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命格簿(一)
第59章命格簿(一)
出了竹香齋,宋珂為免人生疑,有意改道從禦花園繞了一圈。
快到承明宮的時候,忽而林間傳來陣陣濃烈的香味,不似花香,倒像是有什麽人在此焚香。往裏走了幾步,透過微動搖曳的枝葉,就隐約看見畢潇潇披了一身薄薄的夏紗,坐在小亭初春的夜裏。
她身後的女使點了一盞華麗的金銀飾燈,畢潇潇坐在石凳上,一手支颌,笑得無比幸福甜蜜,不時又朝着路口看看,像是在等什麽人。
宋珂自然知曉她等的是誰。
可惜,畢潇潇算錯了,皇帝下了宮宴并未直接回承明宮,恐怕她到現在也還不知曉,她從宮宴上離開之後,她已被她的皇帝哥哥堂而皇之的拒了婚。
百官如聞噩耗,有些尚且徘徊在未央宮外拉着右相商量對策,有些丢車保帥,早已溜之大吉。
宋珂隐在桂樹後遠遠看了她一眼,并未上前給畢氏添堵,轉向回長壽宮去了。
綠萼亦步亦趨的跟着,一臉嫌棄的邊走邊嘟囔着,“這畢家小娘子大半夜穿得這麽花哨坐在林裏,一看就是要主動獻媚,真是沒正形。怪不得陛下瞧不上她要退親,這樣的女郎哪裏配做一朝皇後?”
“還是我家娘子最配得陛下。”
綠萼看向自家娘子袅娜娉婷的背影,舔着臉自誇,與有榮焉的模樣。
宋珂聽見她的嘟囔,笑笑不語。
她并不知曉畢潇潇今夜在這裏究竟謀劃了什麽,也料不定林中的那股奇異幽香有何效用,但宋珂心中對畢氏多少有些虧欠,若無自己從中作梗,橫加插足,畢氏就會順理成章的成為天命注定的澧朝皇後。
剛回到長壽宮偏殿,宋珂先傳來福祿,命他今夜去大正宮門口小心守着,不論見到何人出入都要一一回禀。
又左右叮囑綠萼萬萬要将今夜所見之事守口如瓶。
既而,宋珂屏退四下,熄了燈,獨留一盞小燭孤影闌珊,影影倬倬照在偏殿各處。
宋珂坐在這張胡床之上,恍惚回憶起在這間宮殿裏曾發生的樁樁件件,竟都好似莊周夢蝶飄搖随風而去了。
環顧殿中,爐子裏熏着禦用的紅羅炭;雕花木床已被表哥換成了他睡過的那張冬暖夏涼的玉床;床榻邊擺着一樽半人高的藍玉天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端的是奔騰潇灑,這是高澤專程送來的,是以東海藍玉雕刻而成;桌案上是一條她還沒來得及繡完的帕子,白綢上繡的是一朵并蒂芙蕖,意為花開并蒂,纏綿同心,是那一日表哥舔着臉問她要的。
她還記得那日外面下着大雨,虞洮剛剛下朝,她來送糕餅在承明宮中等他。
他一身濕意進門,山巒般挺秀的眉骨上沾了水跡,高澤褪下他身上的大氅,她上前掏出絹子拭上他的眉宇。
他的眉毛黑而濃密,配上一雙星眸,劍眉星目生得尤其好看,就跟話本子裏說得男主角一般無二,她盯着他的眉毛看了許久,手在他眉眼間流連,卻被他一把攥住。
二人四目相對,他俯身湊到她嘴邊要親她,貼身的三四個小內侍見到這個情狀,吓得把頭埋得死死的,看也不敢看一下。
他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一點,然後便瞧着她手中的絹子,同她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阿珂,朕貼身的汗巾帕子舊了,朕瞧你蘇繡技藝不錯,不如你、随手繡一塊給朕,将就用用。”
那日,他支吾的開口,寒冰玉雕似的臉上,竟鮮見得泛起了緋紅。
再回想,數月前她倒在這張胡床上第一次翻開《無名冊》,揭開冥冥天命之時,依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者說,正是上一世,若不是那日她提前知曉了神龍現世,落水患疾的命運,她如今便早已躺在冰冷的地下。
宋珂小心翼翼的将《無名冊》自湖綠小枕下取出。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素白的指尖竟有些顫抖。
她直覺今日種種意義深廣,宮宴退親影響了宋氏的命運,讓她宋珂成為皇後變成了可能,而這一點又間接影響了阿耶的謀亂籌謀。
若依今夜甬道木門後親耳所聞,只要自己能順利登上後位,南嶺宋氏與皇家虞氏達成和親,宋氏便會打消起兵謀亂的計劃,那麽宋氏一族的滅頂之災或可就此消解了。
摸出脖頸上的挂繩,将隐在裏衣中的蓮花木墜抽出緊緊攥在手裏,随着打開《無名冊》的次數愈多,每次的疼痛征兆也愈演愈烈。
上一次是口鼻流血,遍體燒灼,這一次又将何如?
