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輪轉

紅日西斜,高空上冷風飕飕。

宋珂一張芙蓉面被風吹得煞白。

她從未見過如此大的日頭,或者說,宋珂活了一十六年,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離太陽近得觸手可及。

宋珂着實太害怕了,甚至感到有些窒息,手下意識地緊了緊,将嬌柔的身軀再次貼近身旁的男人,他此刻已然是她唯一的支柱了。

今日是正元節祀褔大典。

就在上一刻,上京的士家大族們,還自在逍遙地品茗賞景,泛舟于萬興湖面。岸邊觀禮的百姓們,也都還沉浸在盛世太平之中。

誰料,“砰——”的一聲巨響,一條金色神龍忽然躍水而出,飛身掠過,将她與皇帝同攬在脊上,翻騰盤旋至高高天際。

河岸邊,百姓被忽現的巨龍驚得哭嚎一片。

昨日剛讀完的話本子走馬燈般,在宋珂腦海裏一幕幕閃現:“正元日,萬興河上,郊祀大典……”

“忽有神龍從河底飛出,掀翻游船,衆人落于水中……”

“有宋氏女,美貌世無雙,榮選‘花神’。”

“……”

一模一樣!

現實種種,竟與那冊話本裏一模一樣!

她本還不信,這世間怎麽真會有神龍存在?

她宋珂,淮南侯府宋氏嫡長女,澧朝最端莊持重的貴女,怎麽就成了話本子裏有姓無名的“宋氏女”?

。……一個癡戀愛慕皇帝的短命女配。

而此刻,同她一齊立于龍脊的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皇帝表哥,那話本子裏的主人翁。那位一生建功立業,波瀾壯闊,被後世稱為“千古一帝”的勤勉皇帝——虞洮!

落日熔金,天邊晚霞愈發瑰麗多姿,耳邊傳來風聲呼嘯。

“吼——”

神龍仰天長嘯一聲,将龍脊上的兩人乘到岸上。既而,它屈身在天空中一個翻轉,向岸邊微颔首,顏色肅穆,猛地紮進水中,濺起巨大的波浪。

霎時間,消失在河面上。

宋珂思緒紛雜,雙足堪堪觸地,耳邊就傳來低沉有力的男聲:“宋三娘子。”

聞聲,她迷茫擡頭,與男人四目相對,斜陽下,近得能看清對方的眼睫。

宋珂楚腰蛴領,一雙纖纖素手緊緊環着男人的腰身,胸前的兩團綿軟掩映在藕色細錦衣中,貼着男人玄服下有力的胸膛,帶來異樣的感受。

大庭廣衆之下于理不合,實在有傷風化!

虞洮星眸輕蹙,眼見着就要抽身,卻見懷中女人玉臂緊摟,雙眼含淚。女人雜亂着鬓發,小臉埋在他的玄衣中,渾身微微發顫,顯然是被方才的景象吓得不輕。

全然沒有昨日看上去的窈窕優雅。

他聲音泠泠如松針墜地,清冷無欲,出聲再次探詢:

“宋三娘子?”

斜陽霞光耀眼刺目,穿過他的脖頸間,射入宋珂眼中。

她視線忽然有些模糊,看不太真切,只能依稀瞧見他玉雕般的下颌線,此刻正緊繃着,在斜陽下劃出漂亮的剪影。

他長睫微垂,少年君王一雙漆眸破墨,仿佛能容世間萬物,似盛下了水中月、天上星,能倒影出澧朝山河萬頃、家國天下。

然而,那雙眸子裏,此刻卻只倒影出一個小小的她,禮貌關切地望着她。

宋珂愈發忐忑不安,更加六神無主。

“表哥……,阿珂害怕。”

她聲音嬌軟,含着微微顫抖。

話本中,今日就是她的死期,就在方才,花舟掀翻,她本應該已經喪命于這冰冷的萬興湖中了。

是他救了她!

