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戲開鑼

窗外是碎瓊落玉、紛紛揚揚飄着的雪,暮色沉沉的寒夜中,齋宮裏四下寂靜無聲。

西暖閣偏殿中,宋珂緩緩睜開雙眸。

屋內燈光昏暗,宮燈裏的燈油快要燒完,微弱的燈光搖曳,将滅未滅。

虞洮手中拿着一張信箋,面色隐于燭火後,宋珂躺在床上一時看不真切。

明晃晃放在桌上的信,他果然看到了。

宋珂心髒開始狂跳,大戲開鑼,角兒也該登場了。

她暗暗深呼一口氣,發出聲音,嗓音喑啞:

“表哥……”

虞洮聞聲,走到床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佯裝剛剛瞧見他手上的信箋,滿面驚慌,美眸中再度盈上淚光,聲音微微顫抖,“……表哥,你別不要我……我只願留在表哥身邊,陪伴表哥一生一世。”

他擡手,将信箋舉到她近前,聲音平靜的異常:

“這是真的?”

唯有那張被攥的皺巴巴的信紙,顯露出他方才內心岩漿般的爆發。原來今夜她如此失常是為此。

“表哥……”

她直身而起,一把抱住虞洮,雙臂緊緊地環住他,“表哥,求你,要了我罷!除了你,我誰也不嫁。”

宋珂嘤嘤哭泣,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襟。

虞洮僵直着身子,沉默不語。

她淚水漣漣,緊摟着他的脖頸,一張芙蓉面往他臉上貼,唇貼上他的面頰、鼻梁、眼睫,毫無章法地親他。

“表哥,要了我,求你……要了我……要了我,求你。”宋珂一遍遍重複,一遍遍親他,淚沿着她的臉頰不斷滾落,燙濕了他的面頰,他的唇角,鑽入他的衣襟。

她像一只待捕的羔羊,既恐懼又無助,試圖犧牲一切換取他的憐惜。

最後,她的吻要落在他的唇上時。

“不可。”

虞洮推開她,他緊抿着雙唇,心口處被她淚水染濕在發疼發脹。天知道,他下了多少工夫才終于說服自己,只這一次,只放縱這一次,為了她——

可如今,她已是別人的未婚妻!

一想到此,他天旋地轉,腦中如雷聲轟鳴。

虞洮轉身欲逃。

宋珂疾步下床,伸手拽住他寬袖的一角,緊攥在手中,仰臉淚流滿面的看他。

“咳咳——”

她咳嗽兩聲,穿着單薄的衣衫,赤腳站在地衣上,嬌弱的身姿搖搖欲墜。

今夜她傷寒加重,又發起溫燒,如今外面飄雪,她顫巍巍的站着……

虞洮扭頭不敢看她。

“回榻上去。”

她拽着他的衣袖,執拗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紅,盛淚望這他,“剛才在玉水潭邊,你還說過,往後我們再也不分開。”

“快回去。”

“抱我。”

宋珂鼻音濃重,仰着小臉,朝他張開雙臂。

虞洮看着她,“嘣——”,他只聽見腦中一根弦徹底崩斷的聲音。

他板着臉,一下子将她打橫抱起,快步走到床邊,彎腰輕放下。立時便直腰又欲走,卻被她一下環住。

“別走。”

他默不作聲,掰開頸後她緊緊掐着的手,黑漆漆瞳仁裏壓抑着翻湧的波濤,既而揮袖轉身,大步朝外去。

宋珂崩潰大哭,放聲泣訴,“你若走了,我此生再不理你。”

虞洮聞言,整個人一下子怔在門邊,不出聲言語,也不邁步離去。

門縫中吹進點點飄雪,打在他的臉上、身上,寒風揚起他的碧色衣袍。風姿挺秀,昂藏七尺的男兒背影僵僵的立着。

宋珂赤足走到他身側,一步一步似踩在他心上。

她整個人微微顫抖,素手也顫顫巍巍,她一點點展開衣襟,衣袍落地,冰潔的肌膚覆上薄薄一層粉。

她轉過他的臉,強逼他看着自己。

“表哥,看看我,我好看麽?”

他眼神飄忽,喉結上下滑動,“阿珂……”

虞洮視線落在她美玉一般,光潔白嫩的纖細身姿上,寒風透過門縫吹進冰屑,直吹得她嬌軀瑟瑟發抖。

宋珂纖腰雪峰,香軟如玉,緩緩貼上他的身子,依附在虞洮身上汲取溫暖。

虞洮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朝榻邊走去。

“表哥……”宋珂嬌羞低喃。

他将她抛在榻上,三兩下用被衾裹住,幾下動作讓宋珂一時竟還沒反應過來。

虞洮便一頭鑽入風雪之中,逃也似的離開,仿若身後有猛虎在追。

宋珂淩亂地被丢在榻上,心中呼出一口氣。剛才,她還以為今天就要……還好,還好。

不出意料,表哥果然是堂堂的正人君子。

好戲初登場,她的心中惴惴不安,不自覺撫上紫檀木墜,素手摩挲着木牌,原本滑光锃亮一塊空木牌,如今卻沾上了點點水漬,痕跡分明,擦之不去。

自那日從三清觀回來,她便發現了,而那水漬顏色竟與枯木紅葉一般,若血色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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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虞洮如身處萬丈深淵,周身冰淩刺骨,适才的滑膩觸感還停留在手上,掀起滋滋的火星子,酥麻滾燙。

