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快爬出來

醒來的時候,我睜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一側頭,是大片的藍色簾子。

這環境怎麽那麽眼熟?醫院病房?好像也不太一樣……哦,對了,不是病房,是急診的觀察室吧。

我躺在那種可以推動的窄床上,身上沒有任何痛苦,很輕松就坐了起來,

有人掀開簾子進來了。不是大哥,而是一名女性。起初我還以為她走錯地方了,然後才想起她是之前那名女警。今天她穿着便服,我一時沒認出來。

看到我醒了,她又出去叫醫生。醫生來簡單看了看我的情況,和她說了什麽,我一直恍恍惚惚的,沒聽清楚。

急診留觀室床位緊張,看我沒什麽事了,她就讓我跟她一起離開。

走出醫院,外面天光大亮,原來已經過去一夜了。

女警帶我鑽過幾條小巷,來到一家小吃店。店面藏在居民區深處,現在已經過了早餐高峰,店裏也沒人,除了老板就只有我們了。

估計女警平時經常來這家店,她只和老板說“兩份”,也沒說是兩份什麽東西,老板就點點頭去了後廚。

前幾次交談時,這位女警一直是面帶微笑的知心姐姐形象,今天她卻全程緊繃着臉。等待老板烹饪期間,她就嚴肅地坐在我對面,也沒說什麽寒暄的話。

沒多一會兒,老板端來了餐食,是兩碗小馄饨。其實我應該餓了才對,昨天就沒怎麽好好吃東西,但看着這些食物我卻一點也不想吃。那白裏透粉的顏色,小小的形狀,湯水上細小晶瑩的油光,我總會聯想起昨晚那顆珍珠。

老板放下碗就去了後面,應該是故意給我們留出說話的空間。我猶猶豫豫拿着筷子和勺,一直沒能吃,女警倒是吃得很快。

吃得差不多,她終于開始說正事了:“是這樣的,其實我有很要緊的事想告訴你,但是……唉,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講。我還是先說昨天吧。”

“昨天?”我問,“哦,對,昨天我怎麽了?”

“你不記得?”她問。

“我……”其實我記得。我記得在大哥家發生的事,但這要從何說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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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我恍惚,就徑自說了下去。

說來也巧了,昨天晚上警方想去大哥家裏看看。他們給我打過電話,想溝通這件事,但我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不是關機,也不是撥通後拒接,而是不在服務區。

他們找不到我,就決定先上門看看。到了大哥家,他們看到屋門大開着,我躺在地上。

他們趕緊檢查我的情況,一邊撥打120,一邊當場對我進行簡單的急救。在檢查氣道時,他們發現我的氣管裏卡了一顆糖。

女警說到這裏時,我猛地擡頭。

可能是我的臉色過于難看,她被我的反應驚得頓了一下。

不過我沒說什麽,只是随便應和了幾聲,讓她繼續往下說。

總之,我被送到醫院,經檢查沒有大礙。看起來像我是吃東西時意外異物卡喉,但為防萬一,警方還是暫時留下了那顆糖當物證。

然後發生了一件怪事。

在我昏睡期間,那顆糖在密封的證物袋裏融化了,化成了一坨粘稠的不明物質。現在它不在女警手裏,可能是送去化驗了吧,她沒提後續,也沒給我看。

另一批人按照原計劃簡單看了看了大哥的房間,沒發現什麽線索。聽到這事,我心裏一慌,怕有外人看到大哥的那些日記……轉念一想,他們是調查大哥失蹤的事,又不是針對犯人的搜查,可能不會翻東西翻那麽細吧……

女警問那顆糖是不是我自己吃的,我想回答不是,但又不确定……昨晚我到底怎麽了?我真的完全形容不出來。

最後我只能說不知道。我喝酒了,不記得到底是不是自己吃了糖。

女警點點頭。她又跟我說,今天找我并不全是為了異物卡喉的事,或者說,他們救了我真的只是巧合,即使我沒有去大哥家,他們昨天也沒遇到我,今天她也要聯系我把我叫出來的。

她帶我來這裏,是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得告訴我。

我微微前傾身體,期待着“重要的事”。

她提醒我說:“這些事吧……有點微妙。按說我們可以不告訴你,但畢竟涉及到你的至親,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想到別的線索,所以我們還是告訴你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和你聊天的,你可能會聽到一些很離譜的事,希望你有點心理準備。”

“是關于我哥的?”我問。

“是。”

“找到他了?”

