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逢第二天
勞累一夜後睡眠總是非常沉, 不過第二日又是一貫的早起。
月楹朦胧睜開眼,只覺手臂被壓得發麻,她想要擡手,卻擡不起來, 才察覺到是有重物壓住了。
這是只男人的手。
月楹一個機靈瞬間清醒。
枕邊是男子放大的俊顏, 長而翹的睫毛, 高挺的鼻梁,仍是當年的清朗, 只少了些隐藏在深處的陰郁氣息。
戰場的戎馬生涯,磨平了他不少的棱角。
他閉着眼, 還在沉睡。
月楹還記得一年前那場天花肆虐時, 種痘之事兇險,無人敢當這個第一,蕭沂以身作則, 做完吃螃蟹的第一人。
試驗在蕭沂身上成功, 各位士兵才敢接種。
當初他種痘時,月楹就在相隔不到十丈的另一個營帳裏。
這三年, 他不曾見過她,她卻在無人處,凝望過他數次。
她看着他鼓舞士氣, 看着他禦敵有數, 看着他從一個王府世子成為一個合格的将軍,蕭沂這樣的人,不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戰場,都自成風華。
這陌生的軍帳看起來不像是主帳,應該是蕭沂的營帳。
月楹身上的外袍被脫去, 裏頭的衣衫還是完整。
這男人也真是不害臊,她不過睡着了而已,不能把她叫醒嗎?
蕭沂顯然是不打算與她裝不認識,月楹回想起自己詐死逃走的事,按照蕭沂以往記仇的性子,還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
所以現在,趁他沒醒,跑!
這床靠着牆,月楹又被他放在裏側,意味着月楹如果要下床就必須越過他。
月楹看着這橫在自己身前的身子,手撐着床緩緩站起來,算好距離,小心翼翼地擡起腳跨出去。
一只腳落在外側的床板上,沒有觸碰到他的衣角,很好!
月楹繃着臉,再接再厲,提起另外一只腳。
床上的人倏地睜開眼,鳳眸含笑看她,薄唇輕啓,“打算去哪?”
“……”
太尴尬了!
月楹抓緊腳步,不料踩到衣料,腳下一個打滑摔在蕭沂身上。
結結實實地摔下去,月楹腦袋撞上他的胸膛,只聽得他一聲吃痛的悶哼。
“唔……”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月楹撫上他的胸膛,“沒撞壞吧,我看看。”
她醫者仁心,秉承着負責的态度。
淡淡的藥草香不斷傳入鼻腔,她的身子貼着他,蕭沂一陣燥意由心底起,抓住她作亂的小手,“沒事。”
“沒事就好。”月楹語氣淡淡,翻身下床,穿好自己的長靴。
蕭沂不知為什麽,看見她這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來由的不爽,“岳大夫看見自己從一個男子床上醒來,沒什麽想說的嗎?”
做壞事的人還敢主動提起這事!
月楹不想與他多做糾纏,“兩個男子同榻而眠,不是很正常嗎?”
“你……男子?”蕭沂不禁好笑,上下打量起她來,腰肢款款不盈一握,胸前的起伏完全沒有遮掩,連假喉結也沒有。
做男裝打扮只是怕軍營不便,月楹沒打算掩飾自己的女子身份。
月楹轉身去拿外袍,發現外袍被他壓在腿下,她扯了扯衣服,“還望世子高擡貴……腳。”
蕭沂眼中含笑,沒有松腿,“這裏沒有世子,只有将軍。岳大夫第一次見我,就知我的身份?”
她想裝不認識,他便陪她裝一裝。
“昔年天花肆虐,在下來過軍營,所以認得。”月楹面不改色。
蕭沂摸了摸手臂,那裏有個種痘的疤,原來他們那麽早就見過,她也真是狠心,能忍住不見他。
蕭沂嘴角添了抹苦色,也是,她如果不狠心,又怎會假死遁走。
他本該憤怒,氣她不打聲招呼就走,氣她又騙了他。
可這些氣,都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盡,重新見到她,蕭沂心中只有喜悅。
這一次,是楹楹主動來見他,是不是代表,她心軟了呢?
