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頭偏西,外頭起了風,幹燥悶熱的風從窗縫刮進來,夾雜遠處零星的喧嘩聲音,時不時有幾道視線掃過來,蘇瓷立即把窗戶關上了。
捂熄了竈火,她把厚重的木蓋子掀起來,鍋裏的水還在翻滾着,她等了一會兒,等滾燙的蒸汽散了散,才端着簸箕上前,用木夾子把裏面的針鑷等物一一夾起,放在簸箕上煮透暴曬過的白麻布上。
她用白麻布把東西包好提起來,出了竈房。
父親蘇棣在母親攙扶下走出房門,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抹了抹她額頭上的汗,溫聲說:“快去吧,亦初已經把水端過去了。”
“嗯,我知道了。”
蘇瓷接過手帕,應了一聲:“爹你快和娘進去吧,外頭天可熱了。”
這種天氣,對于外傷員來說,能少出汗就盡量少出汗。
蘇棣知道輕重,又囑咐兩句就回房裏去了。
外面很熱,八月入秋的天,還跟酷暑似的,太陽像下火一樣揮灑熱量,傍晚了室外溫度一點都沒感覺下降,吹過來的風滾燙還夾着黃塵的味道。
但總的來說還是比竈房好多了,蘇瓷用帕子抹了一把汗,父親轉身回屋,她斜睨一眼對面的小西廂,看見門簾後有人影晃了晃。
她沒理,收回視線稍稍站着涼了一會兒,沿着瓦檐和土牆的蔭影穿過窄小的院子,往前院去了。
現在兩家人就住在這處位于軍鎮最邊緣不大的二進屋舍裏,土牆瓦頂,半舊不新,前院院內守着兩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聽見聲音側頭,蘇瓷笑着喊聲楊二哥楊三哥,雙方打過招呼,蘇瓷就提着布包上了正房。
站在正房門外,曲指敲了敲,她推開房門。
屋裏很安靜,也有些昏暗,檐瓦阻隔了陽光,一下子仿佛差了好幾個度。
內室的卧榻半坐半卧了一個男人,空氣中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這個男人劍眉濃黑,寬額高梁,唇很薄。據說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不知真不真,但這人眼神很淡漠是真的。他眉弓很高,英俊而冷漠的長相,着一身蒼色圓領袍斜卧在卧榻上,面龐帶着淡淡的燒紅,卻一點不減他的氣勢,蘇瓷進去,呼吸下意識收了收。
這确實是一個非常有壓迫感的男人,他沒說話沒動靜,面上沒什麽表情,卧榻也不在光線最多的地方,卻沒有一個進來的人能忽略他。
蘇瓷捧着布包,喊了聲:“大公子。”
卧榻上的男人點了點頭。
打過招呼之後,蘇瓷沒有再多話,她上前在榻沿坐下來,把手裏的白麻布包放下,解開,攤平。
榻旁擺放着一條長幾,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了,蘇瓷把手伸進第一個銅盆,打了胰子,用燒開放涼的溫水連續洗了三遍的手,之後用第二個銅盆的水過一下,最後才起身,把幾上一個布包解開,取出頭巾把頭發紮上,穿上罩衣。
之後又重新洗了一遍手,這次更仔細,用胰子細細打了好幾遍。
能做的滅菌措施都做了。
完了以後,她墊上幹淨的麻布,才示意對方把右手放在幾上,她快速解開他手腕上包紮着的麻布繃帶。
很猙獰的傷口,右手手筋直接被挑斷了,留下一個皮開肉綻的大口子,鮮紅的血肉中夾着泛白的肌腱,在現今的大夫看來,這只剛勁有力的手毫無疑問是已經廢了。
蘇瓷用煮過的竹篾把上面的藥膏刮下來,仔細看了看傷口,還好,傷口還算新鮮,省了她不少麻煩。
她說了句:“接下來會很疼,我盡快。”
沒有麻醉藥物,疼也只能忍一忍了。
她把傷口用煮開放涼的湯藥反複洗了幾遍,然後用兩個手肘夾開幾上一個瓷瓶的木塞,濃郁的酒味頃刻溢出,她提起瓶子,把裏頭已經很清澈的液體傾倒出來,澆在傷口處。
澆上去一刻,傷口外翻的皮肉劇烈收縮了一下,蘇瓷偷眼瞄了眼,對方下颚收緊,眉峰卻動也不動。
啧啧,是條漢子哈,還挺厲害的。
蘇瓷趕緊收回視線。
她手上也沒停,就着澆下的酒水,快速用手指搓着清洗傷口,耳邊那一道呼吸聲比剛才略重一些,但對方還是沒哼一聲,伸出的右手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傷口清洗完畢,蘇瓷拿起白麻布上的一柄短匕,端詳傷口片刻,匕刃按上,估摸着力道一按一劃,鮮血立即溢出。
她觀察片刻,用布巾捆紮他的上臂,鮮血流速立即緩了,她飛快捏起白麻布上一枚彎曲的小號縫衣針,用把瓶子裏剩下的東西都倒出來,用木鑷子鑷起泡在裏頭的線,飛速穿在針眼上。