她搖搖頭:“不是,只是……算是線索吧,但也沒有什麽大進展。”

今天她說話吞吞吐吐的,以前她不這樣。

我點點頭:“沒事,你說,我聽着,我有心理準備。”

她拿出手機放在我面前。一開始我沒有明白她的意圖。

她說,既然我哥是在從A市開往省會的路上消失的,他們首先當然要檢查沿路的監控設施。我講過大哥的失蹤過程,但警方不排除我有記錯細節的可能性,所以不能僅以我的敘述為準,還是要看看客觀的視頻記錄。

首先是小招待所裏的監控視頻。走廊的監控是壞的,沒拍到;招待所外面,街對面小店的監控拍到了我們。

然後是停車場的監控,有些拍到了我和大哥兩人,有些只拍到了我。

到這為止,我還沒察覺出什麽不對勁,但女警的臉色愈發難看,還刻意放慢了語速。

她拿起手機,打開相冊,把存下來的監控截圖給我看。

她跟我說可以向前翻相冊,我就一邊翻,一邊聽她說着。

這些監控截圖有什麽問題嗎?我看不出個所以然。截圖都挺模糊的。

按照我的敘述,警方檢查了行車路線上所有交通、治安攝像頭。通過監控畫面,他們能看到我開車駛出市區,在高速入口拿收費卡,在高速上正常行駛等等。

翻看截圖的時候,我漸漸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我擡眼看她,對上她的目光。

“你也發現了吧。”她說。

是的。這些監控截圖看似正常,但如果連續起來看,就會出現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

每個畫面中都有我,也都有那輛車,但并不是每個畫面裏都有大哥。

如果單獨看畫面,畫面就像是來自不同日期,有時候我一個人出行,有時候身邊還有大哥。

但并不是的,這些畫面都是同一天沿路拍下的。

起初我忽視了這一點,認為沒有大哥的畫面只是角度問題,沒拍到他而已。仔細一想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他全程都離得很近,我是不可能讓他遠遠地一個人走的。

最明顯的是高速路入口的監控截圖。當時我開到人工窗口邊,距離有點遠,伸了一下手發現夠不着,還得挪一下車向裏貼貼。攝像頭拍到了我伸手時的瞬間。

有兩個不同角度的截圖,一個來自攝像頭,位于車斜前方,另一個來自當時後車的行車記錄儀。警方是根據監控找到那位車主的。

兩個截圖拍到了幾乎同一時間的畫面。

車斜前方的畫面中,我坐在駕駛位,一只手伸出車窗。車後座上還有個人。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也能明确看到正常的人體體積,是大哥,他歪着頭,頭靠在車窗上。

後車記錄儀的畫面中,我從前車窗伸出手,這輛車的後擋風玻璃沒貼膜,從後窗望進去,完全通透,後座上沒有人。是被車座頭枕擋住了嗎?好像不是吧……這一刻大哥的頭應該斜靠在窗邊的,從後面應該能看到有人。

我試圖尋找合理的解釋。是大哥蜷縮下去了才沒拍到?按說也不應該,從前窗口我手伸出的角度來看,兩個截圖幾乎是同一時刻的。

又或者是搞錯車子了?前面的司機不是我?不會的,車肯定是我那天開的車,車牌和款式都一樣,視頻自帶時間水印,不會是其他租車人。從車內伸出的手也确實穿着我那天的衣服,這就是我。

“你怕不是那輛車對吧,”女警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動解釋說,“我們檢查過時間和牌照了,肯定沒弄錯。拿到後車記錄儀畫面的時候,我們還特意問了一下後車車主,他說對你有點印象,因為你開的車款式比較舊,現在路上很少見到了,他還和副駕駛的人讨論了幾句,說你這車怎麽還沒強制報廢什麽的。你停車的時候距離人工窗口有點遠,又稍微貼了一下,這一點後車車主也有印象。我們問他記不記得你車上有幾個人,他們說估計就一個司機,看不清副駕駛,但至少後座是沒人的。”

我愣愣地聽着。

也就是說,按照後車車主的觀察,在還沒上高速之前,大哥就已經不在我車上了。

但是不對,另一個攝像頭卻拍到了我後座有人。

上了高速之後,我還對大哥說過話,他還發出過聲音,甚至用手碰過我……

桌對面,女警一直在觀察我的表情。我長時間沉默不語,她應該是能看出我的焦慮驚恐,所以也不催促我。

我緩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說出話來:“這個……除了這個呢?除了上高速的地方……”