蕭沂對上她淡漠的眼,看不出情緒。
她的外袍還被他壓着,“蕭将軍,多謝您昨夜收留,我還要去看薛将軍。”
她使了大力氣,想一下子把衣袍抽出來。
撕拉一聲,衣帛碎裂聲響起。
月楹尴尬地看着手上的一半衣服,輕咳了聲,“這衣服是燕侍衛的,将軍記得賠他。”
說完撩袍出了營帳,門外有人值守,看着陌生男子從将軍營帳裏出來,大眼瞪小眼,欲言又止。
蕭沂:“……”嫌棄地把外袍踹遠了些。
月楹去看薛觀,空青醒來許久,在檢查薛觀的情況。
“師父,你昨夜去哪兒了?”空青單純問。
月楹一時語塞,“找了個營帳休息了下。”
“那師父休息得不錯吧,不像我,早間起來,脖子都快斷了。”小少年活動着酸疼的脖子。
“還行。”月楹捏了捏還沒恢複的胳膊,生硬轉移話題,“薛将軍如何?”
“脈象平穩,一息四至,有些氣血虧。”
薛觀失血過多,氣血虧虛是正常現象,可惜沒法子輸血,不然他今日應該能醒。
秋煙端了水盆來替薛觀洗漱,與兩人打了聲招呼,“岳大夫,空青小師傅。”
秋煙細細給薛觀整理儀容,他昏迷日久,胡子拉碴的。
月楹笑道,“京中傳言薛将軍娶了只胭脂虎,傳言果真不實。”
秋煙小心地給薛觀刮胡子,“岳大夫身在苗城,也知道京都的事?”
顧着調侃,忘了掩飾。
月楹幹笑,“游歷時,曾到過京城。”
秋煙繼續着手上的動作,餘光見她還是昨日的裝扮,好心道,“岳大夫還不曾洗漱吧,若不方便,可去我的帳中。”
這是看出她是個姑娘了。
月楹拱手道,“多謝夫人。”
月楹寫了藥方讓空青去抓藥煮藥。
空青挑簾出去,恰見蕭沂進來。
他似沒看見月楹一般,只往薛觀那裏去,“嫂夫人,梓昀無事了吧?”
秋煙戳穿他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大夫就在那,不言不問大夫,怎麽反倒問起了我?”
昨夜蕭沂把人抱回去的時候她可是看見了的,秋煙記得當年蕭沂曾氣憤地來打了薛觀一拳,說是薛觀放走了他的心上人,她若是沒記錯,蕭沂的那位心上人就姓岳。
蕭沂是演戲的好手,波瀾不驚,“是該問岳大夫才對。”
月楹道,“薛将軍已無事,大約明日就能醒,蕭将軍不必擔心。”他想聽,她就再說一遍呗,說幾句話又不會怎樣。
“岳大夫醫術卓絕,多虧了您。”
“蕭将軍謬贊。”
“怎會是謬贊,是岳大夫過謙。”
“不敢不敢……”
秋煙聽着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客套,莫名覺得有些詭異。
蕭沂還想再恭維幾句,月楹一扭頭走了出去,“薛将軍需要靜養。”
再這樣下去,她怕薛觀被他們吵醒。
這男人怎麽回事,幾年不見變得如此啰嗦,從前那個惜字如金的蕭沂哪兒去了?
蕭沂坐下來,在月楹出門那一刻,臉上的笑容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為什麽能如此雲淡風輕,就真的把他當成陌生人嗎?
蕭沂開始生悶氣,他有自己的自尊,也已經決定放她走,不能像從前那般無限妥協了。
秋煙看穿蕭沂的別扭,故意問,“不言不出去看看?”