手法不算很純熟,但勝在過程細節都一清二楚,且這肌腱是被利刃一下子挑斷的,切口非常齊整,給縫合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不多時,蘇瓷就完成肌腱縫合了。
之後,是肌肉的縫合。
一層接一層,蘇瓷全神貫注,屋裏也沒有任何聲音,只聽見刷刷的走線縫合聲音。
那男人一直垂眸看着,見縫到最後一層,蘇瓷剪斷泛紅的線,把剩下的一截小心放回瓶子裏,另取了白麻布上黑色的絲線。
絲線是合股的,很粗,強度和韌性都強多了,最外層的皮膚縫合可以拆線的,這個是優選。
快速縫合最後一層完畢,解開束在上臂的布條,蘇瓷觀察片刻,沒有溢血,手術很成功。
她撥開白瓷瓶的瓶蓋,把金創藥膏用竹篾挑出适量敷在傷口上——既然有上好的金創藥,她自制的藥膏就不用了,這缺衣少穿的,她也弄不來什麽好藥材。
抹上藥膏,再用煮過白麻布一層層包紮起來。
“至少一個月,手筋縫合處才能初步愈合,在這個期間,手腕盡量不要動,以免裏頭的線繃開。等會我再給你上個夾板固定。”
裏面縫合的線,是蘇瓷之前努力的大半年才好不容易搞出來的成果之一,羊腸線。
羊腸線算是外科手術的一個重大發明,第一代縫合後不用拆、能被人體吸收的手術縫合線。當然缺點也有,就是韌度強度都比較低,而且人體吸收過程反應會有些大,會很不舒服。
但這是蘇瓷目前唯一能自制的手術用線了,相較起優點,它的缺點不值一提。
搞定包紮,蘇瓷洗手,一邊說一邊快速收拾針線鑷子等物,至于銅盆什麽的她就不管了。
“裏頭的線會自行吸收的,大概二十天左右吸收完畢,不過到時你的手筋已經初步愈合了。吸收過程會有不适,感覺脹痛,發燒發熱之類的。”
蘇瓷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打包好,話說完,也剛好打包完畢,她站起身。
潛臺詞,那我走了。
楊延宗擡起右手,略略活動上臂,正垂眸端詳剛包紮好的傷口,聞言點了點頭。
他擡頭看了蘇瓷一眼,道:“辛苦了。”
這人的聲音和眼神外表一樣,帶着一種淡淡的冷漠,天然讓人難以親近,蘇瓷瞄了他一眼,搞定了也說完了,這時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她點頭笑了笑,順勢起身出去。
臨出門前,餘光瞟了裏頭一眼,半昏半暗的室內,那個男人依舊半卧半坐在卧榻上,半新不舊的帳簾遮擋着,露出一小截弧度淡然冷漠的下颌。
她撩起門簾,飛快出去了。
……
剛才那個男人叫楊延宗,很厲害的一個人物,從四品宣撫使,明威将軍。
可別以為這官聽着不大,這其實相當于省級軍分區司令了,邊防大省的大軍分區,副省級。
另外宣撫使還有“撫綏邊境”之責,一定程度可涉政,職權還比單純的省級軍分區司令還要大得多。
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憑戰功,憑自己,楊蘇兩家上一輩才開始參軍,到他時,根基還很淺,借不上多大力,他是憑戰功和硬實力上位的。
年紀輕輕就一躍超越了父輩,現在兩位父親是他麾下副将。
楊延宗就是楊蘇兩家新一代的領頭羊,現在兩家人都以他馬首是瞻的。
這樣一位人物,如果不是這次政鬥風波,大概會繼續扶搖直上的吧?
蘇瓷回到後院,竈房爐口前蹲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年輕姑娘,這是她姐姐蘇燕,蘇燕已經幫她另一邊竈點上火,從水缸舀了半瓢水燒着,姐妹倆還來不及說話,便聽見遠處一陣急促馬蹄聲。
蘇燕兔子一樣竄了出去,趴在牆頭看了小半刻,回來告訴蘇瓷:“沒有,要不到糧。”
姐妹對視一眼,蘇燕說:“我回去收拾收拾。”
說完一溜煙回了隔壁姐妹共住的東廂,把床上剛回來擺開沒兩天的行李折疊收拾,重新打包成大包袱。
這都第三次派人去府城請求調撥軍糧了,撥不下來,軍鎮糧食已徹底見底了,不想餓死的話,軍鎮就得放棄駐地,遷移離開了。
蘇瓷沒有阻止蘇燕,因為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發展還真是這樣的。
——她也是前兩日被父親接回家時,聽見軍鎮有人私下議論什麽“七夕鬼旱”,這個特殊的詞彙勾起腦海裏的記憶,這才發現,原來她竟是穿進一本書裏去了!
穿越大旱災茍來茍去,提心吊膽小半年,好不容易等到家裏的事終于塵埃落定——雖父親被貶谪成低級武官還負傷發配到邊陲軍鎮,但好歹一家平安,這就好。但誰知蘇瓷一口氣還沒松完,就發現自己原來是穿進一本操蛋的書裏去了!
