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收人心
幾日後。
“綠萼,我當真好了!你瞧瞧!”
宋珂着一身大紅色雲形千水裙,襯得腰如約素,肩若削成。
她盈盈立在綠萼眼前,展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偏旋轉時,若朝霞皎皎,又若紅蕖灼灼。
綠萼上下打量,見到她精神奕奕,卻還是搖搖頭,“娘子,還是不妥。這才半月的工夫?太醫署徐大人都囑托了要好生休養。除夕那日吃了席回來後,傷口都有些裂開了。”
“綠萼——”
宋珂嗔道:“春節這幾日宮中真是熱鬧,我想出去轉轉去。”
綠萼仍舊板着一張小臉,搖頭:
“娘子,不可。非要出門那奴婢就先去禀告太後娘娘。”
“別啊!別攪擾姑母!”
宋珂急地搓手頓足,直嘆氣,“我成日憋在殿中,你若不叫我去外頭瞧瞧,我哪裏還能‘好生休養’?”
瞧見自家娘子扒耳搔腮的那副模樣,綠萼終于沒忍住怯怯笑出聲來,“好吧,只是得多穿些,省得受了風寒,咱逛一圈就回來。”
宋珂舔着臉笑,應聲:
“自然,自然。”
從年初一到初三,宮中賀歲迎祥,日日鳴鞭炮,萬壽燈挂滿宮中,每晚宋珂從窗邊遙遙望去,火樹銀花,張燈結彩。
宮廷深深,朱牆黃瓦是鮮血與權利的彙聚,活在深宮之中,時時刻刻都如有一柄利刃懸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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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春節是這個民族最盛大、最華彩的篇章,在這樣的日子裏,無論遭遇何樣的陰謀算計、唾沫白眼,人們心頭總會平添一份歡愉。
綠萼取來白絨披風給宋珂裹上,紅裙的香豔立刻被靈動取代。
宋珂興致頗高,咧着嘴笑,眼睛如一道彎月,語氣中既驚又喜:“聽聞太液池中,整池子的水全都凍上了,可是真的嗎?”
綠萼一邊為她理妝發,一邊含笑點頭應答:
“娘子,可不是真的!奴婢本也不信,可昨日去太醫署取藥時,奴婢特意繞到太液池瞧了一眼,那冰凍得足有十尺厚吶!”
宋珂主仆二人打小便生活在南方,在南嶺即便到了三九天,也絕沒有上京這樣的幹冷,正因為從未見過,是以她二人都格外新奇。
“昨日,奴婢還瞧見幾個內侍在冰面上插彩旗子,聽說是每年這時候,太液池的冰一結得厚實,宮中就會舉辦冰嬉。”
“冰嬉?”
“那少府的內侍同奴婢說,冰嬉便是在冰面上競技跑冰、打冰球,各宮貴人都會在瀛臺上遠觀,皇上和宮中各位娘娘還會給些彩頭,也算得是宮中每年一度的盛況。”
綠萼探身問:“娘子也去瞧瞧?”
宋珂也笑得開懷,拍拍綠萼的小腦袋:“好!這才乖嘛!”
綠萼羞澀一笑。
除了偏殿路過長壽宮小廚房時,便聽見院內榕樹下,兩位劈柴的內侍正在議論。
“嗳,珍太貴妃的外甥女入宮了,你可聽說了?”
“前日鳴鸾殿前多大的陣仗?嘿咻——”
他擡斧劈柴,發出一聲吆喝,接着道:
“四五輛氣派的馬車,十幾個黃樟木箱子,裝得滿滿的金銀器具、侯服玉食,吃穿用度一應具有。哦呦,這右相府的女兒可真是堆金積玉養大的天之嬌女呦!”
“害,就是脾氣差了些。”
“哎呦!老弟啊!瞧你你這張嘴!可別亂說被人聽去了,可得小心你的屁股!”
他壓低嗓音,嘆息一聲道:“唉,真不知昨日那小子還能熬得過這個年嗎?三十板子啊!不過是磕了一下樟木箱子。”
“我瞧着,她還真不如宋三娘子,多好的嬌美人吶!人美心又善,對咱們下面人也和氣,可惜了!竟許了別家!是咱陛下沒福氣啊……”
那內侍正說着,回頭俯身整理柴火,餘光一瞥,猛地噤聲。
他口中的‘嬌美人’宋珂正俏生生立在他身後,巧笑倩兮,清麗脫俗,便好似那瑤臺之上的仙女入凡塵。
他吓出滿腦門子的冷汗,胳膊肘戳了一下身邊夥伴,二人腿軟如棉,“撲通——”一下跪倒在宋珂面前。
“娘子,饒命啊!”
“娘子,饒命!小的再也不敢多嘴了!再也不敢了!”
他二人慌作一團,驚得冷汗、鼻涕、眼淚齊齊往外湧,大概是主子打奴才的場面見得多了,他們竟自覺打起了耳光。
“啪——”
“啪——”
重重的耳光聲,響徹長壽宮廚房的小院內,格外刺耳。
“停手!快停手!”宋珂疾步上前,連忙揚聲制止。
兩個小內侍立時便怔住,面若黃土,肩膀相互抵靠着,顫巍巍跪在寒冬的濕土地上。
宋珂袅袅娜娜走上前,俯下身子,親手将二人攙扶起來,柔聲道:“快起來,我難道是地府裏索明的牛頭馬面麽,見了我便吓得這副樣子?”