“我出去做什麽?”蕭沂擡了擡下巴,“又沒人需要我。”
這話怪酸的。
軍中井然有序,并沒有因為一個将軍受傷就亂了秩序,校場中還有人在演練,士兵們擺陣共同揮起長矛,整齊劃一,氣勢恢宏,盡顯大國之威。
月楹漫步走着,忽聞見某處地方血腥味濃烈,她望過去,是傷兵營。
幾名軍醫正在照看受傷的士兵,士兵們有的瘸着腿,有的綁着胳膊,能自有行動的都算是好的,更有甚者,沒了半截身子。
“快快快,紗布!”有個軍醫叫喊着,一邊按住出血點,一邊纏着紗布,一卷紗布已經見底。
月楹快步走過去,“我來吧。”她接過紗布,包紮起來。
那軍醫沒見過她,看她娴熟的技巧,“新來的?”
月楹點頭,“是。”
老軍醫也沒客氣,“順便把他腳上的紗布拆了,換個藥。”
月楹照做,只是拆開紗布的時候,聞見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肉類腐爛的氣味,腿上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
老軍醫皺眉,對那位兵士說,“不是說了,有不舒服就趕緊說,你這傷口爛成這個樣子,疼了好幾天吧?”
受傷的士兵是個二十來歲的漢子,“也不疼,就是癢,原來爛了嗎?”
他不屑一顧的模樣讓老軍醫火大,“我看你是讨打!”
青年士兵連忙求饒,“王大夫饒命,這不是軍中藥物緊缺嗎,我想着忍一忍就能過去。”
“再緊缺也不缺這點,稍有不慎,你這腿就費了!”王軍醫罵罵咧咧去拿藥了。
月楹輕笑,“小哥你可真能忍,不過王軍醫也是為了你好,本來上藥就能好,現在得吃苦頭了。”
“小兄弟,可別吓哥哥我。”青年士兵笑了笑。
王軍醫拿了傷藥和小刀出來,“誰吓你了,這位小兄弟說的是實話。”
王軍醫蹲下來,沒好氣道,“你自己咬着衣袖。”王軍醫撒了些藥粉在士兵腿上。
月楹一聞,是麻沸散。
士兵小腿肚上的傷有一小部分潰爛,需要挖掉腐肉。
“小兄弟可會清創?”王軍醫年紀大了,手有些發抖。
“會。”
“那你來。”王軍醫在一旁看着,想着月楹不行他就趕緊頂上,不想月楹手起刀落,手法漂亮利落得罕見。
“這手法漂亮,即便是老夫年輕時也比不上你。”
月楹已經開始包紮了,咬着衣袖的士兵都沒感覺怎麽疼就已經好了,“多謝小兄弟。”
“王老頭,你當然比不上人家。”另一名軍醫走過來。
這個月楹認識,就是昨日質疑她年紀的那位,這軍醫姓辛,他方看過薛觀,對月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人家可是苗城神醫!”辛軍醫抱拳向月楹行了個禮,“昨日是老夫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岳神醫海涵。”
月楹順手打完最後一個紗布結,“老先生,您如此真是折煞我了!”因為年紀受到的歧視已數不勝數,辛軍醫還算這之中态度好的。
王軍醫大喜,“難怪……原來是神醫到了!”
王軍醫對苗城神醫仰慕已久,皆因為當初的那場天花,軍營中剛暴發出天花時,那是每日上百人的死亡,眼見這些軍士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因病而亡,他就覺得自己無用,替軍士不值。
幸好,有神醫給他們帶來了種痘之法。
月楹不敢受禮,她不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救人是醫者本職,其餘都是虛名。我不是神,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盛名未必是好事,若有朝一日她救不回一人,這些誇獎,都會變成枷鎖,月楹深知這一點。
“兩位先生都是醫者,應該知曉我的顧慮。”
兩位軍醫對視一眼,笑道,“岳小友。”
月楹回以微笑。
她這笑還在臉上,變故陡然發生。
一個瘸着腿的傷兵忽然暴起,往月楹脖頸抓去。
“岳小友,小心!”
