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雙雙掉馬
甚爾曾遠離過裏世界的生活。
咒術師、咒靈、咒具……還有那如狗屎般稀爛的禪院家,他一度将之抛在腦後,體味過平凡而溫馨的普通人生活,尋覓到能讓他一個無歸無宿的浪子為之停泊的港灣,他看着妻子和女兒的面龐,腦海裏偶爾會冒出這樣的想法。
【就這樣過一輩子吧,也不錯。】
那是在惠出生以前的事了。
家裏唯二的兩個女眷,都被甚爾默默地劃入“弱小”、“需要保護”的圈子內,他嘴上不說,但是這個小小的居民房裏的平穩安定,日子細水長流,少有咒靈滋擾,全都是因為他的存在。
早紀,他的第一個孩子,一個長相更偏向妻子的、擁有一雙可愛的貓兒眼的女孩。
甚爾曾以為身體裏令人厭惡的基因會傳承到他的女兒身上,而結果令他舒了一口氣。
早紀看不到咒靈。
她注定不會接觸到咒術的世界,她在這個用鮮花鋪灑滿地,青藤生生不息,陽光明媚柔暖的溫室裏自由自在地長大,她是被妻子用愛澆灌出來的、熱烈而單純的太陽花。
她活在普通人的世界裏,可以幸福一輩子。
但是,早紀絕對不能接觸到裏世界。
在溫室的呵護中成長的太陽花,柔嫩易折,稍微劇烈的風暴就能将她連根拔起,花瓣凋零。
——七年來,這是在甚爾腦中根深蒂固的、對于女兒的印象。
過去七年形成的“默認常識”,成為了甚爾的認知世界的基石,理所當然的如同宇宙裏亘古不變的物理定律。
當這認知的基石在一剎那被悉數崩裂、掀翻時,所造成的沖擊力,不亞于甚爾親身體驗了一回世界毀滅。
“爸爸,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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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綿長,吐息進出,面前的女孩,氣勢一下子就變了。
他看到金色的電弧掠過一道繃緊的線,那速度太急,以至于在電光切割、咒靈崩斷後,雷鳴聲才後來響起,聲浪滾滾,沉悶頓郁。
早紀似乎呢喃了一句什麽。
而甚爾的耳膜早已被雷聲充斥,微微鼓脹,他的表情空無,任由大腦天翻地覆,如同遠古時代神話裏描述的海嘯末日,思想決堤,沖刷出大片的空白。
一秒被切割成了幾百幀,時間近乎無限地拉長,卡頓地播放。
許久,甚爾的眼神有了焦距,他第一時間看向被切斷在地上、正在努力蠕動着把自己的身體拼接回來的醜寶。
吐出一句:“早紀,我的全部身家差點被你揚了。”
正為從“惡鬼”嘴裏護住了爸爸、而心下稍松的早紀:“……嗯?!!”
……
現在的情形非常複雜。
甚爾不愧是號稱術師殺手的男人,心理素質絕對過硬,在短時間內重塑了三觀後,他立刻用一種全新的目光審視自家女兒。
兩人在客廳沙發上雙雙落座,氣氛劍拔弩張。
甚爾心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毫無疑問,是他的女兒覺醒了術式。
否則無法解釋,那晴天雷霆般的一斬從何而來,她拿的還是菜刀,如果是他送給她的咒具匕首,醜寶此時已經沒了。
過了七歲才開始覺醒術式,可以說非常晚了,但咒術界并不是沒有先例。
但是很快,這個猜想被推翻了。
只見甚爾把拼接完整的醜寶提溜起來,橫放在茶幾上。
“早紀,你看得見嗎?”
早紀茫然地瞥了一眼甚爾指向的位置,搖了搖頭。
惡鬼的聲音并沒有消弭。
然而早紀握着菜刀,不知所措,看爸爸的樣子,好像發生了什麽很嚴重的事。
雖然惡鬼之音近在咫尺,但茶幾分明空無一物,甚爾爸爸的手像搭在什麽東西上面,五指下,是她看不到的物什。
沒有攻擊人類。
沒有散發惡意。
那她……她之前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菜刀擱在茶幾上,早紀的手無意識地絞着衣角,內心忐忑不安,眼角餘光偷偷觀察爸爸的表情。
這一幕落到了甚爾的眼裏,她的表情變為了排除答案的證明。
看不見咒靈。
如此,早紀就依然不是咒術師。
甚爾想到了某種可能,臉色微冷。
早紀方才揮出的那一刀,與其說是“咒力”,不如說更近似于“刀法”……
能夠以凡人之軀傷到咒靈,但無法祓除,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唯一的答案是——他的女兒和他一樣,是天與咒縛。
以咒力為代價,交換一具強悍無匹的肉體。
不同的是,甚爾的天與咒縛更加徹底,因為完全不具備咒力,反而能夠看見咒靈。
甚爾的沉默太反常了。
早紀越來越慌,她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拽了拽甚爾的袖子,她揚起茫然的臉:“爸爸……”
在那一瞬間,甚爾想到了很多。
聽到女孩輕軟的呼喚,動作先于思考,他下意識地擡起右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
甚爾看向她,幽幽地說道:“早紀,剛才的事,你給我解釋一下?”
