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獻良策
虞洮面色如常,舉起筷箸的手卻微不可見的頓了一頓:“遵母後意。”
“那就得辛苦阿珂了。”
太後含笑看向宋珂,朝她微微點頭。
宋珂心領神會,躬身應道:
“是。”
早膳後,一如往常宋珂服侍太後用藥,皇帝躬身作禮回去處理政事。
臨行前,虞洮不經意間回眸,二人四目相對,宋珂從他一雙如墨般沉沉耀眼的星眸中,看見了莫名的、難辨的情緒。
太後用完藥便又睡了,近來雖精神好了些,卻愈來愈嗜睡。
宋珂不禁有些擔憂,《無名冊》中提到的日子愈來愈近了,回想起虞洮近幾日對她的态度,她愈加憂心忡忡。
思忖半晌,她從胡床上起身:
“綠萼,準備紙筆。”
但願能直擊中他現下心中最關切的事罷!
有事可做的時候總覺得時光易過,宋珂執筆寫寫畫畫,在書桌前窩了半日,不自覺日頭漸落,便已過了晌午。
又去小廚房做了些糕餅點心,裝進籃子裏提着,抹些脂粉、稍作裝扮,便匆匆朝着虞洮日常處理政務的崇德殿去了。
崇德殿四角攢尖,鍍金寶頂,龍鳳紋飾的方形宮殿氣勢恢宏。
巳時,宋珂來的時候,高澤正在殿門外候着。
見宋三娘子到了,他遠遠就迎上來,笑得謙和恭敬:
“見過宋小娘子,陛下正在殿裏批折子呢。”
“高總管不必多禮。”宋珂道:“姑母命我來給表哥送些糕餅點心,國事要緊,表哥既還忙着,也不便打擾,我在殿外侯一陣子就是。”
“別別別。”高澤急急拱手,忙道:“陛下知道宋小娘子要過來,一炷香之前就命奴才在殿門外恭候了,特意囑咐了,您一來就帶您進去。”
他悄悄湊到宋珂耳旁低聲道:
“奴才還從未見過陛下對哪位小娘子如此上心吶!”
這位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多年的老總管一時間笑得極其暧昧,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處,宋珂竟覺着,他這一張臉像極了南嶺西四包子鋪裏的十八褶肉醬包子。
高澤一路引着宋珂進到殿中。
虞洮正在桌前看奏章,修竹青松般的身姿正襟危坐,一身玄衣寬袍板板正正,長發以青簪豎起,劍眉緊蹙,每一處都彰顯了他的刻板中正。
他拿起狼毫,手上運力,用朱砂在奏折上批閱,寫出來的是疏朗穩健、嚴謹工整的歐體楷書。
桌上擺一樽青玉天雞香爐,香爐淡淡龍涎香飄散在殿內。
宋珂立在殿下,并沒有輕易開口打擾,只是安靜看着他。
誰知,殿上之人卻先打破了寧靜:
“來了?”
虞洮放下狼毫筆,擡起星眸。
只見到宋珂俏生生的站在殿下,顧盼生姿,一雙漂亮的眼眸看向他。
她黛眉輕蹙,那翦水雙眸中染上層層氤氲霧氣,盡顯愁容。
可是,在與他對視的一瞬間,她眸光中的愁容便悄然化作了萬種柔情,笑魇頃刻間如春日花苞一般綻開,讓人看了就移不開眼。
“見過表哥。”
宋珂福身問安。
“嗯。”他眼眸幽深,直直望向她道:“母後特命你每日做糕餅點心送來給朕,有勞了。”
“姑母不過是為了圓阿珂的念想,本來就甘之如饴,又有何辛勞可言?”
宋珂盈盈看着他,相思鐘情的話語張口就來。
虞洮被這份一而又再的直白深情擊中,眼神無措的朝一旁偏了偏,匆忙岔開話題:“朕有些餓了。”
宋珂不易察覺的得逞低笑,婉轉上前,打開食籃,“表哥,南嶺的小味中我最拿手的就是這一道冬蓉酥。”
軟玉般的素手從食籃中端出一盞精致的翠色冰紋小碟,撲鼻的香甜味道在殿中彌漫開,碟子上面盛着幾塊金黃酥餅,色澤十分誘人。
“它還有一個風趣的诨名喚‘老婆餅’,皮酥餡滑,香甜可口,今日便鬥膽做給表哥嘗嘗,手藝不精,并不能及豐澤園糕餅大師傅的十中之一,獻醜了。”
宋珂舉手投足間得體端莊,溫婉含笑着走到他桌邊。
楚腰纖細,盈盈一握,擡手可觸,他衣袍上熏得松木香氣與女子發香缭繞在一起,虞洮眼眸中的冷峻深邃被絲絲漸融。
“冬蓉酥要趁熱才好,這一路過來,有些涼了,表哥,快嘗嘗吧。”宋珂拿起一塊酥餅,屈身遞給他。
虞洮接過,嘗了一口,果然口味極佳。
“你很會做糕餅,常做給人吃?”
“是,家中父兄放衙回來,我常做些糕餅點心與他們頑吃。姊妹們在一起閑暇時,也愛吃些點心。”
虞洮點點頭,又咬了一口,酥脆的餅皮簌簌往下落在他身穿的玄服之上。
宋珂眼疾手快,彎下腰便要用手中的帕子替他撣去,又猛地頓住,那餅屑落的位置恰好在虞洮兩腿之間,臉上火辣辣的燙。
宋珂臊得急忙直身縮回手:“表、表哥,帕子……”
她扭過臉,将帕子遞給他。
一直侯在旁側的高澤清清楚楚的看到——
陛下擡手接過帕子的瞬間,千年冰山似的俊朗面容上極其罕見的輕笑了一下,如雲姿月韻般惑人,那模樣只怕上京的女郎們見着,魂都要勾沒了呢。
看來,日後對這位宋小娘子還得再恭敬些才好!
