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羅浮夢
祀福大典結束後,宮駕乘夜色而歸。
宋珂方一進殿,三步并作兩步進到裏間,匆匆拿起胡床上的《無名冊》。
她已逃過一劫,《無名冊》中所書将如何變化?
屏氣斂息,宋珂一下就翻到最末頁。
上書:
“昌隆三十四年,貞化皇後畢氏崩。後十年,虞帝崩,萬民恸哭,享年六十,無子。”
“虞帝興澧朝數世昌隆,德象天地,民無能名,故谥號‘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入皇陵,與貞化皇後同葬。”
原來他最後還是迎娶畢潇潇,封她為皇後,連百年之後也合葬在一起,呵,還真是生同寝死同穴啊!
宋珂心上一緊,一陣頭昏腦眩襲來,腳下無力,不适感更勝那日。
今日表哥救她于危難,她死裏逃生命運又将如何?
她強撐着額頭。
胡亂往中間翻了一頁,集力聚神強忍着定睛細看:
“昌隆五年春,恵賢皇太後薨,谥號‘太穆皇太後’,入皇陵。”
姑母!
竟在今年春天就要去了!
宋珂氣力衰弱,頭頂如驚雷炸開,不禁悲從中來,眼泛淚光,朦胧淚眼中看到後面一句。
“同年夏,帝巡游遇刺重傷,宋氏為帝以身試藥中毒身亡,救駕有功。””三日後,淮南侯起兵謀亂,帝親征收複。”
阿耶起兵造反!
宋氏長女……救駕中毒而亡!!
她仍舊還是沒有擺脫必死的命運——
宋珂猶如強弩之末,頭疼欲裂再也支撐不住,喉間腥甜,眼前驟暗,一下撅了過去。
這一夜,虞洮也睡得并不安穩,他一直在做夢。
他夢見自己立在雲端上,入目皆是霧海翻湧,仙雲缭繞,如蓬萊仙境。
他自然不像一般困于夢魇的人那麽糊塗,反而十分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甚至還清楚地記得今晚萬興湖裏那朵金蓮河燈,還有那位癡癡望着它的女郎。
透過層層雲霧,只見一白發銀須老人,腰間別一捆紅繩,手拿巴掌大小一本小冊子,從一處高門石窟中走出來。
若是宋珂在這裏,八成能認出,這位老人正是前日月老廟中,那位手執紅繩的座上仙人。
那老頭捋了捋胡須,回首望了一眼身後仙府,嘆息道:“司命星君,真是對你不住,從你府中盜走這本命格簿實非得已,權當老夫欠你的一份機緣。只是他二人風情月債,前緣早定,總要有個了結,也該圓了他倆這一段姻緣。”
搖搖頭,他又是一聲嘆息,“更枉論老夫已向他許下一個承諾,此番,說什麽也得助他一助。”說完,他低頭将那冊子裝進腰間挂的黑色布囊中,飛身遠去。
既而,夢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無邊無際的銷毀一切,濃煙熏得虞洮閉上眼睛。
等再次睜眼時,竟看見一男仙與自己生得別無二致,他立于金龍脊上,行至一仙境洞府,門邊立一石碑,上刻“二仙山麻姑洞”。
男仙飛身躍下龍背,但見丹崖瓊閣,綠樹清溪,耳畔仙音輕柔缥缈。
洞門外,水塘邊長着一顆高大松柏,枝幹遒勁。
一位女仙身穿紗裙,随意斜卧在松柏的枝幹上,倩影窈窕,時不時有道白色元光從她指尖冒出,她隔空輕輕撥弄池中一朵金蓮,癡癡地看着那朵金蓮,口中嘟嘟囔囔的,十分出神。
金龍低吟,盤旋落在池邊,龍尾翹起伸出去搔了搔她的脊梁骨。
女仙方才察覺來人,足尖輕點,翩然從茂密枝幹上落下,姿容盡顯。
虞洮一驚。
這女仙竟與他那表妹生得一般模樣!
“來者何人?”
女仙一邊歪着頭嬌俏問話,一邊将随意捏着的兩顆卵石在手中把玩,輕撞發出脆響,她看上去可愛随性,周身元氣暈暈,靈氣逼人。
金龍拱手一揖,上前應答,他已化身人形,正是少年姚音。
“聽聞元始仙尊在此,九重天玉京門昊天帝君到訪,勞煩仙女姐姐通報一聲。”
“玉京門?”