早紀心虛地低頭,她知道該來的遲早要來。
“對不起,爸爸。”她低低地說道,“瞞了你這麽久……”
甚爾發誓他只是随口一問而已。
他有發覺到早紀可能一直在隐瞞着他什麽,但他兒時也經常因為自己是“異類”受到排擠壓迫,與衆不同即為原罪,會掩蓋自身的異樣,證明了早紀比他小時候要聰明,懂得保護自己了。
他是真的萬萬沒料到,這一句話能引出一部波瀾壯闊的滅鬼史詩。
從未在文獻中記載,沒有留下半點歷史遺産,早已為如今的人們所遺忘的一段過往——
正在早紀的口中,娓娓道來。
在于父親面前展露雷之呼吸的那一刻起,早紀就心有預料,前世怕是瞞不下去了。
但她并不後悔。再給她一次機會,早紀仍然會選擇這麽做。
她将師父的教誨銘記于心。
——“記住你是為什麽而揮刀,早紀。”
——“以殺衛道,以滅鬼而守正,拿着這把刀,去守護心中摯愛之物吧。”
揮刀是為了保護家人。
從前如此,如今亦然。
她的本心從未迷失。
“百年前,我是雷之呼吸門下第三位弟子。”早紀坦然地望向甚爾,自我介紹道,“百年後,我是你的女兒,是小惠的姐姐。”
“我的前世……嗯,爸爸應該還拿着我送給你的電影票券吧?即将上映的《大正弑鬼錄》,就講述了這些被掩埋的過往,爸爸感興趣的話,去看就好了。”
感謝産屋敷,讓不那麽擅長嘴皮子功夫的早紀有了脫身借口。
甚爾:“……”
他想錯了。
自從離開禪院家後,對什麽事都提不上心的甚爾,很少出現這種接二連三愕然無言的情況了。
“天與咒縛”的猜測,再次被推翻。
她不是嬌嫩柔軟的名貴植株,更不是經不起風霜雨雪的太陽花。
溫柔是因為歷盡了坎坷,心善是因為見證了災禍,她生機勃勃,是因為她從遍布死氣的屍山血海中走來。
浴火涅槃,而後重生。
七年,那誤解與偏見的鏡片終于被摘下,甚爾人生第一次,看清了他女兒的內核。
是比他這個放棄了自尊自愛、被當作渣滓随手扔棄的廢物,要美麗無數倍的人。
甚爾忽而仰靠在沙發上,卸下了全身的氣力,頭顱微沉,唇齒間漏出了嘲弄的笑聲。
“呵。”
早紀的平鋪直敘裏,他能聽出來她省略了很多東西。
如果當初的“惡鬼”真的如她所言,那他們的抗争史絕不會如此簡單。
稍微一想就能猜出來,怕是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哦,包括她在內。也沒有活下來吧。
這樣的人,成了他的女兒?
甚爾覺得荒謬,一股被命運戲弄的微妙感油然而生。
這是上天也鄙夷他的自暴自棄,特意讓早紀過來諷刺他?
甚爾的胡思亂想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他對早紀的問話結束後,早紀默認輪到了自己的環節。
“我覺得,爸爸不能怪我隐瞞了前世。”早紀戳了戳茶幾上的咒靈,她看不見,只能憑聲音判斷方位,“我和爸爸應該扯平了。”
這麽久,足夠早紀厘清狀況了。
這個時代有着與“惡鬼”相近的東西,但是一般人看不到。
爸爸的表現……卻像是他能“看見”一樣。
剎那之間,早紀曾經忽略的、遺漏的細節點全部串聯成線索,引着她打開了真相的大門。
“爸爸,你的職業究竟是什麽?”
早紀面色嚴肅,問道:“請對我實話實說,我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爸爸。”
甚爾撇過了頭,他覺得好麻煩。
早紀已經對他坦誠相待,他若是不如實交代出來,怕是今日不得善終了。
甚爾輕啧了一聲:“你剛才差點砍死的,是我的咒靈。”
他不得不對早紀科普了一番咒術界的常識,曾經打定主意“不讓女兒接觸到咒術界”的念頭,也在如脫缰野馬般的事實轟擊下崩潰了。
得知了真相的早紀:“……”
她僵硬地看向了醜寶。
焦距沒有落點,她只能看到爸爸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虛空。
醜寶委委屈屈地在茶幾上扭啊扭,默默遠離了可怕的妹妹。
早紀捂臉:“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想起來了,剛出生那段時間,在爸爸身邊确實能聽見惡鬼的聲音,現在看來,應該是爸爸的工具咒靈醜寶。
咒靈、咒術師。
對早紀而言全然新鮮的詞彙,她咀嚼着它們的釋義,不禁好奇地擡頭望向甚爾。
“原來如此,所以爸爸之前才不肯告訴我啊。”
甚爾一時沒跟上早紀的思維:“什麽?”
早紀自以為掌握了真相,她大聲道:“爸爸的職業‘小白臉’啊!孔時雨叔叔說爸爸是最強的小白臉,其實是在說爸爸在咒術界的職業吧?”
早紀眼冒星光:“爸爸好厲害。”
甚爾:“……”
“不,別把我和那幫人混為一談。”甚爾冷漠道,“咒術師都是垃圾,哪裏比得上純潔的小白臉。”
早紀懵了:“那、那咒術師是什麽?”
“你可以稱他們為,”甚爾想了想自己平時的任務委托人,言簡意赅,“金主。”
……
這一天,父女雙方都接受了龐大的信息量。
二人第一次卸下馬甲,坦誠相待。
除了最後出了一點點意外,導致早紀對咒術師的理解出現了億點點偏差。
“金主……金主,嗯。”
深夜,早紀把被子蒙在頭上,半夢半醒間,她嘟囔着自言自語。
甚爾灌輸的知識在她腦海裏生根發芽。
“咒術師都是金主……是小白臉最喜歡的金主爸爸……”
咂巴了下嘴,早紀甜蜜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