書名叫什麽《以柔克剛:庶女成凰》。
蘇瓷:“……”
蘇瓷概括一下,故事情節大概就是一個出身普通但聰穎的庶女因為嫁對了人,坐着順風車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男主是個枭雄,一個差不多朱元璋式的人物,普通小鄉紳出身,年僅二十四,就越過兩家父輩,成為兩位父親的上司,成為兩家的領頭人,不管戰力和手腕能耐俱一等一。
他在激烈政鬥奪位傾辄中曾一度被犧牲淪為棄子,被挑斷右手手筋,發配到邊陲小軍鎮。
故事差不多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野心勃勃的男人永不言敗,男主渡過這一段低谷之後,趁勢而起,割據一方,從權臣到雄主,最後奠定日後天下一統的關鍵格局。
總之非常非常厲害。
他冷漠,殺人如麻,心硬手狠,唯一能被溫情軟化,聰穎的女主發現這一點後,收斂所有棱角,用柔情和他糾纏半生,被這個無情冷漠的男人虐心虐心,到了花甲暮年,才終于得到他的心。
反正一句話概括,這男人有多流弊,他就有多難搞!
堪稱蘇瓷看過的小說裏最難搞的男主,沒有之一。
好的,扯遠了,說回現實。
說到這裏,想必這個男主是誰大家都很清楚了。不過吧,但其實這裏頭也并不關蘇瓷什麽事,因為她不是女主,她只是一個炮灰工具人。
她出場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給女主一個不大好的出身,以及給女主的婚事增加一些曲折性和命運的不定感。
原主作為男主楊宗延的未婚妻,她很美,堪稱原書顏值頂配,但可惜有顏沒腦,她将會不作不死,明明和男主定婚卻另有心上人,和情郎暗通款曲不說,還在軍鎮遷移的路上出去私會情郎繼而被男主的死對頭發現了。
這位擁有無比美貌的無知少女直接在野外就被強x了,之後被拖走受盡折磨,被發現身份後還被作為豺狼對頭侮辱男主的工具,最後被受盡屈辱而死。
她死了,最後牽扯極深的兩家的婚約由以端莊慎行出名的庶妹蘇蓉接替。
蘇瓷:話說這設定也太惡毒了,作者的良心就不會痛嗎?!
而且最後原主的姐姐母親父親沒有一個好下場的,姐姐為了救她死了,母親病卧不起最後在一次轉移中被追上自殺了,父親沒多久因為傷心過度心神恍惚被刺傷最後病篤,臨死前只喃喃對女主蘇蓉說一句,“父親對不起你。”
嫡房這設定黑到簡直慘得體無完膚,連蘇棣也因為長年偏愛嫡房沒落得半點好下場。
嘔,呸呸!
作者在哪兒,假如被蘇瓷逮到這家夥,必須要用降龍十八掌錘爆她的狗頭!!
……
蘇燕風風火火出去之後,蘇瓷把缸裏的最後一點黃米舀起來,略淘了淘,然後放進滾開的小陶鍋裏。
她想了想。
自己來的時間點說遲不遲,說早也不早,情郎已經勾搭上了,但好在還沒被人知道,至關重要的軍鎮遷移的劇情也才即将開始,她的美貌還沒有被外頭的豺狼發現。
還來得及。
姐姐父母的事不用着急——反正只要她沒事,姐姐不用救她不會死,母親也不會病卧不起,父親傷心過度就更無從說起了。
其他的也可以日後再說。
所以,當務之急,她還是趕緊先改變劇情裏原來兩家人的轉移路線吧!
——原來兩家人是跟着大部隊一起遷移的。
上述所有劇情和意外,就都是發生這個基礎上了。
她摸了摸下巴,那麽只要兩家人改變路線,不和大部隊一起行動了,那一切豈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不管是情郎,還是豺狼,都能避開。
避開這倆就錯開了一切。
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完美!
蘇瓷打了個響指,至于後面的事,等她解決了眼前這茬再說呗。
蘇瓷擰棉巾擦了把汗,缸裏水面映着一張白皙如雪的瓜子臉,明豔動人,燦若玫瑰,少女一雙眼睛長得格外好看,雙目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翹,帶着幾分狐貍般妩媚,仿佛天生含情,偏眼底又有一種不谙世事的澄澈,清淩淩的,珠玉般瑩然生光。
蘇瓷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能長得這麽漂亮,顧盼生輝。
荊釵布裙,甚至可以說有點蓬頭垢面,都難掩其絕色。
啧。
蘇瓷上輩子也很美,不過也及不上現在,但誰不想更漂亮一點呢?
所以蘇瓷心情還不錯,用勺子搗了搗陶鍋裏的黃米粥,哼哼一聲。
女主遇上她算不走運了,她可沒有襯托別人的喜好,至于炮灰工具人什麽,誰愛當誰當去,這活姐可是不幹的!
啊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