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憶往昔
長壽宮中,虞洮早已按例侯在正殿了。
晨昏定省是最基本的孝親之道,澧朝向來厚人倫,興教化,注重君子之德,作為帝王更是萬民典範。
虞洮剛過束發之年,尋常的貴族子弟在這個年歲還是鮮衣怒馬、美婢愛童相伴,而虞洮卻已然長成經天緯地、親政賢明的君王,除卻天資異禀,更多的是複禮克己、嚴苛的自律規劃。
每日戌時方睡,寅時便起。自先帝去後,虞洮每日早朝畢,辰時又抽出半個時辰陪太後共用早膳,母子同話家常。太後病後,皇帝更是關懷有加,便是休沐之日不必上朝,也天不亮就來請安。
只是,不知為何,一向早起的太後今日卻遲遲未起。
不忍心叫醒母後,虞洮飲了兩盞溫茶靜心候着。放下茶盞,透過正殿宮門望向偏殿方向,虞洮凝神想起昨夜女郎的深情告白。
其中,究竟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他無從辨駁。
迷蒙晨霧中,隐約瞧見一女郎衣袂飄飄,盈盈向正堂走來。
看來,今日母後遲遲未起的原因尋到了,怕是在有意為她制造機會面聖。
虞洮搖搖頭,不禁又覺得有些好笑。
昨夜,這位宋三娘子竟如此直白的就将宋氏一族的盤算全盤托出,那樣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他。
她說:宋氏一族遣我來,就是為嫁你的;
她說:我初一見面,就對你傾心。
還有夢中那位脫俗靈秀的女仙,與那羅剎境中的抵死糾纏。虞洮不得不承認,他如今對這位宋三娘子,實在有太多想要探究。
虞洮端坐在官帽椅上,他淡淡的看着宋珂一行人踏入殿門,看着這位宋三娘子滿臉喜難自禁的模樣,嘴角上揚,俏着一張羞赧到紅暈滿布的面容,在他面前一福,語氣是極其歡快的。
“表哥,晨安。”
古來癡情的女子見着心心念念思慕的情郎,大概就是這種神情了。
她盈盈福在官帽椅前,如一抹沁人心脾的水蓮綻放。
虞洮忍不住的上下打量她,還是這個地方,依舊是碧色的絨毯,如初次見面時一樣,卻又不知道有甚不同了。
他沉吟半晌,終于開口,“起來吧。”
“謝表哥。”
他肆無忌憚的打量,卻讓女郎仿佛羞得不敢瞧他,聲音蚊蠅般,“姑母就要起了,阿珂去擺膳。”
“好。”
女郎在膳桌邊擺弄碗碟、菜品。
虞洮在背後,細細地凝視着她,像是要看穿宋珂的內心,看破他二人的前世今生究竟會有什麽樣的糾葛情緣。
待二人打過了照面,太後才慢悠悠從簾籠後出來,笑眯眯道:“皇帝,今日休沐,你來得早,哀家卻起晚了,讓你久等了。”
虞洮躬身站起,拱手道:“是兒臣應做的。自母後患病來,鮮少有如此好眠的,若母後寝食能安,兒臣日日等待也值得。”
“皇帝,你是孝順的。”
太後擺手示意他坐下,眉眼帶笑,“還多虧了阿珂照料的好,南嶺帶來的零陵香有安神鎮靜之效,她昨兒夜裏給哀家點上,今兒天未亮又做了早膳送來。”
“皇帝今日不如也嘗一嘗阿珂的手藝。”
“是。”
太後幾次三番的暗示,虞洮心裏明鏡一般。
杯盤箸匙擺好,宮人們紛紛退下。
三人上桌,玉盤珍馐,色香俱全。侍食女官盛上三碗紅稻米粥,沁人清香撲鼻。
宋珂關切道:“姑母,胭脂米有補血生津,滋養腎經之效,對您的病大有好處。”
無論宋珂心底有多少的盤算,對太後的關懷卻是極赤誠真摯的。
太後笑吟吟,嘗了一口,“确實彈軟順滑,皇帝也多嘗些。”說着又夾起一片糖藕,放入虞洮面前的青瓷盤中:“這道花糖蓮藕是南嶺的小吃,我瞧阿珂做的頂好,皇帝也嘗嘗。”
虞洮夾起糖藕,輕咬一口,清脆的藕片與軟糯的黏米在唇齒間碰撞,一絲桂花的香氣在舌尖蔓延開,唇齒間都是清香。
“宋三娘子确實好手藝。”
他端着粥碗,目光如炬的看向宋珂,那眼神灼灼,讓一旁的太後更加喜上眉梢,人也精神了許多。
早膳用罷,侍奉太後飲了藥。
皇帝先行處理政務去了,宋珂留在殿中陪太後續話。虞洮走後,太後就斜倚在胡床上,她手中松松的盤着一串菩提佛珠,對宋珂說道:“阿洮這孩子,年少承皇位,心思比常人都要沉得多,喜怒不形于色,永遠教人猜不出想的什麽。他身為君王,對自己過于嚴苛,可作為他的母後,哀家只盼望他能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宋珂茫然,她不明白太後想對她說什麽。
太後微微笑了笑,撫上宋珂素手,“阿珂,你是個好的。哀家盼着你能陪着阿洮。哀家也要将宋氏一族的榮耀交到你的手上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精神色恹恹,終于還是露出病容。
宋珂坐在榻邊,恍惚又想起《無名冊》中姑母的命運——
“昌隆五年春,恵賢皇太後薨。”
宋珂真的不忍心,這樣好的太後,這樣好的姑母,這樣好的人啊!只因為話本中淡淡的一筆就要去見閻王?
這世上太不公道!
