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滿潮
三天後,我回到了自己家。
離開家也挺久的了,回來之後,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套房子我從小住到大,是媽媽留下的房子。雖然重新裝修過,但多少也還留着小時候的記憶。
本來記憶消散了不少,現在它們又全都回來了。
但回來的記憶全都變了味,和以前不一樣了。
回家後第一件事是去衛生間洗手,洗手的時候看到旁邊的淋浴花灑,我就想起小時候媽媽上夜班,大哥幫我洗澡。
大哥很會照顧小孩,毫不糊弄,他用水沖我之前自己會先試溫度,打洗發液的時候會注意不流到我眼睛裏,沖洗泡沫也很認真,最後洗完還會仔細幫我擦幹,讓我趕緊穿好衣服,免得感冒。
總體來說,是溫馨中帶點尴尬的回憶。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了大哥當時在想什麽。他在想把熱水調到最熱,澆在我頭上。
不知他為什麽沒有這樣做,是因為理智嗎,還是因為其實沒那麽讨厭我,又或是因為熱水器的最高水溫也不會過于燙,只會讓我痛,并不會讓我死,不澆我還好,澆了也不能一勞永逸,反而會更麻煩。
當我坐在沙發上,對着并沒有打開的電視,我會想起小時候自己在沙發上滾來滾去,讓大哥給我播動畫片。大哥有求必應,他給我找好頻道,把遙控器給我,然後走開,讓我痛痛快快地看。連媽媽都不讓我這麽無拘無束地看動畫片。
從前這是多溫馨的記憶啊,現在不一樣了。快樂的只有我,大哥并不快樂,他不想留在沙發上,他只覺得厭煩。
回家後我一直沒有食欲,不想吃東西。冰箱裏的東西全都不能用了,點外賣也提不起興致。
我不想往嘴裏、喉嚨裏放任何東西。
出于常識,我也會強迫自己吃,但只要張開嘴,放進去東西,無論吃什麽我都會覺得是甜的,是糖塊和果凍的味道。
我會産生幻覺,覺得有白色珍珠般的糖球從舌頭滾向喉嚨。
就這樣,我恍恍惚惚地躺了幾天,為了正常活着而逼迫自己吃下去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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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繼續生活啊,還得重新找工作,得恢複狀态……可是這談何容易。
我每天都會夢到黑色的礁石灘,礁石縫裏的黑色東西反射着月光,緩緩向我流動。
以前我很輕視“夢”這種東西。影視劇裏經常有這樣的橋段:一個人從噩夢中驚醒,大叫,喘粗氣,要身邊的親人或愛人安慰很久才能好……我也做過噩夢,我覺得現實生活裏不是這樣,現實中噩夢在醒來的瞬間就消散了,會心有餘悸,但沒那麽誇張的後勁。
現在我知道厲害了。
說是噩夢也不太對……那真的是夢嗎?
因為每天晚上都有黑色礁石灘,所以我白天根本無法做成任何事情。
我應該出去走走,應該和朋友們聯系一下報個平安,應該重新找工作,應該修修簡歷……但我都做不成。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
嗯……這很難描述。“注意力無法集中”,這指的并不是小時候上課貪玩走神那種感覺,不是無法做到保持專注,而是一旦我專注于某個事情,腦子就會強行調取出黑色礁石灘,我的眼睛會自動播放那些流動的物體。
礁石灘好像并不是記憶,不是在腦子裏重複播放同一個畫面……它們好像是實時變化着的。
每次看到它們,流動的東西都會變換位置,而且距離我越來越近。
想避免這個狀态也有辦法:我必須思維渙散,無所事事,腦子放空,不停做沒有意義的事,看沒意義的東西,不斷被碎片化的東西奪去注意力……這樣才能避免它們出現。
我好像變成了一臺望遠鏡。我被固定在特定的角度上,無法看向別處。
黑色礁石灘就位于前方,我一旦聚焦,就必定看到它,所以我不能做“聚焦”這件事。我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狀态。
為什麽呢,我是生病了吧?為什麽會生病?難道我的選擇是錯的嗎?
難道我不該放棄探尋那些事?難道逃回家是沒意義的,是救不了我的?
就像大哥逃離我一樣,我也逃離了大哥……但我的生活并沒有回到正軌,反而愈發不堪了。
到底是因為某些東西并沒有放過我,還是僅僅因為我自己的精神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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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的大約一個月後,黑色礁石灘發生了變化。
當時我好像在睡覺。現在我沒有固定的睡眠時間,能醒着就醒着,困得受不了了就會自動開始打瞌睡。我不故意去睡,也不強迫自己醒,反正每天都不出門,只強迫自己吃極少的食物,很少需要起身,也不會因為困倦而發生意外。
總之,當時我在沙發上,頭靠着墊子,側躺,但腿還在沙發下面。
我再次看到了黑色礁石灘。潮水大漲,淹沒了多數礁石,只留了零星幾處最高的石頭。
這樣一來我就看不見礁石縫隙了,縫隙裏還有東西在流動嗎?它們是回到深海了?還是随着潮水上來了?