死裏逃生,宋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被嬌香軟玉猛地貼緊,虞洮一怔:“你……”他渾身僵的似木頭石塊。

這時,河對岸的金吾衛慌忙趕到。

“陛下。”

金吾衛統領劉麟單膝下跪,雙手拱禮,“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責罰。”

劉麟微微擡首瞟了一眼陛下的神色,不知為何,一向古板克制的陛下經歷了神龍現世的奇景,今日竟然格外寬容。

尤其是對這位宋三娘子。

劉麟眼見着陛下的手落在女郎肩頭,并未如往常一般大發雷霆推開她,而是無言的、生疏的、一下一下拍打安慰。

還附在她耳廓邊,嗓音低沉輕聲地道:“來人了,松手!”

那女郎眼睫微顫,倉忙回神,脫開玉手,嬌聲道了一句:“失禮了。

這時,湖岸邊百姓從神跡中回過神來,跪倒一片,山呼萬歲,高呼着:“真龍現世,國有明君!”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吾衛統領劉麟率一衆金吾衛緊随皇帝虞洮的身行,登上飛鴻塔,祀褔大典在山呼海和的歡慶聲中繼續舉行——

在百姓山呼海和的歡慶聲中,無人知曉,此時上京城如血殘陽下,翻騰紅雲間,正有一位蹁跹小仙立在雲頭。

這仙人巡山游湖至此,竟見到這番奇景。

不禁疑道:“帝君虬龍為何在此現身?”

他探身向下細看,心下适才了然,“原來是它主人昊天帝君下凡托生在此。它在九重天上是威名遠播,各座仙山裏的飛禽走獸都怵它,今日能跟入凡間,忠心護主,也算是只好獸。”

“咦?”

忽的,他似是又瞧見什麽。

“二仙山麻姑洞那位,竟也投身在此?哎呀呀——,黃龍真人怎麽舍得,将這生得七巧琉璃心的寶貝女徒兒,與天帝那顆銅牆鐵壁心湊在一處?”

轉念間,他又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還真是一出好戲啊!我待要看看百年後,他二人重歸仙班,會是何樣情形。”

說罷,那小仙一揮衣袖,駕雲飛身離去。

正元節祀褔大典前一日,上京城外。

初冬天氣,淅淅瀝瀝飄起微雨,碧青的竹葉被雨水打的垂頭喪腦,竹葉摩擦,窸窣作響。

上京城最大的綢緞莊今日有新貨到京,張掌櫃打馬出城來迎貨商,方出城門正撞見一行氣派非常的車架。

張掌櫃連連咂舌。

“啧啧,看來近日京中傳聞不假,太後傳召,南嶺侯府宋氏三娘子進宮侍疾,近日便要入京。轎中,估摸就是那位宋娘子罷。”

只見那座四人擡圓頂小轎,轎身朱欄彩飾,通身用的都是現下最時興的青氈錦繡帷簾。

前行帶刀侍從,後随車駕、仆從衆多,各個衣着不凡,就連随行的女使、婆子們舉手投足之間也盡顯從容規矩。

這時,轎內女郎嬌聲細語,揚聲問話:“綠萼,到何處了?”

轎旁随行的一位年輕女使側身上前,撩開窗帷:“娘子,已到城外西郊。”

宋珂斜倚在轎內,她興致并不高,擡手随意攏了攏前襟,嘟囔着:“還挺快啊……”

綠萼敦促道:“娘子,侯爺臨行前千叮萬囑,正元節祀褔大典前務必入宮,如今走走停停,行了一月有餘。正元将至,娘子萬萬不可再做耽擱了。”

“知道了。”

宋珂悶聲悶氣的。

這一路上她花樣百出,走半刻就要歇歇腳,行幾裏地便要宿一夜,月餘的路程硬生生叫她磨得比登天道還要難行。

“……”

長長的一陣沉默後。

林間忽然刮起一股子邪風,吹得轎夫睜不開眼。逼冷的寒意氣勢洶洶,往人領子裏直鑽,吹得轎簾也呼啦啦作響。

“阿嚏——”

轎內假模假樣的傳出一個噴嚏。

“綠萼,風更疾了,我身子有些泛涼。”宋珂低低地笑,戲谑道:“近處可有地方歇腳?”

“娘子!”