女仙手上動作頓了一下,側目上下打量男仙。
男仙攏袖從容而立,未語。
“哦——,原是那位帝君啊。”
她意蘊悠長地拖了個長音,杏眼圓溜溜轉,仿佛想到什麽,嘴角揚起的笑意直漾進梨渦中。
“師祖跟師父在裏頭吃茶。”她揚了揚眉,笑意更盛,“帝君,且随我來。”
守門仙童甫一見到女仙,便躬身作禮,大開仙門,女仙引着二人進到仙府中。
虞洮便見仙府中琳宮綽約,桂殿巍峨,阆苑行宮猶如仙氣飄飄。
“姐姐原是仙尊一脈的弟子,難怪生得如此貌美,九重天上的仙女姐姐各個都不如你好看。”
小金龍的嘴甚是甜,惹得女仙嬌笑連連。
他二人相談甚歡,男仙漫步在後頭,別無他話。
“姐姐,仙尊一脈向來隐匿,早年就不問仙家俗事,鮮少與九重天仙家交道,可方才看姐姐的神情,莫不是認得我家君上麽?”小金龍疑惑道。
女仙回眸嬌睨了身後的人,“帝君郎豔獨絕,姿容絕佳,多少仙姑為君上傾心絕倒,相思難消,縱我偏安一隅,也有幸聞得君上‘玉京門檀郎’的美名。”
她話裏的揶揄格外分明。
虞洮聞言,心道:這女仙做派不羁,言語無狀。她這話的意思,分明話中帶諷,好似男仙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慣會叫仙姑們為之傾倒傷懷。
或許男仙容貌、性情與他過于相似,虞洮自然而然在心中為男仙辯解。
小金龍聞言吓得噤聲,縮着脖子回眸望向男仙。
男仙眯一眯眼,輕哼一聲,終于淡淡開口道;“看來仙子平日功課甚少,本君今日必得向仙尊提議,可不能讓閑暇工夫裏聽到的這些閑言碎語,攪擾了仙子的清修。”
不噎人則已,一噎人便直中靶心。
“你……”
女仙握緊拳頭,瞪圓雙眼,“我剛才對金蓮說的話,你聽見了?”
她剛才在水池邊說的是,“求求金蓮,保佑師父不要再加功課。”
男仙瞥了她一眼,揮袖越過二人,大步穿過長廊,朝着行宮方向走去。
女仙站在原地忿忿。
小金龍悄悄附耳道,“姐姐莫氣,在我家君上眼中,那些美貌仙姑一個個猶如大白菜,姐姐想為那些仙姑打抱不平,也是白日裏打燈籠——白搭。”
虞洮夢中視角随着男仙的腳步,進到行宮中,室內整潔莊嚴,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
堂上兩位仙人盤腿而坐,茶香泗溢,一位身着鴻衣羽裳端坐上方捧茶正飲,一位披着姜黃道袍坐在下方。
女仙行到殿門口,方顯出莊嚴表情,朝座上二人躬身一禮,“師祖,師父,九重天玉京門昊天帝君已帶到。”
鴻衣羽裳仙人放下手中茶碗,黃袍道人站起相迎。
衆人坐定,含笑寒暄幾句。
男仙便正色道:“本君近日察覺天機盤異動,事關天地根本,特來尋仙尊一議。”
“帝君,師父料定今日您必會駕臨,特命貧道前日将天機盤本體自流洲取來,帝君請看。”
黃袍道人彈指捏訣,瞬間一張巨型金色羅盤顯現,緩緩漂浮門外的道臺廣場上,法文瑰異密布,從一條不規則裂紋中散發出點點斑駁光芒。
那被稱為師祖的鴻羽仙人神色嚴肅。
“天機盤裂,變數非常,帝君你成大道聖尊,需證八身,應受一億三千二百劫。萬年前,仙魔之争你率兵擊退魔族身負重傷,我本以為最後一劫早已随着仙魔大戰安然度過。而近日,我無意間催動天機盤,卻發現那場大戰本不是帝君之劫,而是天地之劫。”
“仙尊的意思是?”
鴻羽仙人點頭,“而今,帝君的終劫将至,渡過此劫帝君方可真正得證大道聖尊,終達天地不仁之超凡境界;但若身陷劫中……”
鴻羽仙人遲疑未語。
男仙眼眸微垂,沉默良久,“若身陷劫中,當如何?”
“便遭大道反噬,身消道隕…”
鴻羽仙人字字若雷霆千鈞,撼入在場諸位心中。
小金龍語中飽含怒意,“我家君上心系天下蒼生,從無半點私欲享樂,天道為何如此無情?”
“姚音,休要胡言。”
男仙喝止。
“多謝仙尊提點,此事煩請仙尊休要外傳,天機難料,若屆時劫數降身,還請仙尊照應天界諸事宜。”
男仙字字托付,似是已在交代身後之事。
鴻羽仙人颔首應了,“本尊自會竭力助帝君順利度過此劫難,九重天群龍無首,怕魔界會伺機而動。”
小金龍委屈住嘴,紅了眼眶,一哽一哽的立在他身後。
女仙立在下手,眼中是同情和不忍。
這眼神讓虞洮心底一緊,頃刻間夢境轉成漆黑,仙人、仙境驟然消失。
虞洮猛地睜開眼,驚坐起身,心跳如雷。
金龍預言、今日種種。
夢中那白胡老者是何人?
他口中所說的司命星君的命格簿指的又是何物?
這夢……難道就是他的前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