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密室
在金蓮水榭與華陽仙君遇上,孟确就在想盛淮景,倒是忘了問院內有關幻境中,看見紫禦神君的事。
回想自己來到仙界以來種種情境,孟确此時才驚覺,他這些天看似清醒,實則是渾渾噩噩、恍恍惚惚中,竟如同鬼了迷心竅一般,把盛淮景和華陽仙君混為一談——還将自己對盛淮景的諸多愛戀,轉移到華陽仙君身上。
只是自己多少還是清楚,二者是有區別的,便又能感覺到靈臺中存有一絲清明,察覺出真實,故而沒去多想什麽……
直接導致真實與臆想交疊,自己竟然不顧盛淮景已死,看着仙君,騙了自己這麽久。
意識到這一點後,孟确無端有些後悔。自打得知盛淮景死訊開始,就不願意接受的事,此時以一個殘酷、冰冷的姿态重新擺在他面前。
那時候他想殺了那個大和尚,他又希望自己也能死在大和尚手中,将意識同盛淮景一同消散到這天地間。
孟确知曉自己這樣對待仙君不公平,知道自己犯錯過後,孟确想要彌補。
故而等他再回居所的殿內,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凡間。無論如何,他總要去找找盛淮景,至少要找找他的屍身殘餘。即使盛淮景因為是仙君轉世,已然不會有魂魄來生,孟确也不希望自己所珍視過的人,落得個屍身不全,無人安葬的下場。
不過自己去安頓淮景之前,只怕是要和仙君說清楚。
華陽仙君那時答允自己成婚,大約是迫于許給自己的三個願望,仙君又是個言而有信之人,才會答應。
自己在神宮之中,對仙君來說多少是個拖累,幫不上任何忙,還只會丢人。再想到華陽仙君與紫禦神君的過往,孟确更覺得自己是個鸠占鵲巢的蠢貨。
仙君所說的救他三次,仔細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除了第一回 在山中是偶然,其他也都是自己願意去救,他不曾想過要什麽回報。更遑論盛淮景之死,也是為了自己……
即使第二次贈與盛淮景的護身符,為了效用更強,用了些特殊的祝禱手段。
那不也是最終沒有敵過那個大和尚的術法嗎?
那三次相救,實在不應該讓華陽仙君來還。
想清楚關竅之後,孟确心中輕快許多。
雖然不過成婚月餘,便要求解契委實過分,可及時止損自然也不失一種聰明的做法。
下了決定,孟确便從內殿出去,又從假裝在廚房忙碌,實則偷偷觀察的小鶴手中,讨走了一碟芙蓉酥和桂花糖糕,沒怎麽猶豫直接朝着仙君所在的解香殿去了。
……
很難得,華陽仙君此時正在殿內坐着調息,而不是直接躲逃出去。
不過他此時只留了一道化身在屋內,真身則是藏去了殿內某個隐秘角落裏,一個不見天日的密室。
密室裏死寂、陰冷、潮濕,沒有一絲風。
昏暗的室內檀香浮動,正中央香案後的牆壁上,挂着一幅畫像。
在密密麻麻布下禁制的中央,一盞矮小的燈火花閃爍,照在盤坐于蒲團上的仙人身上,竟是平白增添了幾分森森鬼氣。白衣仙君的影子投在牆壁上,仿佛能看見重重疊疊,如同鬼魅的蛇類虛影正在和畫像上的人對峙。
可再等仔細查看,又只能看見仙君筆直的影子,一派寂靜之中,偶有油燈爆開的聲音,再無其他。
事實上華陽仙君盯着自己的手掌,已經看了半晌,都不曾移開過視線。
在水榭遇見孟确,他悄無聲息地碰到了孟确的衣擺,那股觸感似乎現在還能回憶起來。
軟和、溫暖,又帶着一絲山林而來的幽香,清冽、澄澈,就像孟确那人一樣。
只要看見他,就會忍不住靠近,難以自持。
華陽仙君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甜蜜,他回想着日前與醉酒的孟确,行那周公之禮,孟确予取予求的模樣,一顆心髒就忍不住亂跳。即使孟确情動之時,喚的名字裏,十句話有九句都是在喊“淮景”,只有偶爾被折磨狠了,才會記起喊“元封”,但從他眼角眉梢洩露出的一絲愛戀,也足夠讓華陽仙君欣喜。
可欣喜的同時,也會在華陽仙君心中生出絕望與癫狂,他想要更多,想要徹徹底底将其打上屬于自己的烙印。
總有個聲音在告訴華陽仙君,如果你不放開他,你會害死他……
華陽仙君很清楚,這不是勸解,也不是空話,而是陳述事實。自己背負着整個仙界的興衰,需要達到無為忘情之境,才能在魔界侵入之時,繼續執劍,守護仙界。他下凡歷劫,也是在找尋提升境界的可能。
然而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愫,在這次歷劫歸來後,并沒有像說出去給其他人聽的那樣,前塵往事僅歸塵土,反而因為封印,越演越烈……讓仙界大能也要敬仰的上仙,陷入情障之中,恐懼失去孟确的同時,又不想放開他……
華陽仙君記得,自己先前為壓制歷劫時候滋生出的妖邪魔物,封了自己在凡間的記憶。是靠着推演才知道自己的凡人軀體,有了心愛之人,甚至為了愛人而死這事。
投胎轉世,并不會對性格有改變。華陽仙君相信,以自己的性子,做仙的時候,事事以仙界安危為己任,成了凡人大将,也該為皇帝效忠……