她手心沁出了汗滴,翻頁的手顫抖的厲害,她驚懼《無名冊》打開後那襲來的劇烈疼痛,更加難以面對命定的死局無法改變。
燭火搖擺不定,燭淚落下,正如宋珂從額間細細密密冒出來的豆大汗珠一般,蓮形木墜順着手心傳來一陣陣舒适的清涼,似乎在默默給予宋珂勇氣和力量。
她銀牙緊咬,一鼓作氣翻開無名冊,一目十行,在字與行間尋找她所關切的姓名。
書頁翻開的一瞬間,疼痛便傾襲而來,一陣陣沖上她的腦仁,她額間的烏發變得濕漉漉胡亂貼在臉上,柳眉擰作一團,她硬撐着意志強讀書冊。
找到了!
“昌隆五年元宵佳節,淮南侯進京面聖,帝設宴款待,宋氏獻舞,秦氏擊鼓相和。”
《無名冊》中原本草草一句帶過的今夜,在現實之中卻發生了諸多事情。那句話後面相比之前又多了幾句——
“帝孝心可敬,誓願母病不安絕難婚典,因故退婚,上下嘩然。畢氏自挂東南枝未遂,後無故失蹤,禁軍立案舉國不得尋其蹤跡。”
畢潇潇失蹤?
顧不得細想,宋珂接着往下讀去。
“世現醫聖田某,帝張皇榜舉國尋蹤。同年夏,帝微服出宮為母尋醫。右相宮變謀亂……”
《無名冊》 中的文字在這裏止住,後面竟都是一片空白。
宋珂雙目上如有匕首剜眼般的劇痛,她一雙原本似水溫柔的杏眼此刻幾乎要從眼眶中凸出來了,心口的劇烈絞痛難忍,宋珂鼻翼一張一翕,如溺水之人急促的呼吸。
手顫抖的就快要拿不住書冊,她哆嗦着将後面的書頁“刷刷——”快速翻過。
從“右相宮變謀亂”這一句之後,《無名冊》本來寫滿字泛黃的紙頁一夕之間竟全部變成空白。
宋珂在強烈的痛楚之下,都忍不住脊背一刺,遍體釋出一身冷汗。
書冊上的字驟然消失,不知去向何方,而塵世間她未蔔的天命再難預測。
再定睛細看書冊,空白的書頁宛若被賦予了生命,好像戲臺上的皮影戲一般,時不時在紙頁上自動抽現出幾個看不明白的字跡,似乎正在譜寫新篇。
眨眼間,那突然出現的不明字跡又消失不見。
而那字體卻是宋珂見所未見,并非現世書文。
宋珂驚魂弗定,雙手緊緊攥住早已被汗水浸潤的蓮花木墜,藕臂上的青筋在嫩白的肌膚下若隐若現,她的靈魂仿若被抽離,刺骨鑽心的痛楚一波又一波的如海上巨浪一般拍打而來。
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擡手将書冊合上。
身體後仰閉目前的最後一瞬間,她模糊看見《無名冊》封面上多出了幾個字——
《輪回命簿(昊天)》
從正元前日意外在城郊月老祠中拾得這一書冊,她一□□凡胎竟意外窺得天光,有意無意的改變了既定的天命,如今天書都已經崩壞,塵世一切又該如何?
從淮南侯起兵變成右相謀亂,從自己與姑母命不久矣,而今卻不見了短命的記載。從此,若依照《無名冊》中發展,淮南侯助帝清君側,南嶺宋氏也可避開滅族之禍了。
而畢潇潇卻下落不明,舉族覆滅。
就好像,與宋珂交換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