“姑母,您的病會醫好的。表哥不是命朝中官員舉全國之力遍尋名醫了嗎?總有法子的,阿珂陪着您。”
既然她的死命可改,姑母為什麽不行,宋氏一族為什麽不行?
宋珂暗暗攥緊手中的帕子,一粒種子從泥土中鑽出冒頭,在她心中紮下根去。她要與命運相抗,前途坎坷又如何,命運既定又何妨,她非要螳臂當車!非要與天道以命相搏!
太後淡然含笑:“快別說這些了,說些高興的。”
她親昵的摩挲宋珂的手臂,“阿珂,自哀家那年離開南嶺,就再沒見過龍泉山上的杜鵑花海,今年春天你可去瞧了?”
宋珂深吸一口氣,暫放下思緒,強笑着回話道:
“姑母,今年春天紅杜鵑開得時候,恰逢阿兄迎親,萬頃火紅花海,遍天遍地的紅綢,翠竹紅袍,半邊天都被映紅了。”
“多美啊!南嶺真美!”太後唇邊泛笑,眸光閃爍,聽着宋珂的描述就仿佛看見了故土那遍地的杜鵑,“阿珂,哀家上一次回去是什麽時候?”
“是成安六年,姑母,那年我四歲。”
“是了,那年你四歲,阿洮也是四歲。”太後眼神遙望窗外,喃喃道:“成安六年啊,阿珂,哀家十二年沒再回去過了,十二年。”
“……”
成安六年,天下初定,柔然人入侵南嶺地界,聖祖皇帝攜新後宋氏南下親征,帝後與南嶺軍隊共同浴血奮戰,戰火綿延了大半個澧朝疆土。
宋珂只記得那一年,春色旖旎、如詩如畫,家塾窗外的杜鵑花開得異常熱烈。
姑母不知為何,孤身一人帶着滿身血色回到南嶺宋家,遍體鱗傷。
這傷一養就是大半年。
那年,宋珂四歲,是淮南侯府宋氏新一輩嫡長女;
那年,小阿珂第一次見到姑母,姑母真的很美,是小阿珂見過最美的人兒。
四歲的小阿珂就明白了,對宋氏一族而言宋氏長女肩負着一族興衰的重任,未來的她也必須像姑母一樣光耀宋氏門楣。
阿耶告訴她,姑母是小阿珂一生追尋的榮光。
宋氏長女,肩負着光耀家族門楣的重任,行走坐卧、舉手投足間都要合禮守節。要做宋氏家族的典範,做澧朝所有仕族娘子的典範。她要竭盡全力,要件件完美無缺,事事無有瑕疵,琴棋書畫詩酒茶、廚藝女紅、教子之道。
可是,在小阿珂的心目中,姑母不是什麽肩擔鐵道,高高在上的新朝皇後,而是會親手為她理雲鬓,折杜鵑花的姑母;是會教她吹蘆笙,跳踩鼓舞的童年玩伴。
同樣身為宋家嫡長女,姑母和小阿珂有着莫名的惺惺相惜。
那段日子,姑母日日都給她說天南地北的趣事,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你該活得淋漓暢快,為自己而活不為別人。
那段日子,于小阿珂而言快樂地像一個夢——
自那日後,宋珂便每日守在廚房給太後煎藥,做吃食,事無巨細,關懷備至,太後的三茶六飯無一不出自宋珂親手,她還徹夜翻查醫書,與太醫局一齊為太後調配藥膳。
太後的身體漸有些起色。
阖宮上下卻傳言是回光返照之相。
剛過正元不久,朝中國事繁雜,上京正在舉辦科考,考試由禮部主持,又稱禮闱。共分為鄉試、會試、殿試三級,鄉試、會試都已結束,過幾日,便是殿試了。
整個上京都對這場三年一度的盛事格外關注,尤其是未出嫁的女郎們,就連宮裏的小宮娥也是議論紛紛。
這一日,長壽宮早膳時分。
太後随口問起,“皇帝,聽說今年科舉朝廷覓得一大才,尚未金榜唱名,就已經奪了狀元的熱門。”
“母後,是那位朕曾經特批入學的國子監監生,聞瞿。”
虞洮夾了塊芸豆卷,用平淡的口氣答道。
太後道:“哀家聽說過他,是個有才氣的。今年的鹿鳴宴還照往年在鳴鸾殿裏辦麽?”
宋珂在一旁默默侍奉太後用膳,并不插話。
他們三人共度這樣的清晨早膳時光,已經好些日子了。
她與虞洮日日相見,可那一夜宋珂熱辣辣的動人情意卻仿佛被虞洮忘了個幹淨,除了次日早上多看了她兩眼,旁的再沒有了。
鹿鳴宴宋珂是知道的,有詩雲:“鹿鳴宴罷唱名歸“。”
鹿鳴宴是在放榜當日,金榜唱名之後,禮部會在宮中為金榜狀元設宴,不僅朝中大臣可以參加,就連後宮的宮人、仕族的貴女也都可以進宮同拜。
狀元是新貴,仕族是舊勢,新舊聯姻的習俗又是古來的舊例,歷朝皇帝向來也樂得撮合。
因此,到了澧朝,鹿鳴宴漸漸也成了各家貴女相看狀元郎君,新科進士的宴席。就連後宮的娘娘們也常愛去湊個熱鬧。
“今年的鹿鳴宴,母後不如也來瞧瞧。”
虞洮說罷,複又夾了一塊芸豆卷。
太後眼眸中泛起淡淡笑意,“好,今年哀家也去湊湊熱鬧。”
她放下筷箸,用帕子拭了拭嘴道:“阿珂這道芸豆卷做得不錯,哀家看皇帝很喜歡,以後皇帝每日午後的糕餅點心就由阿珂做了送去吧。”
刻意制造二人的見面機會,太後的意圖顯而易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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