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許一願
不多時,一隊儀仗浩浩行至妙峰山腳下。
妙峰山上共有殿堂十四座,供奉有佛儒道各路神聖,深受百姓和士族信奉,是上京城和周邊郡縣香火最盛之地。
聖祖爺時,便在妙峰山金頂上建立行宮,方便皇帝與後宮諸位娘娘來此齋戒。
古靈禪寺正位于金頂之上,每年元月,自初一開廟後,人煙阜盛,車馬喧鬧,夜間燈火之繁,燦如星宿。
山路颠簸,儀仗行至半山,太後便命人停轎下辇,為示對佛祖菩薩的虔誠之心,要步行上山。
宋珂上前攙扶,林尚宮在一側護持。
半日工夫,直至昏暮時分,終于到達妙峰山正殿,薄暮冥冥,滿山蒼翠中,掩映着典雅莊重的廟堂。
遠看香煙缭繞,飛甍崇脊,殿宇門楣上高懸“大雄寶殿”匾額。
儀仗停在殿外,住持出殿相迎,宋珂攙扶太後進入殿中。
高大的須彌座用漢白玉雕琢砌築,座上安奉釋迦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眼視衆生,法相莊嚴。
太後行至蒲團前,輕合雙掌,垂眸跪拜,閉目請願。一套佛禮行罷,出殿時,殿外已是夜幕低垂,繁星滿天。
便往齋宮去了。
宋珂随太後住進西暖閣,晚膳過後,一衆宮人退下,宋珂為太後寬衣,扶上榻,掖好被,正要回屋,太後卻開口留住她:“阿珂,今日終于出了那方方正正的皇宮,不如今夜就留在我房裏,我們姑侄倆好好交交心。”
太後散下頭發,身穿亵衣,素面躺在棉被中笑看她。
“姑母?”宋珂微愣。
太後眸盈笑意,離開了皇宮,今晚她的精神格外地好,連稱呼也從“哀家”換成了“你”“我”。
“阿珂,你可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在南嶺家中,我啊……”
太後頓了一下,情不自禁噗嗤笑了,“我啊,總在夜裏偷跑去你房中,給你念些瓦子中尋來的話本子。”
似是被太後歡愉的情緒感染,宋珂也眉眼含笑,側身坐在榻邊,“是啊,那還是阿珂第一回知曉,世上原有這樣多有趣的事兒。”
太後撩起棉被一角,示意宋珂上榻中來:
“來,阿珂,我們多少年沒有同睡過了?”
重逢雖已有月餘,然宮中禮教森嚴,不可逾越,沒有一刻如今夜這般,姑侄倆仿若真的回到十二年前。
那時候,在南嶺宋家,太後也才二十出頭的年歲,剛剛嫁給聖祖爺沒幾年,正值芳年華月,即便在南部戰事中受了遍身的傷,仍遮掩不了瑰姿絕豔。
那時候,宋珂也才堪堪四歲,整日被宋氏嫡女的身份壓得喘不過氣來,姑母的到來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
宋珂脫掉外裳,取下發簪步搖,垂下如瀑般的黑色長發,躺到榻上。
二人抵足而眠,暖烘烘的被窩似将她們的心都揉作一團,無尊卑長幼,如忘年摯友。
太後撐起身子,溫柔撫上宋珂的臉,素手拂過她的杏眼朱唇,身側這位身姿曼妙、亭亭玉立的女郎,早已與當年那個四歲的小女娃全然不一樣了。
她凝眸相望,“阿珂,你當真長大了,都到要嫁人的年紀了。”唇含笑意,語帶嘆然,“十二年啊,我卻也老了。”
“不,您還年輕。”宋珂忙道。
太後輕笑,仰身躺下,眼盯床上幔帷。
緩緩道:“我還記得,那時候每逢節日,南嶺百姓們就會圍坐在山包上,點燃篝火唱酒歌,跳木鼓舞。遍山頭一簇簇紅色的火焰,遠看就像野紅杜鵑,城中家家戶戶、滿街滿巷的縱情歌舞,淮南侯府就在街口開倉放糧,阖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
她眼眸放光,唇邊含笑,仿若真實回到那片熱烈樸實的丘陵高原中。
“那時,我總盼着侯府放糧,一瞅準機會,就背着阿耶阿娘,逃了家塾裏的課業,偷跑去瓦子裏聽戲。回府的時候,先生就告到阿耶那裏,我就會被劈頭蓋臉一番痛罵。”
“我阿兄,也就是阿珂你父親,他啊,就在一旁嬉笑嘲弄我,換來的當然也是阿耶的一通竹鞭。”
宋珂輕笑,“是嗎?真沒想到,尊貴威嚴的阿耶,年少時竟也會這樣不正經。”
太後搖頭,“阿兄那是舍不得我挨鞭子,故意湊上來替我受過,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呢,他心裏疼我,我其實都明白。”
頓了頓,太後轉頭看向宋珂,“他是我的好兄長,他也是你的好父親。”
宋珂靜靜地不發一言。
太後側過身,看着若有所思的宋珂,和她垂眸撲閃的眼睫,“阿珂,他将你送進宮來,你千萬別怨他。”
宋珂深吸氣,也在被中扭過身來,素手斜撐着腦袋,與太後雙眸相對。
“姑母,若我說從沒怨過,那是假的,我曾無數次怨過。為何我要被關在侯府裏學這些女紅刺繡、琴棋書畫?為何我不能同其他兄弟姊妹一般無憂無慮?為何我是那勞什子淮南侯府嫡長女?為何、為何被送進宮的,是我?”
她越說越激動,思緒一旦被打開了一個小口子,積蓄過久的心情便像洩閘的水一般傾瀉而出,聲音帶了哭腔,晶瑩淚珠兒順着細嫩的面龐滑落在枕上。
“可姑母,我現在是願意的,我甚至慶幸入宮的人是我,不是別人。”
太後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唇角微揚,“為何?難道是因為阿洮?”
“不,姑母,不是表哥,是您。正因為來了上京我才能見着您,才能……”
才能有機會為您改變天命。
宋珂含淚欲言又止,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
“才能什麽?”太後問詢。
宋珂盈盈淚光,回答道:“才能看到您的病好起來。”
太後輕嘆,含笑,“阿珂,你真是太傻了。自得了這病,我再沒妄想過那些。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你和阿洮能好,南嶺宋氏能好。”
“姑母……”
宋珂眼睫上沾滿了淚珠,在芙蓉面彙成了一條小溪。
太後繼續道:“阿珂,我是真的很挂念南嶺。只是,此生恐再不能回去了。”
宋珂思如泉湧,淚珠噼裏啪啦落個不停:
“不!姑母!阿珂定會叫您的病好起來,往後您還有長長久久的年歲,阿珂陪着您回去,咱們一起回去看南嶺龍泉山上的杜鵑花,一起去瓦子裏頭聽戲。”
太後含笑搖頭,自顧自繼續說。
“在他人眼中,我榮華一生,享盡了地位權勢。可誰人知曉,深宮裏的日子有多難挨?你可知你四歲時,我為何要夜夜去你房裏給你念話本子?”
“為、為何?”
太後将她抱入懷中,輕撫她的發,“我就是想叫你能活得有滋有味兒,千萬別同我這般,終生困在這深宮中,守着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和一衆不幸的女子共同分享一位丈夫。可你還是來了,和我一樣,為了整個宋氏的前程。”
說到此處,太後也語帶哽咽。
“如今,我有一個心願,希望阿珂你能答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