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耳邊風
今日太陽不暖,禦花園一陣風吹過刺寒入骨,宋珂不自覺的裹緊身上的月白大氅。
“冷死了——”
畢潇潇皺着眉,高聲對着身後一名女使道:“你到底會不會伺候人!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給我帶件大氅出來備着。”
那女使吓得垂眸躬身,直言:“奴婢蠢笨,奴婢蠢笨,求娘子饒了奴婢一回吧。”
“還不趕緊回去取大氅,你還真想凍死我麽?”
“是,是,奴婢這就去。”
小女使仿佛得了特赦令一樣,急颠颠地就鳴鸾殿方向跑過去——
這天寒地凍,左右夜裏才剛下的雪,畢潇潇若不是方才得了消息,說皇帝哥哥剛剛傳召前朝大臣在文德殿議事,一會兒照例去長壽宮給太後問安必然會經過禦花園,她才不會抛下爐子熏得暖烘烘的宮殿跑到禦花園裏來呢。
畢潇潇擰着眉看向若有所思的宋珂。
別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宋珂肯定也是故意跑到這裏來堵皇帝哥哥的,還折什麽梅枝呢,慣會賣弄風情跟個狐媚子似的,哪裏像自己一樣,大氣端正,這才有母儀天下的皇後氣派。
想到這裏,畢潇潇眉眼登上傲慢和自賞,挺直腰板,居高臨下狀道:“聽說你前陣子在古靈寺以身擋劍,救了皇帝哥哥?你還挺會見縫插針吶,倒是命長!”
“你……”
綠萼氣得咬牙。
宋珂一把拉住她,淡淡道:“刀光劍影頃刻之間,未曾多想過什麽。阿珂能活到今日,還要多謝表哥關懷,特特将太醫署的名醫名藥都送了來,才從地府将阿珂這一條薄命搶回來。”
宋珂專挑肺管子戳,幾句話聽起來平鋪直敘、恭敬謙和,卻直插進畢潇潇心上。
如今宋珂要争的是皇後之位,和畢氏撕破臉只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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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擅長做表面功夫,就連說氣人的話宋珂也不丢自己的風度,想讓人不快活自然要直擊命門,而畢潇潇的命門就是她真心愛虞洮。
只這一點,她就鬥不過宋珂了。
畢潇潇嫉妒的要命,瞪直眼睛上前幾步:
“宮裏的名醫名藥何其多,你自己沒有見識罷了。皇帝哥哥賞給你的不過随手摳出來的一星半點兒,若不是為了太後,他才不會費心救你。”
“畢娘子說得是,只因姑母疼愛阿珂,表哥才會愛屋及烏的。”
宋珂說話正如太極八卦掌四兩撥千斤,看起來柔柔的,卻打得人極重。
幾步之外的畢潇潇氣急,步步緊逼走到宋珂近前。
“你這狐媚子……”
禦花園裏宮人來去衆多,畢潇潇辨不贏,咬牙切齒氣得發顫,說不出話來,擡手就去搶宋珂手中的梅枝。
“雪梅是聖祖爺贈給我姨母的,姨母恨屋及烏,才不會願意讓你把梅枝帶回長壽宮!你把梅枝還給我!”
畢潇潇伸手就去搶奪。
綠萼沖上來幫手,忿忿抱不平道,“畢娘子,你怎可這樣跋扈無理,梅樹上可沒寫你家的名字。”
畢潇潇的女使也湧上來幫忙。
禦花園裏掃雪的小宮娥們都吓傻了,遠遠圍在一邊看着,不敢上前,這兩尊大佛他們小人物可都惹不起。
你推我搡之間,宋珂一個沒站穩,後仰跌倒在雪地裏,胸前一陣刺痛傳來。
耳畔響起兩聲驚呼——
“娘子!”
“阿珂!”