美人銜帕捂唇,融融一笑,羞花閉月。
他二人還有些懵,愣愣地站起身,臉上齊浮上淺淺一層紅暈,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羞的。
一張芙蓉面便湊近了一些。
“唔,你們臉都被打的通紅。”
嬌美人眨着眼眸,眸中鉛華洗淨,飽含憐惜的善意,側首朝身後的女使道:“過會子,将南陵帶來的紫弗祛瘀膏取來給他們。”
“是。”
綠萼輕福身子,柔柔應了。
宋珂溫婉含笑,“可別辜負我的一番心意,記得好好上藥。還有,以後再見我可別這幅惶恐樣子喽。”
說罷,轉身往小廚房內去。
“多謝宋三娘子大恩!多謝宋三娘子大恩!”
兩位黃門在身後連聲道謝,見宋珂走遠後,又壓低嗓音說:“瞧瞧,多好的女郎啊。”
“簡直是天仙下凡!連身邊的女使都溫柔可親。”
“是啊,宋三娘子明明跟咱們陛下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怎麽就活生生地被拆散了呦。”
“若是她做皇後,那我們宮裏人的好日子可就來了。”
“行了,行了,別做夢了,今日也幸好是宋三娘子,若讓畢家那位聽見了,可沒這麽好心能饒過我們。”
“唉,以後的日子可怎麽熬哦……”
身後二人低聲輕嘆,宋珂卻留心聽了去,她勾勾唇角。
收買人心,向來不過在一些小恩惠。
至于你不要的人心,自然由我替你好好收着,親愛的,女、主、角……
冬日的禦花園不似春日裏百花争豔,冰雪落下覆蓋在宮苑的紅牆之上,牆裏牆外的一片瓦、一片枝都別有一番風韻。
昨夜又簌簌落了一夜的雪,宋珂閑逛到禦花園的時候,幾個小宮娥在用鐵鍬清雪,風吹過,綠瓦紅牆上的雪塊被吹下來落在牆角,在石板路上留下雪的印記。
牆角一樹花枝繁密撲鼻暗香襲來,花瓣上乳白中帶着星點嫩粉,遠看似融入雪景之中。
“這樹花枝幹遒勁,淩寒獨自而開,這是一株梅麽?”宋珂疑道。
梅花向來玫紅妖媚,她從未見過白如雪的梅花。
旁邊的一位小宮娥停下手邊的活笑道:“宋三娘子,這株梅花喚作‘雪海宮粉’,品種極其珍稀名貴,是花藝絕手林清馨夫人親手培育的,聖祖爺的時候就栽在這裏了。”
林清馨,宋珂是知道的,她是一位前朝的王侯夫人,素來以一手超神脫俗的栽花培樹的本領聞名于世,澧朝建立之後就與夫君隐于山林之中,達官貴人們附庸風雅遍尋她的蹤跡也無處可循。
綠萼看着枝頭梅花贊道:“只一株獨立牆角便如雪海香濤,不愧是花藝一絕的林清馨夫人。”
宋珂趨步行到樹下。
“是啊,林夫人一手花藝絕技行走于世,能讓世間衆人念念她而不忘,從此不必依附于他人而活,這樣的女子活得才暢快——”
“女子相夫教子,持家育兒是本分,談何依附不依附的,這世間又有幾位女子能不依附男人獨身而活呢? ”綠萼道。
宋珂低頭笑笑不答,只道:“綠萼,這梅開得真好,我們折幾支梅枝回去拿瓶子插起來擺在屋裏罷。”
“好。”
綠萼走到梅樹前,旁邊的一位小宮娥也來幫忙。
那梅香馥郁,冬日裏女郎折枝是如畫一樣美好的場景,不遠處走來的人卻将這樣的畫面狠狠擊破。
“又見面了,宋三娘子!”
畢潇潇攜着兩名女使走過來,她身着一身金絲羽衣盡顯華貴,語氣中挑釁十足,胸前的金珠更襯得她貴氣逼人。
剛折下一支梅,宋珂正垂眸拿在手裏觀賞,回眸一看來人是她,盈盈福身道:“畢娘子,阿珂有禮了。”
“哼——”
畢潇潇冷哼了一聲,“大冬天的,你在禦花園裏搔首弄姿的折梅枝,想給誰看啊?”
宋珂并不把她的傲慢冷待放在心上,答道:“這雪海宮粉開得繁密,阿珂折幾支回去插在姑母房裏,姑母必定歡喜。”
旁邊的幾位小宮娥聽在心裏,無不暗贊宋三娘子孝親仁義的。
“哦——,這就是那個什麽雪海宮粉啊!”
畢潇潇盛氣淩人的踱步上前,信手奪過宋珂手中的那一枝雪梅,左右看了看,“我還當有什麽奇得呢,也就不過如此麽……”
她挑眉看向宋珂,吊着眼仿佛像是看到什麽笑話一樣:“你要折這雪梅回去給太後?”
“有何不妥?”
畢潇潇又一聲冷笑,“太後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侄女。你難道不知道這株雪梅是聖祖爺為我姨母珍貴太妃才下令栽在這裏的?世間只有這一枝獨一無二的雪海宮粉,才象征着這一份獨一無二的榮寵啊!”
宋珂一怔,擡眸看向畢潇潇,“是這樣麽……”
她其實也知道姑母與先帝并不恩愛,卻不知先帝竟做得這麽不顧忌,将這份盛寵明晃晃擺亮在太後眼前膈應她,這株梅花恐怕像一根刺人的細針般,這些年一直紮着姑母的心。
“不然呢?”
畢潇潇把梅枝丢給她,抽出香帕嫌棄的擦手,“你把這些梅枝帶回去問問太後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