是絕做不出,背棄君上,牽扯下屬這樣的舉動。
可事實就是,自己為了孟确做了那樣的事,甚至不惜以命相護,執念到死後化做妖魔的程度。
偏偏這一切,沒有記憶的華陽仙君都無法理解。
也是在無法理解的同時,他心頭那股怎麽也不願放手的念頭,還是慢慢滋生出來,越是壓抑克制,就越是面目可憎,猙獰恐怖。
華陽仙君不知道那個凡人怎麽會和孟确相識,又怎麽哄得孟确離開虛策山,如何讓孟确以妖靈之身,死心塌地地喜歡上凡人。
可他很清楚,看見孟确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從心底生出妄念……
身體會因為看見孟确而歡喜,為觸碰而緊張,為得不到而生出癫狂癡戀。
即便是清淨的靈臺上染上邪魔氣息,也不該這樣不能自持才對。他的身體裏像是住着什麽面目猙獰的怪物,總是在叫嚣着,想要找尋遺落的東西。
華陽仙君懷疑自己遺忘的事情頗多,如果只是忘記凡間二三十年,他本該無愛無恨的仙人身軀,不會受到這樣嚴重的影響。
但要說做仙人時候自己認識孟确,華陽仙君追溯自己往昔記憶,卻是怎麽都找不到孟确蹤跡,不論怎麽看,自己和孟确的關系,也都只存在于封印了作為凡人時候的執念當中……
更何況,孟确的來歷再清楚不過,生于虛策山中的一顆青竹化形,成精也不過百年,有些天賦卻終究只是下界妖靈。那樣的小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和仙界上仙有任何牽扯的。
華陽仙君想不通,偏偏找了天帝,開了天書命薄也找不出他們的前世今生,有什麽牽扯。
就好像,他們兩個本是不該相遇一樣。
想到這裏,華陽仙君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鸷狠戾。
若是不能遇見他……
若是不能……
燈影搖曳,不知過了多久,華陽仙君收回了手掌,卻不自覺地攥成拳,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什麽。他閉眼默念起清心靜氣,驅逐魔氣的法訣,試圖去平複想到孟确而升起的瘋狂。
在華陽仙君閉眼的同時,他身後纏繞交疊的蛇影,如同活了過來一樣,吐着蛇信,紛紛試圖去纏上仙人的身體。
密室內多了一陣嘶嘶作響的聲音……
蛇影前行,輕輕游走于地面,發出蛇鱗摩挲的沙沙聲,聽上去無端令人汗毛倒豎。然而就在蛇影即将觸碰仙人身軀的時候,一陣金色靈光閃過,将撲來的蛇影盡數打碎,化作片片煙霧,消弭于無形。就好像剛才的蛇影,從來不曾存在一般。
也是這時候,華陽仙君突然睜開眼睛。
察覺到有人闖入內殿,心念一動,安靜的密室再無活人,只留一盞未燃盡的油燈與香案上的畫像。
……
作為仙君住所的解香殿,實際上冷清得很,內殿除了用來打坐的蒲團之外再無其他,是個近乎苦行僧才有的屋子。
孟确推開了解香殿的大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端在手裏的兩碟糕點,甚至找不出放置的地方。
孟确看着華陽仙君打坐的背影,烏發束于冠頂,一襲白衣翩然出塵,全然看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牽動他的情緒。看清這點後,孟确更加堅定了要離開的念頭,他主動上前,蹲在正打坐的仙君面前,問他要不要吃芙蓉酥。
“……”華陽仙君睜開眼睛,看見了孟确手裏制成芙蓉花模樣的點心,淡淡回答:“不必。”
蹲着的姿勢讓兩人靠得極近,孟确似乎還能嗅聞到華陽仙君身上悠然的檀香,仿佛自帶一股不可侵犯的天神威壓。
還真是和盛淮景那家夥不同。
想到自己此前種種行徑,無理取鬧一樣要求仙君和自己成婚,真就鬼迷心竅了……
孟确看着與盛淮景如出一轍的容顏,失神的同時,又不禁閃過一絲失落。這是他,又不是他。如此不能堪破皮相,怪不得老道長說自己難成大器。
孟确能看清華陽仙君,華陽仙君自然也能看清孟确。他清楚地看見了孟确一閃而過的失落,視線落到芙蓉酥上,華陽仙君以為是自己拒絕他,傷到了他。
想到這裏,華陽仙君心底像是被撕開一道口子,想伸手去抱他,親他,安慰他。
不過一碟點心,自己為什麽要拒絕他,不能如他的願呢?
華陽仙君在思索要不要拿點心吃的時候,孟确突然對華陽仙君說:“仙君大人,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孟确在華陽仙君目光中,緩緩說完了自己的想法。
總結起來就是,他知道錯了,不該把仙君認作盛淮景,他想要回去凡界,去收斂盛淮景的屍骨。
“我們的婚事,本就是個錯誤,不如就此作罷,怎麽樣?”孟确放軟了聲音,與華陽仙君商量。
“……”華陽仙君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要為了那個凡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