一聲是綠萼的驚叫;
另一聲來自少年君王虞洮——
他剛在文德殿與工部大臣商定了治水良策,其中條條項項因宋珂的那篇《治水方略》一文有了許多細節與啓發,正準備發送邸報,在全澧朝境內實施推廣。
從殿內出來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很想她,一顆心如波濤洶湧大海間的一葉小舟,忽上忽下。徐盛每日在長壽宮請脈後,都将她的病況禀告給他,聽說前幾日她的傷情有些反複,昨日去長壽宮請安時,母後也是滿面憂心愁容。
天知道,他用盡了多少抑制力,才讓自己不因一時沖動而闖到長壽宮偏殿去看她,沒想到,今日竟在禦花園中相遇了。
三日不見,她面色較除夕那晚黯淡了些許,披着月白的大氅,嬌弱的跌倒在雪地裏。
“阿珂!”
虞洮疾呼出聲,三步跨作兩步行上來,扶住宋珂。
“表、表哥?”
宋珂一臉驚訝,“你怎麽會在這裏?”
畢潇潇手中拿着奪來的那支雪梅,朝後退了兩步,滿面無措,“皇上?”
虞洮板着一張黑臉,從畢潇潇身邊擦肩而過,仿佛沒有看見她一般,他屈身扶起宋珂,低聲道:“別說話,你的臉色很難看!”
“皇上,我、我不是有心的……”
畢潇潇是真的沒想過要害宋珂摔一跤,她見到虞洮就一貫的緊張,如今站在一旁,好似做了壞事被抓包更顯得局促,手裏奪來的那支雪梅霎時間變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
虞洮擡眸冷冷得看向她,什麽也沒說就讓她心裏發寒。
畢潇潇喏喏解釋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皇上,您相信我……”
“嘶——”
宋珂疼得出聲,一副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倚在虞洮身上,捂着胸口作痛苦樣。
虞洮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來,緊張道:“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
“我不知道,只是…好痛!”
“娘子、娘子!”
綠萼看宋珂疼成這樣,急地直跺腳,眼眶泛紅,已嗚嗚咽咽哭起來。前幾日傷口裂開的時候,她家娘子都沒疼成這樣,這次必定是比上次傷得更厲害了。
“還能走麽?”
虞洮在她耳畔問。
宋珂艱難地搖搖頭,貝齒咬住紅唇泛起絲絲慘白。
虞洮嘆息,一個打橫将宋珂抱起,長腿邁步朝長壽宮闊步而去,疾聲道:“去太醫署請徐盛過來。”
“是、是。”
綠萼慌慌張張,腳下生風奔着太醫署就去了。
高澤卻沒如往常跟着皇上離開,反而站在原地揮了一下拂塵,咳嗽兩聲,站直腰板兒擺出一副大內總管的架子,左右看了看禦花園幾位掃雪的小宮娥:“今日之事,若是洩露半句,皇上可饒不了你們!”
小宮娥們在宮中日子長了,自然也知道宮中的生存法則,多做事少說話,多嘴只會送了性命。一個個閉口不言,只是唯唯諾諾的點頭應了。
“嗯——,一個個都機靈着點兒。”
高澤滿意點頭,轉身欲走,卻被畢潇潇攔住:
“高總管,皇帝哥哥是生我的氣了麽?”
眼見着皇帝抱着宋珂頭也不回地走了,畢潇潇急地要哭,只能向高澤打聽,畢竟是皇帝身侍奉多年的老人,她對他倒很是尊敬。
高澤退後一步,朝着畢潇潇微微躬身,“畢家娘子,老奴也不敢揣測陛下的心思,只能贈您一句話。”
“什麽?”
“您好自為之。”
高澤說完,轉身便走。
畢家娘子失了陛下的心,在宮中将來地位再高,就算做上了皇後之位終究也讨不到好,高澤這樣的人精比誰都清楚,陛下心心念念惦記的那位究竟是誰?
虞洮避着宮人,抱着宋珂從梅苑的小徑穿過去——
宋珂雙手擎着他的脖頸,臉貼在他胸口上,聽見他沉穩地心跳一聲一聲。
其實在畢潇潇氣急敗壞疾步朝她都來的時候,她就看見轉角處他明黃的龍袍衣角,反正戲臺都搭好了,宋珂并不介意接着演下去。
順勢跌倒,佯裝受傷。
諸如此類的小把戲好像用在他身上總是奏效。
宋珂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松木清香,悶悶的将臉埋在他胸前問道:“禦花園裏那麽多人,你為什麽抱我?”