我話說得有點含糊,她倒是聽懂了。她說:“除了這裏,前面市內攝像頭也拍到了很多,你剛才也看了,你再翻回去看看。畫面都是連續的,能按照時間順序拼湊出那天你們的路線……就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你都在,他卻不一定在。市內那麽多攝像頭,我們也調取了不同攝像頭在同一時間的畫面,凡是拍到你們的,都出現了這種情況……”

她嘆了口氣,繼續說:“其實我不該這樣說話,但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見你,那就說句實話吧……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沒法解釋。”

女警用比較含蓄的方式告訴我,其實很多人都隐約察覺出這事不太對勁,但誰也不想說破,就繼續按照正常的方法尋找我大哥。他們考慮到大哥可能已經不在A市了,所以正在附近其他地方找他。

我對此不抱希望。我什麽也不問,只是點頭。

女警低聲說:“另外還有一件事……可能比監控的事更嚴重一些。”

我以為監控畫面就是這場談話的重點了,原來還不是嗎?

她拿回手機,稍稍前傾身體:“你哥的外傷鑒定結果出來了。其他遇難者的衣物破損痕跡的鑒定結果也出來了。”

在醫院的時候我總是問這事,她一直說還沒結果。現在我不問了,她倒來主動告訴我了。

這個鑒定的時間也太長了,我是外行,不懂流程,只是從一些電視劇和紀錄片裏大概了解過一點的,我印象中他們效率還挺高的,不會拖這麽久的呀。

然後我想到了——并不是他們慢,恐怕是他們遇到了古怪的情況,得到了不符合常識的結果,所以不得不反複重新鑒定吧。

我猜得沒錯。女警說:“我不能直接給你看文件,只能給你口述一下結果。你可能會不太相信……”

她先告訴我遇難者衣服的事。

盡管衣物被海水浸泡,他們還是能通過技術手段提取出齒痕和極少的生物樣本證據。衣服上的破損是牙咬、撕裂造成的,經鑒定,齒痕與我大哥的口腔特征一致。

講到這裏時,她停下來看我,我整個人完全是呆滞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就繼續說下去。

衣服的事還不是最奇怪的,到這一步,還可以解釋成這些人發生過肢體沖突,我大哥用牙齒撕咬過同行人。

還有,大哥身體上那些外傷的鑒定結果也出來了,它們也是牙齒撕咬造成的,當然不是鯊魚的牙齒,也不是其他食肉動物——是人類的牙齒。

對比齒模後發現,齒痕來自我大哥。

咬痕與他的口腔特征一致,甚至傷口中還提取到了他的口腔黏膜等生物證據。

也就是說,遇難者的衣物被撕咬過,咬痕來自我大哥。

大哥的身體也被撕咬過,咬痕來自他自己。

按說這是不可能的。大哥有許多傷痕,其中很多都在自己無法咬到的位置,即使是那些有可能咬到的地方,人要把自己咬成那樣也是幾乎不可能的。

女警說:“我本來還想問你有沒有什麽想法,知不知道什麽線索……但仔細一想,我不應該問你,你比我們心裏的疑惑更多,應該是我們給你解惑才對的。”

她的表情中帶了些無奈,可能還有一絲羞愧。她把一系列詭異的情況告知我,卻無法向我解釋其中緣由。

我并不怪她。換了誰也沒法解釋這些。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可以推說沒有結果。但她找了我,說了實話,盡管我并不喜歡聽到這些,但還是應該感謝她。

我告訴她,我其實想通了。大哥受傷,該怎麽治療就怎麽治療;大哥失蹤,該怎麽尋找就怎麽尋找。無論最後有沒有結果,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質疑,都會接受。

因為這些東西根本不是“日常生活”,不是我該面對的東西。

“也不是你們該面對的東西。”我對她說。

不知道她會怎麽想。是覺得我成熟懂事呢,還是覺得我膽小逃避?

無所謂了。

情緒催動我去好奇真相,但理智一直在提醒我快逃。不是逃離A市,也不僅是逃離海邊,而是逃離脫軌的一切。

我只是不小心踩進了路邊的泥溝裏。我應該立刻出去,而不是向下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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