躺在沙發上的視野不太好,看不清很遠的地方。我想站起來去看,但一股力量壓住了我的肩膀。
準确說,是肩膀下面一點點,上臂高處位置,每次大哥都拍着這裏,我哄我入睡。
隔着襯衫,我能感覺到皮膚的溫度,但我面前沒人,餘光裏也沒人,只有我家客廳和面前的海水。
那麽這個人就應該是在我背後吧。
背後傳來大哥的聲音:“不要回頭看。”
我不看。
他的語氣中帶着輕輕的嘆息:“你總是這樣,總愛回頭,回頭看一些沒必要的東西。”
是,說得對。
我不該看他青少年時期留下的雜物,不該看那些日記。在高速路上,我也不應該回頭看他。
這時我意識到一件事,之前大哥已經不能說話了,只會用喉嚨發出氣息聲,現在我怎麽又聽到他正常說話了?這是夢嗎?
大哥說:“不是夢。或者這麽說吧,你覺得什麽叫夢呢?”
夢就是夢呗,就是睡着的時候大腦在活動。
“那麽你醒着的時候,你的大腦就不活動了嗎?”
當然也活動了……
“你渴了,餓了,難受,開心,都是大腦在活動。你吃東西,飽了,摔跟頭,疼了,這些感受是誰告訴你的?是你的大腦,它活動着,反饋給你。如果你的大腦不活動,你就看不見東西,沒有感受,辨別不出來任何事物,可以說整個世界都不見了。”
這是說的什麽啊,是關于唯心論什麽的嗎?當我閉上眼睛,世界就也不複存在……小時候好像學過一點。
“不是,我沒說這個。世界當然存在啦,你看到的東西都是存在的。但所謂的夢,難道就不存在嗎?”
所以夢是什麽?
“其實沒有夢。夢這個詞,就像‘鬼’一樣。”
鬼?什麽意思,我沒明白……
“迷信中所指的那種‘鬼’當然是不存在的。我說的‘鬼’是泛指,是一種從古代流傳至今的概括詞,總之就是指人們不了解也看不清的東西。哎,你小時候喜歡看那種關于神秘事件的書嗎?”
現在我也喜歡看,但沒什麽有趣的可看了。
“那些書裏有個觀點,說‘靈異事件’其實是存在的,但不一定是指具體的妖魔鬼怪,而是人們暫時搞不明白的一些現象。很久很久以前,原始人可能也搞不懂火焰,也搞不懂雷電、日食、流星……對他們來說,那些都是靈異。現在也一樣,你不懂,那就是靈異。然後就有了‘鬼’,人們用這個詞來命名一些現象,但這個詞并不能揭露現象的本質。你看,現在的我是不是就像‘鬼’一樣?”
是的。因為我很清醒,所以我一邊想着還一邊覺得有點好笑……現在大哥确實像個“鬼”,而我正在經歷的事情,就像是怪談裏的所謂“鬼壓床”。
“你明白啦。所以‘夢’也是一樣的。”
好像是有點明白了……
“雖然‘夢’是個錯誤概念,但就先姑且當它存在吧,不如我也不知道怎麽稱呼這種感覺……你能辨認出夢,這是好事。畢竟你也不是小孩了。”
說到小孩,我就又想起了童年的一些事……我的身體漸漸發僵,有很多事想問問大哥,又不敢問出口。
我好像問了出來。他也回答我了。
“哦,是,對的。我确實很讨厭你。”
嗯,我知道……
“其實不止是你,這個家裏的一切都讓我很厭惡。很排斥。但那時候我也小,也不懂事,我認為你和其他東西是不同的,我認為如果要憎恨什麽,就必須憎恨一個特定的人物,恨東西是沒意義的……那就是你了。所以我一直很讨厭你。”
你也讨厭媽媽嗎?
“不,沒有,我不讨厭她。她是我媽媽啊。”
那你為什麽讨厭我們的家?
“可能是一種本能吧。你看過我的日記了是吧?唉,有點難為情,現在想起來真挺沒必要的,是我不對,我那時候比較幼稚,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能陷入低級的情緒裏。這種低級的情緒就轉化成了對你的厭惡,而且是很俗套的那種厭惡。”
我有點不懂了……那,那你現在還讨厭我嗎?
看大哥的語氣,我以為他會回答“不讨厭了”,因為他的話裏真的有這種苗頭……但是他說:
“我很讨厭你啊。我希望你過得很不幸福,希望你多受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