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一夜之間,變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令他煎熬。

他在東暖閣的榻上颠來倒去,心頭痛楚,沉沉阖目入睡,眉間緊蹙如暈過去。

夢中他再次立于仙山樓閣中,雲霧缥缈間。

漫天大火發瘋似的叫嚣,赤紅的火焰肆無忌憚地吞噬一切,熊熊灼傷虞洮心尖上的那朵嬌蓮。

倏地,一團巨焰迎面朝他噴射而來,虞洮腦中一驚,還未動身閃躲,身體卻自作主張地淩空飛起,輕盈立在一條盤旋的神龍之上。

虞洮心中湧起驚濤駭浪,身子為何不受控制,難道他被人奪舍了?

可這明明是在夢中啊!

他居高臨下,只見下方一只,白身四腳,人面獠牙,體似牦牛的兇獸。

兇獸大張血口,朝他噴火。

“吼——”

火浪滾滾迎面湧來,虞洮想動身逃離,身體卻仍不受他所控,而是擡手長袖一拂,當即金光乍現,火浪被打翻回去。

他聽到自己開口說話道:

“妖獸梼杌!你冥頑不靈,屢次犯下滔天大禍,禍亂天常,縱使你父君颛顼在上古之戰中立有戰功赫赫,本帝今日也決不能姑息!”

本帝?

虞洮終于明白,原來在此夢之中,他附身在那與自己一般模樣的男仙身上,他記得那女仙曾喚他“天帝”。

他能鮮明感受到他此刻說話時胸中憤怒的情緒。

如今,他意随他動,目随他轉,一身兩魄,如同一人。

“他”指天,一聲怒喝,“封天印!”

霎時,天邊飛來一只巨碩金印,對準兇獸梼杌,“噌——”一道渾厚元力射向它。

兇獸皮毛被勁力呼呼掀起,獸身急速膨脹變大,幾個呼吸之間驟然變化,身若山巒崇嶺,四肢似高塔,奔騰中踏碎無數雲端的仙山樓閣,如棉漂浮的仙雲也被踏得咚咚作響,四下飄搖恢散。

“大膽梼杌!竟敢毀我仙界!”

“他”祭出一柄玄天寶劍,一個鹞子翻身從神龍脊上降下,虛踩在半空之中,寶劍聚滿元力,便如脫弦之箭射向梼杌。

寶劍疾如閃電,劈空而去,呈掀天揭地之勢,那兇獸避無可避,腹上正中一劍。

它碩大的身體洩了氣般,恢複初态,奔着仙凡交界處的星河去了,紫紅色的鮮血滴滴答答一路。

仙界,星河邊。

星河之上,花千樹,星如雨,垂目往下看去便能瞧見人間煙火,縱身躍下便是凡間。

此刻,人間皓月當空,燈火闌珊,十裏長街上輪奂輝麗,人聲鼎沸。梼杌一頭栽進去,化身常人,隐匿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他”立于神龍脊上,一路追來,大聲喝止道:

“梼杌妖獸!休要禍亂人間!”

身随音起,他降下龍脊,身法疾如流星,也直直飛入凡界燈火中。

鑽入人潮,便看見夜晚街道上,流光溢彩,槳聲燈影,一片歡樂祥和,俨然一副節日景象,人們面帶各式面具,手提花燈。

兩道邊攤市林立,有茶會、有陶器,珍奇玉玩竟都是千年前的古物,百姓的穿着也不似當朝。

虞洮心中暗忖,這夢境中的時間原來是在千年之前。

“他”的目光急急在人海中搜尋,燈會上人們帶着面具,梼杌化身常人,掩面難以辨認。

倏地,“他”的眸光定定停在一間茶樓大廳中。

一人背身坐在桌前,面向戲臺像是在聽戲。

那人身披一件石榴紅鬥篷,周身元光暈暈,若隐若綽,氣息異樣,全然不似凡人。

戲臺上那生角兒革帶虛束,清帔蟒袍,扮演癡情皇帝,那唱腔猶如飛泉鳴玉,只唱到:“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怎說到,怎說到,平白地分開了。總朕錯,總朕錯,請莫惱,請莫惱。”

那人捉起桌上茶盞,仰首飲盡,與衆人一齊鼓掌叫好。

“唱得好——”

“好啊——”

“……”

而“他”疾步上前,手上運力,按住那人肩膀。

“梼杌!往哪兒逃?”

燈火闌珊處,那人驀然回首。

這一刻,虞洮聽見男仙心中花開的聲音,亦或許,那花是開在自己心上。

是她,那女仙,那與表妹一模一樣的那張臉。

作者有話要說:

食用小科普:①梼杌(táo wù);②颛顼(z花n x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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