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緣定

“娘子,娘子。”

在焦急的呼喊聲中,倒在胡床上的宋珂漸漸轉醒。

“娘子,你終于醒了!”

綠萼神情焦急,守侯在她床前。

擡手替宋珂掖了掖绮被角,綠萼眼中寫滿擔憂,“娘子,您夢中一直哭啼,藥也喂不進,可擔心死我了。”

她匆匆忙起身繞到圍屏外面取半月卓上的藥碗。

“不要驚擾姑母。”

宋珂聲音喑啞,肘腕半撐起只着貼身單衣的身子。

話音未落,滾滾淚珠就滴在早已濕濡一片的湖綠小枕上,一夢醒來她仍心痛難已。

“娘子,怎麽又開始哭了。”

綠萼慌了神,放下藥碗,執帕替宋珂拭淚,安慰道:

“綠萼明白娘子孝心,不敢驚動太後,只吩咐福祿請了值夜的醫官來,幸好娘子沒什麽大事,只是被今日的神龍驚着了,氣血有虧。”

她扶宋珂坐起身來,接着說,“醫官囑咐了要好生歇息,開了方子沒驚動林尚宮,福祿去小廚房偷偷煮了藥端來,已反複熱了三遍了,娘子快些喝了藥好生歇息。”

宋珂心事重重的倚着床帷坐着,木木然地點頭。

綠萼嘆息,“娘子,不可再受涼了。”

将溫熱的藥碗遞到宋珂手上,又從臺架上取來月白小氅給宋珂披上。

宋珂接過碗,一口将藥飲盡。

“綠萼,辛苦你跟福祿了,今晚不必守夜,去睡吧。”

将藥碗放在床邊小案上,面朝裏卧進绮被中,宋珂将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綠萼見她并無異常,熄燈退出去。

黑暗裏,宋珂獨自躺在榻上,強閉着眼睛。

可剛才的藥真是太苦了,又苦又澀,直直苦進了她心底,澀進鼻眼中,她被苦得很了,淚恍然又不自覺地漉漉跌落。

阿耶謀反。

姑母亡故。

自己難逃必死的命運。

這藥…太苦了,真的好苦。

宋珂覺得好委屈,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苦的藥,她原是鮮少落淚的,可自從來了上京,淚像是流不完。

湖綠小枕被淚浸潤濕透,毫無睡意。

宋珂沒有驚動旁人,披着月白小氅起身悠悠蕩蕩,如幽魂般出了長壽宮門。

一路思緒萬千,并未遇到巡邏的金吾衛,待回過神來,已身處梅清苑一片梅林中,月下擡眼望去,疏枝綴玉,缤紛怒放。陣陣晚風掠過梅林,猶如浸身香海。

擡眼間,卻見梅花枝後,林中不遠處站着一個人,透過嶙峋的梅枝瞧過去。

宋珂心念微動。

是他!

虞洮從夢中驚醒,睡意全消,合上眼,卻再也無法平靜。

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幻夢,夢中的一切仿佛真實發生,那男仙是誰?為何會與他長得如此相像,還有那女仙又是何人?

今日所有都太過蹊跷,離奇若夢幻泡影,冥冥中又好似一切都相互關聯。

夜色靜谧朦胧,高澤在前掌燈,虞洮乘着澄瑩月光,在宮中漫步,擡眼竟看見宋三娘子,她着一身同夢境中女仙一般無二的月白紗裙,盈盈站在花海中望向他。

四目相交,宋珂蓮步輕移向他走來。

虞洮一瞬間有些恍惚,明月清風裏,朦胧夜色下,疏影梅林間,眸含秋水,杏面桃腮,出塵脫俗的女神仙在他面前輕輕一福。

“表哥。”

虞洮眉頭一蹙,“你哭過了?”

就算她垂首低眉妄圖掩飾,可她眼眶紅得紮眼,原本泠泠若清泉的聲音也有些低啞,虞洮将她的一切盡收眼中。

“沒有。”

宋珂擡眸,試圖否認,就牽強的咧嘴笑了一笑。

他淡淡睨了她一眼。

“真醜。”

宋珂懵了。

半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原來是在說她強顏歡笑的樣子。

他,今晚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宋珂不敢多想,恭恭敬敬跟上前,端手垂眉默默跟在他右側半步後。兩人一前一後在月下梅林間穿行。

“今天吓着了?”

虞洮一面随手撩開前方梅枝,一面微微側身回眸看她。

只瞧見她一個恭順的白嫩前額。

她垂首答話。“讓表哥擔心了。”

宋珂此時心裏亂的很,《無名冊》中的玄機自己還沒想明白,她勾皇帝的那點兒花花腸子全沒了。

此刻眼觀鼻、鼻觀口、口不觀心,頭也不擡,順嘴就呲溜,避重就輕、有口無心地回答他的問話。

“為何孤身出來不帶上宮娥?”

“夜深了,阿珂怕驚擾太後。”

是了,如今她住在長壽宮偏殿。

“那你的貼身女使呢,為何也沒跟來?”虞洮大有刨根問底的架勢。

“今日之事,阿珂确實被驚着了,太醫來過開了方子,藥實在太苦,若告訴綠萼我是因為藥太苦才睡不着,她必得去小廚房讨蜜餞果子來給我,鬧得尚宮、嬷嬷們也睡不好,未免太丢人了些。”

“所以,就出來月下獨行?”

