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清觀

這一晚,床榻邊金亭式香爐裏熏着南嶺的零陵香,古靈禪寺窗外的寒風呼呼刮過,吹落了滿院枯黃的梧桐樹葉。

姑母的話在宋珂心中颠來倒去,直到深夜她才堪堪入眠——

“姑母,您有何願?阿珂定會竭力助您。”

太後專注地看着宋珂,“我要你此生做阿洮唯一的賢妻良後,替我陪伴他,輔佐他,助他成就萬世基業,也為南嶺宋氏撐起一番天地。”

“賢妻良……後?”宋珂心頭一驚。

“是的,阿珂,珍貴太妃的外甥女,那個畢氏的女兒根本配不上我的阿洮。答應我,你來做他的皇後,永遠不背棄他,做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要教他寵你愛你一生一世。”

聞言,宋珂當下亂了分寸,口中無措地不知說些什麽:

“可……聖祖爺明明曾經定下過畢氏家的女兒……我怎麽做他唯一的……”

太後嘴角噙笑,“如今,我瞧你與阿洮與初進宮時,關系大有不同,告訴姑母,你們如何了?”

“表耳從未許諾過我什麽,不過是半哄半騙地說過,叫我既入宮就別再有旁的念想。”

“旁的念想?”

太後搖搖頭,寵溺的輕笑,“他沒有說過要娶你?他要你?”

宋珂淡淡說:“娶,或不娶,又有何幹?只要他心疼我,保住南嶺就好了。他是皇帝,有再多女人我也無怨悔。”

“更何況,表哥與我之間有不可越過鴻溝深壑,他若打定主意三分南嶺,以此打壓宋氏的勢力,又怎麽會不顧聖祖爺欽定的親事要了我……”

現如今真成了舉棋不定,進退兩難。

退一步認親,宋珂不甘心聽天由命;想再進一步,卻又阻礙重重。

太後摟緊宋珂,“阿珂,你真以為只要你入宮成為皇帝的女人,就能保住宋氏的榮耀嗎?只要阿洮要了你,封你為妃你就可以保住南嶺麽?”

“可我來上京,不正是為此?”

“不!阿珂,屆時,若哀家去了,右相一派虎視眈眈,朝中恐怕再無人能與右相辯駁。若他家的女郎再登上後位,只怕朝中更無人敢逆他,宋氏一族又豈會有安生之日?”

宋珂有些迷糊,“可是表哥與畢家女郎有婚約在先,他又怎會我為不顧禮教,毀壞先祖之約?”

太後語重心長道:“阿洮與聖祖爺不同,他從小克己守禮,絕不會輕易做出違逆先祖,有悖常德的事情。可他如今開口叫你莫有別的念想,專心守着他,留在宮中,正說明他對你的情意。”

“姑母,我……”

宋珂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如今她只要能留在他身邊,逆天改命,茍活于世已是心滿意足,哪裏想過要當母儀天下的皇後?

太後堅定繼續道:“聖祖爺留下的不過一紙婚約,若你願意,姑母定助你登上後位,與阿洮攜手白頭,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

宋珂腦子此刻仿佛雨後田地裏的一團泥漿,亂七八糟黏糊撕扯着,她不知如何答話,只是撲扇眼睫,眼眸閃爍。

“阿珂,不要重蹈我的覆轍,就當是圓了我此生的夢。”太後緊盯着她的眼眸,“若你想通了,就來告訴我,阿洮是我的兒子,我自有辦法助你。”

“……”

一夢初醒,待睜開眼時,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冬日陽光透過碧紗窗,浮光水影層層照進屋內,西暖閣裏間只有宋珂一人,姑母已不見蹤影。

她掀被坐起來,套上榻邊的珠履鞋,披着衣裳走到外間。

幾位小宮娥正在擦拭琉璃貢燈,這是此番太後從宮中帶來的佛前供品之一。

林尚宮恰好進門,身後宮人們手捧一批七寶燭臺,她迎上來:“娘子,醒了。”

“姑母呢?”

“太後娘娘齋戒兩日內要獨居佛堂,臨走前吩咐奴婢告訴娘子,昨夜的事情還請娘子務必好好思量。”

宋珂輕點頭,“尚宮,什麽時辰了?”

林尚宮看了眼桌上的滴漏,“已經辰時三刻了。”

平日裏,這個時辰宋珂早碌碌忙活了一上午了,為姑母煎藥做膳,而今姑母獨居佛堂,吃穿自有寺院僧人與随行宮人打理。

宋珂一時閑下來,竟不知做些什麽。

在宮中多年,林尚宮最善解人意,“娘子第一次來齋宮,妙峰山上風景奇好,廟宇衆多,不如奴婢為您安排車馬,趁今日得空,四下轉轉。”

“也好。”

馬車載着主仆二人下了金頂,在妙山峰山麓上鬥折蛇行。

綠萼坐在車裏,喜眉笑眼,“娘子,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自進京來,每日緊繃精神,一刻不敢懈怠,難得出宮來一趟,她也想去更有趣的地方瞧瞧。

宋珂半靠在軟墊上,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

“往常都是你阻着我,今日你倒是比我還興奮。”

綠萼嗤嗤笑。

宋珂揚唇,随手掀開了車簾。

入目所見,墨綠蒼翠,青山古道,隐約聽見近旁道觀傳來的鐘聲。這鐘聲渾厚古樸,回蕩耳畔,響徹山谷,宋珂有種莫名的舒暢和親切。

她揚聲問駕車宮人。

“這是何處?”