宋珂尴尬地咳了兩聲,正色道:“阿珂還有一物,今日想呈給表哥。”
她從袖中抽出一沓紙卷,“請表哥過目。”
展開紙卷——
“這是……”
虞洮眸子微眯起,“高澤,你先退下。”
“是。”
崇德殿一衆宮人魚龍盡出,只單獨餘下宋珂和虞洮二人。
“表哥,阿耶前年春曾重修南嶺水利,阿兄負責重繪河道防汛布防圖,我曾幫忙在一旁做過一些謄抄、複繪。近幾日,我一一回憶,修改幾稿,才将這份圖集繪完,只盼望能為澧朝百姓、為南嶺子民度過此次天災劫難有所裨益。”
宋珂端着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态,将南嶺河道水利布防圖獻給虞洮。
虞洮擰眉看他一眼,眸中寫滿了對宋珂驚異和不可置信。
他将幾張布防圖展開,一一細看。
圖上精準标繪了全南嶺境內橋梁涵洞、村落、城池、街道集市、低窪地區、道路走向、河流、水庫等八大類一百五十餘處洪災風險點。
标繪詳盡,清晰可認,他輕松便可通過此圖掌握、了解南嶺境內目前的治水和水利、大壩興建分布。
“宋三娘子,此圖對防洪救險有極大的便利,近日,朕已下令工部繪制全國水利布防圖,并昨日已修書一封,命淮南侯入京詳議治水一事,只恐南嶺山高水遠,一來一去需耽誤多日。”
虞洮将布防圖小心放在桌案上,看向宋珂的眼神充滿着打量,仿佛要将眼前這位女子重新審視認識一番:“如此一來,正解了燃眉之急,想必宋三娘子為繪此圖也耗費了不少精力,朕要替澧朝百姓感謝你,你想要什麽賞賜?”
宋珂卻端起架子,故作玄機的搖搖頭。
她繪制此圖本就打着,要在在虞洮心中搏一個為國為民、格局寬廣的貴女印象。
要了賞賜豈不反倒不美了?
“表哥,南嶺是阿珂的家鄉,也是姑母從小長大的地方。羅剎境中的預言我同表哥一樣親眼所見,那般的場景自那日之後,便夜夜入我夢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阿珂的擔憂和表哥是一樣的。無國怎能有家,那些受難的災民也是我的南嶺同族、是我的一血同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阿珂還是明白的。繪制此圖并不是想要邀功請賞,只盼望能為表哥分憂,為澧朝的這一場天災浩劫做些什麽。否則——”
“阿珂寝食難安。”
宋珂侃侃而談,那輕蹙的眉、存志的眼,似乎是在虞洮眼前描繪了一位愛國憂民的仁人志士、一位閨中英傑。
虞洮眸光流轉,沉吟半晌終于說道:
“雖一屆女流,卻以天下大事為己任,以扶植澧朝社稷為志向,朕先前低看你了,宋三娘子。”
宋珂聽他說罷,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笑得極明媚動人:“表哥,阿珂忽然想到一個賞賜。”
虞洮正色,“請說,朕必當竭盡全力滿足。”
“表哥就……”她的笑帶上一抹調戲的意味——
“納我為妃罷。如何?”
話音剛落,虞洮昆侖玉般的眼眸驟然深邃,面色晦暗不明,帝王的震懾威力頃刻間逼壓過來:“只這一條,不可。”
宋珂垂眸,自嘲般苦笑一下:
“如此啊……,既知道表哥當真不喜我,我便也可徹底絕了那癡心的念想了。”
她眸中水意漸湧,強顏歡笑着道:“剛才那個獎賞不過是玩笑,阿珂會同姑母說清楚的,不會再叫表哥為難。”
“糕餅已送到,圖也已呈給表哥,阿珂先告退了。”
宋珂拿起食籃,提裙轉身,下階便要離去。
那女子鐘情未果,眸子中将落未落的淚珠早已無處隐藏,卻仍舊勉強裝出喜色,倩影行色匆匆,縱是鐵板熔鑄的心也有不忍。
虞洮開口想說什麽,話卻堵在嗓子眼,只說出一句:“你,當真不要旁的賞賜?”
她的身影停在殿下,回眸間,笑得驚豔——
女郎明眸善睐,目流橫波,如九天上的玄女、夢中那位飄逸的女仙。
“阿珂想要的賞賜就是,表哥你往後別再喚我‘宋三娘子’了——”
“從此便喚我一聲‘表妹’吧。”
虞洮一怔。
“好。”
她笑得如日光般溫暖而又燦爛,只有那泛紅眼眶中的淚光暴露了當下她心中的悲切。
虞洮目送女郎那抹搖曳的倩影,心中暗暗湧起一陣不忍——
或許,那夜梅林中,她所訴的那份情意是真的。可是為了朝政大局,他不得不辜負了一位憂家憂國的好女子。
宋珂走出崇德殿,一路回到長壽宮偏殿內室中,如釋重負般抹去晶瑩淚花,她如意稱心的揚唇輕笑出聲。
她知道。
從此往後,她宋珂在這位少年君王心中絕不單單只是一位姿容絕麗的宋三娘子了,而是一位有情義、有擔當的巾帼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