下。
它偶爾路過有微弱光線的地方,起伏的黑色身體上泛着粼粼水光。
公寓下面有個球場,算是附近最明亮的區域。我眯着眼等待着,觀察着,想看看那個東西會不會經過球場,我能不能看清它的全貌。
正想着,我又被自己的想法震驚到了——為什麽我竟然想看這個?
明明現在情況并不正常,我怎麽還如此冷靜地站在窗前?我到底看到了什麽,又期待着看到什麽?
可是我無法移開腳步。心裏好像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一邊提醒我眼前情況實屬異常,另一邊讓我無法移開目光,一直注視着礁石灘和大海。
終于,礁石縫隙裏的東西路過了亮燈的球場,但燈光沒能照到它。我聽到了它摩擦着塑料跑道和草地的微妙聲音,但燈光下并沒出現任何實體。
它已經接近了堤岸,這樣的距離下,我更能判斷它的體積了,它比我估計的還要大,反正肯定比人類或者鯊魚都要大。
腦中突然冒出一個離譜的想法。這是大哥嗎?是他回來了嗎?
我正在他的家裏。這是他的新家,不屬于媽媽,不屬于他的生父,也不屬于我,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新家。
如果他回來了,卻看到我在他家裏,吃喝他的食物,翻看他的私人物品,他會生氣嗎?
他會更讨厭我嗎?
我恐慌地後退幾步,遠離了窗戶,然後轉身抓起背包沖向門口。
現在新的防盜門都很複雜,怎麽開門來着?向左還是向右擰?擰一圈怎麽打不開?是再擰幾下嗎?
小時候家裏的門對我來說簡單多了。擰一下木門上的圓形旋鈕,撥開用于反鎖的插簧,外面還有一道防盜門,門是鐵栅欄的,上面裝着紗窗,能直接看到樓道。
我已經打開了木門,站在鐵栅欄門前,注視着樓道深處的黑暗。
礁石縫隙裏的東西就在外面。
潮濕的腥味充滿整個樓道,一股股沖進房間來。我沒有打開栅欄防盜門,因為我時刻謹記着媽媽的叮囑,不能随便給陌生人開門。
我聽到了一下又一下的“啪嗒”聲,是濕潤的赤腳踩在硬地面上的聲音。聲音很耳熟,以前聽見過,就是第一次去見老張之後的那個清晨,我背對礁石灘逃走,身後堤岸的石墩上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剛才我猜得沒錯,确實是大哥回來了。海中的采珠人一步步朝我走來,懷裏抱着小時候的大哥。他們輕輕碰着防盜門,想進來,而我不敢打開門,不敢就這麽把大哥迎回屬于他自己的房屋裏。
我轉身回到屋裏,開始收拾,要把我動過的東西回歸原位,把裝進背包的手機電腦都拿出來,檢查衣櫃裏的箱子,看看裏面的書信、同學錄、獎狀和日記的擺放順序對不對,再把箱子蓋好,像是沒人動過一樣。
然後應該做什麽呢?
然後我應該消失。我不屬于這裏,這是屬于大哥一個人的家。
我看了一眼門口,采珠人抱着大哥穿過了防盜門,已經進了屋,站在鞋櫃旁。我該走了。
我穿上外套,走到窗前,打開推拉窗。
夜空中挂着上弦月,礁石灘不在樓下,而是在遠處。我在靜默的大海中,前方才是陸地。
大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又要春游了是吧。”
“嗯。”我回應着。
“給你買了水果糖和三色果凍,小盒包裝的,不需要勺子,方便,撕開一個吃一個。”
“太好了,我就喜歡吃這個。”我回應着。
“媽媽不在了,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嗯。”
大哥一步步走近了。我應該立刻離開他家,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
唉,我怎麽又忍不住呢?在高速路上開車時也是這樣,我總是忍不住回頭看。
大哥站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沒有耳朵,也沒有眼睛,沒有我所熟悉的身體結構,全身形狀尖銳,皮膚也不是肉色,而是蕩漾着反射月光的水波。
大哥說:“你不該在這裏。”
“我知道。”我回應着。
我跳出窗外,卻被一股力量向後拉住。是大哥嗎?為什麽不讓我走?我留在只屬于他的房子裏,不會讓他厭惡嗎?
大哥抱着我的腰,把我拖回了房間。
他轉身稍微離開片刻,從廚房拿來了糖和三色果凍,還端出了裹錫紙燒烤的鲢魚。
他把這些東西放在我面前,人卻不見了,我左顧右盼也找不到他,就像他憑空消失在車後座時一樣。
但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他,能感覺到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着。
我打開了一顆糖。糖有櫻桃大小,白色,可能是牛奶或荔枝口味。它在室內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看着幾乎不像是糖,更像一顆華美的珍珠。
吞下珍珠之後,它卡在我的喉嚨裏,我漸漸無法呼吸了。
一片厚重的東西壓上來,遮罩住了我全身,似乎是大哥為我拉上了冬天的厚被子。
在我失去意識前,大哥的手一直輕拍着我的肩膀,像媽媽一樣哄着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