傷兵營裏盡是些傷患,就算想救人也是有心無力。
月楹也察覺到了身後的危險,一個側身躲過,但來人比她更快,五指成爪,她的肩頭被死死鉗住。
那瘸腿士兵行動自如,顯然是個假冒的,而且武功高強。
月楹只會普通的防身技巧,對上練家子,幾招就敗下陣來,瘸腿士兵制住她拿藥粉的手,反剪在身後,一手掐着她的脖頸,力道大得能讓人窒息。
“有刺客!”不知是誰高呼了一聲。
“放開岳大夫!”傷兵們義憤填膺。
那廂的士兵也拿着兵器沖出來。
“哈哈哈,人在我手中,你們能怎樣?”這人的漢話說的有點別扭,“讓你們将軍出來!就說我索卓羅孟和來報仇了!”
這人臨危不懼,若非敵人,是有幾分可敬。
蕭沂是第一時間趕到的,月楹纖細的脖頸就在那人手中,只需那人的手輕輕一用力,月楹就會香消玉殒。
“索卓羅孟和,你究竟想做什麽?”蕭沂認得他,他的哥哥與他都是西戎前鋒。
西戎雖倒戈,國內也是有反對派的,比如面前的這個人,薛觀的傷就是他的手筆。
索卓羅孟和鷹隼般的眼神死盯着他,“我要你死!”
索卓羅孟和的哥哥,死于蕭沂的長劍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哥哥報仇,他今日潛進軍營就是為了殺蕭沂,是抱了必死的心來的。
怎料他無論如何也近不了蕭沂的身,又聽說了薛觀被治好的消息,索卓羅孟和徹底惱羞成怒,孤注一擲。
“聽聞這位大夫,救了你們的薛将軍。蕭沂,若是你死在我面前,我可以考慮考慮放了這個救了你兄弟的人。”
月楹因缺氧面色脹紅,不斷拍打着索卓羅孟和的手,索卓羅孟和看她瀕死,松了松力道,這人可不能現在就掐死。
月楹眼中憋出了淚,她鬓發微亂,杏眸中水光盈盈,望着蕭沂。
他們只隔了幾丈遠,卻好似中間夾了條鴻溝。
蕭沂心頭一痛,她這可憐又嬌弱的模樣,讓蕭沂的理智土崩瓦解。
“我死,你真能放了她?”蕭沂抽出袖中短劍。
索卓羅孟和也有些吃驚,他知道中原人重義,還是不曾想到蕭沂真的會為了這麽個大夫而答應他的條件。
索卓羅孟和笑起來,“我說了,考慮考慮,蕭将軍先往自己身上刺幾下,我心情好了就放人。”他忽然不想看蕭沂立刻死了,一刀解決他,太便宜他了。
蕭沂眼都不眨,往自己腹部刺進去,“可滿意?”
“将軍,不要!”衆士兵試圖上前阻止,都被燕風攔住,“退下!”
月楹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他比誰都清楚。
“嘶——”索卓羅孟和手背多了道劃痕,他沒放在心上,月楹的抓撓在他眼裏,不過困獸之鬥而已。
他因蕭沂自殘而狂喜,“哈哈哈,蕭沂,再刺幾下,這大夫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蕭沂面不改色又是一劍,腹部血汩汩流出來,蕭沂嘴唇開始發白,身子因在忍受劇痛微微顫抖,“夠嗎?”
月楹被扼住喉嚨說不出話,眼裏溢出一滴淚,心底罵道,蕭不言你是傻的嗎?
指甲又劃破了索卓羅孟和的手背,他的手背滲出血珠,他絲毫不在意,“這位小大夫,我勸你還是安分一點,我對待俘虜,不會心慈手軟。”
月楹眼睛微眯起,掰開他的手,“誰是俘虜,還不一定!”
“你什麽……”索卓羅孟和話還沒說完,忽覺喉頭一緊,氣血上湧,四肢發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月楹居高臨下蔑視他一眼,“蠢貨!”
蕭沂一個箭步沖上來,把人按進懷裏禁锢,輕柔撫摸她腦後的發,溫柔道,“楹楹,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