“是。”

宋珂隐約聽見有一聲輕笑,擡頭回應,便見到那雙冷淡星眸中有一抹笑意一閃而逝,仿若夜中一現的昙花,令人難以掌握。

“表哥呢,是在為今日境中事煩憂嗎?”

虞洮未置可否,揚聲道,“高澤,去尚食局取些蜜棗來。”

梅林不遠處,一直默默跟着的的高澤躬身退去,留下一盞影影綽綽的宮燈在原地,孤獨地與灑落的月光呼應生輝。

宋珂心中猛然一凜。

她自然不信虞洮是當真對她關懷有加,他是有意支開了高總管。

是了,她差點忘記,今日她借他帝王之勢逆天改命,無意窺見了羅剎境預言,如此機要的澧朝陰事被她得知,虞洮會将她如何?

“宋三娘子,羅剎境中事你待如何看?”

虞洮看似輕飄飄問詢,實則暗含質問。

“表哥,境中之事有關國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表哥得神龍相助,自能得解難之法,經此一遭,天人共助自然是澧朝大幸。境中之事阿珂絕不會說與旁人,從出境那一刻起,世間唯你我二人知曉此事。”

避開那場翻雨覆雨,只談了境中的天災。

宋珂擡眸對上一雙仿若能照見世間邪祟的眸子,虞洮直視宋珂的雙眸,帝王威嚴盡顯,她這番話太過表面,确實難獲他的信任。

皇帝不會殺了她罷!

宋珂瞬間額間有冷汗浸出,腦中急轉:

“表哥,阿珂今晚想了一夜,那羅剎境中洪水決堤之處……應該是在南嶺地界。”

“南嶺?”他一雙冷眸注視着她,“你如何肯定?”

他聲音極清冽,少年君王的質問聲叩叩敲擊着宋珂早已膽戰心驚的心門,她深深低垂着腦袋,将自己焦急彷徨的神色,通通掩映進撩人的夜色之中。

“澧朝疆土遼闊,南北之地無論地理、風俗皆有不同。北方幹冷、四季分明,地勢皆是一馬平川;南方卻陰濕,四季溫暖且地勢多丘陵。尤其南嶺,一年之中雨季占日子的十之七八,又因山川丘陵衆多,自古以來易發山洪潰堤等天災,近百年來雖因防汛得當并未發生,但如此激猛的山洪,恐怕……只有在南嶺地界。”

她侃侃而談完畢,心已經蹦到嗓子眼。

虞洮眯了眯眼,神色不明道:“看來淮南侯府教習得不錯,宋三娘子小小年紀對澧朝疆土、地理甚是了解。”

宋珂緩緩擡眸,看向虞洮明暗不晦的神情,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她忽而想到《無名冊》上所書:“淮南侯起兵謀亂,帝親征收複。”

看來皇帝此刻對南嶺已有忌憚之心。

不過,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十八年前,聖祖皇帝揭竿而起,推翻前朝昏庸□□之皇帝,而宋氏一族乃前朝遺臣,居于南嶺地界早已有百年,勢力盤根錯節。當時,宋氏族老們率南嶺百裏疆土,百萬雄兵主動投誠,并獻上宋氏長女前來聯姻求和,才有了宋氏如今敕封淮南侯的榮耀。

那時澧朝初建,時局又百廢待興,聖祖皇帝雖對淮南侯府十分忌憚,卻也将南嶺之事暫且擱下。後幾年,柔然人入侵南嶺,帝後同赴戰場,驅逐鞑虜,宋氏一族榮光更甚,在澧朝史冊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如今距那一戰,已時隔十二年,十二年為一輪,足以讓國運振興,也足以讓垂髫小兒長成威嚴帝王,而南嶺卻已然成了威脅帝王權勢的一根釘,成了保皇派的眼中釘,肉中刺,各路大臣紛紛欲拔之而後快。

萬萬不可讓南嶺的危機火上澆油——

宋珂趕忙道:

“表哥,阿珂不過粗讀了幾年的書,是阿耶常常對兄弟姊妹說起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的道理。宋氏書塾中高挂岳飛爺爺的詩句‘歸來報名主,恢複舊神州’。阿珂雖一介女流,但身為士族女子多知曉澧朝地理、民俗等實況,也希望有一日能為澧朝之興旺獻出綿薄之力而已。”

“哦?”虞洮直視宋珂的美眸,語氣中有三分奚落,“看來淮南侯教導有方,宋三娘子心中有家國,有不俗志氣。”

宋珂愈加心慌,銀牙一咬,她也顧不得了:

“表哥,你是知道的……”

“…阿珂進宮來,就是為了嫁給表哥的,不僅阿耶阿娘希望阿珂嫁給表哥,姑母也是這麽希望的,整個宋氏一族都是如此殷殷盼望的。”

反正《無名冊》中命中注定,宋氏一族危在旦夕,何必這樣打啞謎,皇帝怎會不知她進宮的真正目的,不如今晚就由她戳破這層窗戶紙——

或許,還能搏一個柳暗花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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