綠萼無語凝噎,分明就是又故意想耽擱行程。“終歸要入宮的。再說,這荒郊野外哪有歇腳的地兒……”

綠萼話音未落,轎子竟已然行到了一座月老廟門外。

也是奇了,遠處瞧着前方空曠一片,陰風一吹,沙塵四起落下,轉彎便見到一座隐在竹林間的月老小廟。

綠萼心嘆古怪,終于還是拗不過,示意轎夫停轎。

小轎停下,衆人擡眼間,竹林中泛起微微白霧,透過朦朦水霧望去,月老廟前大榕樹上結滿紅色絲條,猶如仙境洞府。

綠萼上前撩起門簾。

轎內女郎俯身而出,珠履鞋點地,宋珂着一身月白衫裙,腰間素帶及地。墨發烏瞳,額心用金粉點蓮形花钿。

其顏如玉,其氣如蘭,姿容之皎皎,端的是儀态體閑,溫婉動人。

轎夫、随從們不禁踮足相望。

南嶺宋氏歷經三朝興衰屹立不倒,榮光世代沿襲,受當朝先皇親封淮南侯,占裾南嶺一帶百裏疆土,手握重權,又是當今太後的母族。

而宋三娘子是淮南侯長女,更是宋氏榮耀的象征,配享公主儀仗,雖長居南嶺,閨名早已傳遍上京城。

此時張掌櫃已漸行漸遠了,聽到動靜,回身一瞥,便見到那轎前婷婷袅袅的女郎身姿,霎時驚為天人。

不似上京貴女一般矜貴,又不似尋常女兒一般的嬌憨,出塵的仿若九天玄女,好像天生就阖該坐在這金鑲玉的錦繡轎子裏,理所應當被人金尊玉貴的擡着、伺候的妥帖,眼中半點污穢也不應見得。

張掌櫃坐下的馬兒,馱着他慢慢走遠。徒留下震人心頭的那一抹魄人靓色。

但不必說也知道,過不了幾日,宋三娘子山水迢迢已從南嶺入京的事情,就将自芳菲閣傳遍上京,而那姝容昳麗的姿容也必将成為一段談資和佳話———

小廟不算寬敞,轎夫、随從紛紛在大榕樹下圍坐。轎辇停在姻緣樹下,轎身青氈在大片紅色的輝映下,泛起點點奇異的紅光。

宋珂蓮步輕移,月色裙尾掃過門檻,進到月老廟中。

供臺上擺着幾碟瓜果食餅,上供白發銀須老人坐像,慈顏善目,笑容可掬,一手執婚姻簿,一手牽紅繩。

坐像兩旁上書一對聯。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身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宋珂立在堂前,仰首喃喃念道:“倒也算是個不錯的好神仙。”

綠萼摟着一件織錦皮毛鬥篷進來,披在她肩上,“娘子,不如也拜上一拜。”

“拜一拜又能如何?”她嘴角微澀,“還真能如話本子裏一樣,賜我一位如意郎君麽?”

此番她入宮,“如意郎君”的美夢,今生恐怕再不能有,盼只盼宮裏素未謀面的那位,貴眼能瞧得上她罷,那樣也算是保全了宋氏一族的榮光。

“娘子……陛下少年英才,未必不是良緣啊。”

宋珂似笑非笑,“但願罷。”

她仰首凝望,那尊月老泥塑面容慈善,仿若一位十分和藹的老人,宋珂心底湧上莫名的親切,終究屈膝跪在了桌前。

供桌上鋪厚重的大紅綢布,從桌面褶疊落地,她一張瓷白的面容被紅綢映成緋色。

盈盈三拜,宋珂直腰欲起,卻一眼瞥見層疊綢布下,是有一個黢黑布囊。

布囊上滿是灰塵,質地挺括,掩映在紅綢間堪堪露出一角。

伸手攥住,一用力便從綢布下拽出來,霎時間,纖塵飛揚。

綠萼趕忙擡起帕子掩住宋珂口鼻,擡袖揮去揚塵,“娘子,這是何物?”

那黑布似絲似麻似棉似綢,摸上去平直爽滑,見所未見。

宋珂搖搖頭,“不知何人遺失。”

打開布囊,裏面竟是手掌大小一本小冊子。封面無字,無著。

竟是一本《無名書》。

翻開第一頁,上書:

“虞氏,上京人氏,戊戌年八月初一生人,适時百鳥來賀,祥雲漫天……”

哦,原來是一冊話本。

作者有話要說:

專欄預收《我在仙俠虐文裏當霸總》,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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