車輪滾滾,馬蹄聲噠噠,宮人一壁駕馬,一壁側身回話:“回娘子,此處是到了妙峰山玉皇頂,前方就是三清觀了,觀中道火鼎盛,是上京有名的道觀。”

宋珂透過層層山巒望去,氤氲山雲缭繞,整個道觀建在半山腰,周圍山勢猶如玉龍盤繞,樸素自然又和諧莊嚴。

她發話:“那就過去瞧瞧。”

“是。”轎外應聲。

一路向西駛去,半盞茶的工夫,就到了三清觀,門口商賈雲集,香客川流不息,一派繁華景象。

宮人從外面拉開車門,“娘子,到了。”

綠萼率先下了馬車,擺好馬凳,宋珂着廣袖長裙,腰束帛帶,輕提着裙裾,玉步姍姍也下車來,娉娉婷婷的身姿已吸引不少香客的目光。

周邊郎君們的眼神,女郎們的注意,盡落在她身上,在衆人炯炯目光中宋珂坦然邁入山門。

一進山門,擡眼就瞧見院內一棵參天的古椿樹,十分打眼。

更奇的是,這棵古椿樹已枯敗,但樹身雖無一片葉,軀幹龍鐘,樹皮也斑駁灰暗,卻屹立不倒,宋珂撫上幹枯的樹身,其枝幹大有蒼勁古拙之感。

行行停停,入到觀中,觀內樓、廊、殿、閣、苑,一應具有,氣勢宏大,殿內座上供奉三清道祖。

仰頭凝視着正中的元始天尊坐像,長須青衣,盤腿端坐。

宋珂心底如翻江倒海湧上無邊的敬慕,莫名其妙的,卻不知緣起何因,一時竟頭炫目轉,整個人向後仰去。

“娘子,你怎麽了?”

綠萼急急扶住她的臂彎,擔心問道。

“沒什麽。”

宋珂秀眉緊皺,只是擡手捂住酸脹異常的胸口揉了揉,“胸口有點酸痛,許是車在山路中行久了。”

“那娘子不如到道觀客堂裏歇一歇。”綠萼緊張道。

“不必大驚小怪,沒什麽的。”

宋珂仰首再次看向那尊元始天尊座像,方才那抹熟悉親切感再次襲來,那感覺仿佛是見到一位親近的尊長。

“綠萼,取些香篆來。”

見娘子沒什麽大礙,綠萼在座下請來三支供香遞到宋珂手中。

宋珂屈身上前,點燃供香,盈盈跪下,心中默默祈求,願這位眉眼慈祥親和的天尊能保佑姑母與自己順利度過此番劫難。

她朝座上虔誠三拜,起身到香爐前上香。

一道白衣身影突然自身後擠上來,三支香正插在她的香旁側,附在她耳後,語氣調笑至極:“宋娘子,我二人當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

宋珂急轉回身,擡眸間便見那一張見之難忘的臉。

原是那位風靡上京的新科狀元——聞瞿。

他着一身廣袖白袍,氣質慵懶,唇間含笑如明珠熠熠,眉目風流地看着她。

宋珂不慌不忙,嘴角噙笑,揚眉道:“燈會、廟山,我瞧着,這新科狀元郎不愛書山詩海,卻似乎總愛湊熱鬧。”

他曾害得她被皇帝表哥一通質問,今日再遇又刻意吓她,宋珂得理不饒人,嘴上不留情面。

“非也,非也,我都是循着美人香味一路追來的。”聞瞿手搖玉扇,一副潇灑倜傥,不拘小節的風流公子模樣。

“你……”

綠萼見有人調戲自家娘子,氣得語噎,瞪圓了眼睛。

她的眼神直白,就差直說:你這新科狀元郎真是好生不要臉!

宋珂不氣反笑,“多謝郎君,美人這稱呼我自認受之無愧。”

聞瞿爽朗大笑,“你啊,無論到哪,這牙尖嘴利的性格總是不變。”

牙尖嘴利?

說得好像他曾見識過似的,在外她可一向維持着端莊守禮的宋氏長女的姿容,只是今日見到這人,她沒忍住譏諷了兩句。

宋珂懶懶挑起美目,“我說我是美人,難道說的不對麽?”

聞瞿低聲笑,眸中流光潋滟,“誰道不是了?你就是那愛唱大戲的天仙轉世。”

“唱大戲?”

“宋娘子最愛扮那知禮守節的賢惠旦角,你道是也不是?”

被他識破,宋珂卻并不惱,本也沒想在他面前裝腔作勢,說來也怪,在此人面前,她總是不必僞裝,輕松自在得很。

宋珂還嘴,“聞郎君不也愛扮那潇灑風流貴公子?”

他眸中笑意更深,“如此說來,你我當真是那天殘地缺,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哦?這倒不見得。”她挑眉。

兩人你來我往,拌嘴拌的不亦樂乎,綠萼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

倏地,他二人無聲停下,四目相對,相視噗嗤一笑。

雖然并無深交,但宋珂卻覺得與他甚是默契投緣,只是這緣無關風月,恰有朋友之誼。

正此時,殿門外熙熙攘攘一陣喧鬧,香客們圍作一團,山門處似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宋珂的注意被吸引過去。

聞瞿卻收起扇子,“宋娘子,實則此番見你,不為旁的,是為了來辭行。”

“辭行……”

宋珂又回眸看他:“是要去雲州?”

“我的消息,娘子這般關切,少卿縱是死在雲州也甘願了。”他笑得燦爛,狀作西子捧心般深情。

宋珂睨他一眼,既是辭行,她也不再多開玩笑:

“郎君此去山高水遠,千萬多加小心注意,陛下交托重任,待差事辦完回京時,中散大夫必能加官升任。”

他笑得沒有正形,假模假樣嘆了口氣,“小娘子,真是不解風情呀。”

綠萼在宋珂身後猛地瞪着他,如一只炸了毛護食的母貓。

作者有話要說:

動動小手點點作收,點點專欄預收文,你就是世間最好的讀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