“現在不疼了?”
虞洮腳下快步不停,聲音如淡雲掠日般,清冷而又強勢。
“疼——,表哥不來看我,我心裏疼。”她在他懷中糯糯的撒嬌。
“所以才故意摔在地上,故意摔給朕看?”
宋珂微驚,把埋在他胸前的小臉露出來,瞪圓雙眼:
“你看到了?”
他冷哼一聲:“你倒是對自己下得去狠手。”
“你不怪我?”
宋珂一雙眼睛流連在他的臉上仔細地探究,只看見他光潔的下巴上有星點的胡茬,只有離得這麽近才能依稀看見。
虞洮垂眸對上她的眼,“總這麽折騰,你的傷什麽時候能好?”
“你真的不怪我?”她再一次确認,“我這麽壞,還去誣陷你未來的皇後。”
“是朕先對不起你的。”
他低聲道,宋珂從他這句話裏聽出了許多的歉疚和舍不得。
她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依舊不饒人,“對,就是的,你實在太對不起我了,我做這些就是為了懲罰你!”
“嗯。”
虞洮腳步頓了一下,低聲沉沉應了。
“所以,你還是不願意跟我好?”
宋珂對虞洮說這種話,向來不臉紅,今日愈發變本加厲。
他眼眸閃動,沉默不語,表情錯綜複雜的讓宋珂讀不懂,他像是生氣了,又像是痛楚掙紮。
“你還是不願意,不願意?”
“真的不願意麽?”
梅苑很大,一眼望去空無一人,宋珂毫不顧忌,敞開了死纏爛打,揪得他板正的龍袍發皺。
“別亂動,小心傷!”
他手上用力,将她箍得更緊,防着她瞎折騰,腳下步子邁得更大。
宋珂仍不饒他,口中喋喋不休質問:“就這麽顧忌名聲?就算我死了你也不願意?”
虞洮手上泛起青筋,“阿珂,如今,和從前已大不相同!”
“哪兒不同了?
他喉結上下滑動,“那時,朕以為,南嶺宋氏有意将你許給朕。”
宋珂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新奇的看着他,美目中漣漪點點,素手撫上他的大掌,環住他的臂彎。
“所以表哥,你并不歡喜我,而是為了順阿耶的意、順姑母的意,才要我的?”
她眉眼輕挑,語氣中沒有半點疑問,盡是笑意。
沒有緣由的,宋珂就是知道,他對她不是無情,他定然是歡喜她的。
虞洮薄唇微動,并未發出聲音。
見他不作聲,宋珂攀上他的脖子,像一只慵懶調皮的小貓,對着他的寒如冰霜的臉頰上,“吧唧”就親了一下。
霎時,冰霜便暖化了。
“表哥,那只是一紙婚約而已,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只要你開口,還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她一語雙關,言語間帶着暗暗示意,這一紙婚約,不只是束縛了她宋珂,也束縛了他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
虞洮聲音終于含了怒氣:“阿珂!你在胡亂說些什麽?”
“我怎麽了?”她明晃晃笑的絢爛,“表哥。你也願與我相守,便如我也願與你白頭一樣。”
“可那是誠,是信,是法,是禮,是不可輕廢的仁義禮智!”
宋珂笑道:“表哥,你活這一世,難道就為了枯守這些道德禮數?”
他擡眼,直直看向她明亮傳神的眸子,其中有固執,有堅持,有牢牢攥住他的魔力,有往常從未在她眼眸中見過的靈氣。
她見他不語,便獨自繼續說:
“既然你不願我回南嶺成親去,自然是想叫我長長久久留在你的身邊,陪着你,守着你。我倆人攜手白頭,難道不好麽?”
她如今仿若一個禍國妖姬,吹着耳邊風,說着滿嘴的歪理。
可就算她滿心滿口都是違背仁義,不顧禮教的荒謬,他卻偏偏厭惡不起來,只覺得那樣子肆意坦蕩,靈動鮮活。
世間所有仿佛都在這一刻停下,他胸中縱有星辰明月,有萬頃山河,卻遠遠敵不過眼前的一抹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