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對表兄弟,最終還是走上了陌路。
蘇瓷趕到歸雲莊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遠遠她望見季堰,騎在馬上給楊延宗和另一隊人在送行,由于這次是秘密出行,季堰沒戴金冠,身上還披了黑鬥篷,但她眼神好,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季堰奉六王爺之命,領着季郴來給趙元楊延宗送行,這趙元是個目光炯炯的精瘦漢子,季堰和他飲過一杯壯行酒目送其帶人迅速離開,最後将視線投到楊延宗身上。
季堰舉杯:“此去只怕多有不易,慎行要多多小心。”
他微笑着,楊延宗也勾了勾唇,舉杯一仰而盡:“謝世子。”
彼此心知肚明,但面上,這看起來還一對互相關心感激彼此的好兄弟。
季郴也上前一步,敬了楊延宗一杯壯行酒,楊延宗烏川這一出實在太突然了,以致于他溫文清雅的面龐添上兩分憂色,但勉力掩飾住了,舉杯:“大表兄,保重。”
楊延宗和他碰了碰杯,同樣飲盡。
接着舉杯動作和夜色的遮掩,季郴快速把一張小紙條塞進楊延宗手裏,然後退回季堰身後去了。
接下來,也沒有多話,喝完壯行酒,随後就出發了。
嘚嘚沉悶的馬蹄聲敲打在夜色裏斜斜向下的狹窄土徑,楊延宗回頭往一眼那個遠遠立在歸雲莊前的居高臨下的黑色身影,冷冷挑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
楊延貞沒領蘇瓷上去,遠遠望見那邊的季堰,他悄悄撇了一下嘴,帶着蘇瓷私下繞過歸雲莊,先到江邊等候彙合了。
烏川在西南,大部分都是水路。
等了小一刻鐘,疾急馬蹄聲響了幾次,前後彙合了好幾撥人,有一隊是楊延信領的,還有一隊是林亦初,另外幾隊領頭的都是勁裝漢子,蘇瓷不認識的,有精瘦有敦實,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看着身手很矯健。
楊延貞和林亦初小聲給她說了兩句,她知道這些大部分都是自己人,小部分則是王府點出來的。
楊延宗是最後一撥來的,他一身玄色紮袖勁裝,腳踏長長的同色皂靴,夜色下騎快馬直下碼頭,一勒翻身而下,矯健淩厲,鋒芒畢露,凜冽得看着就連平日那淡漠感都仿佛輕了幾分。
當然,這是錯覺,楊延宗利眼一掃,便看見立在邊角的蘇瓷,他似乎冷哼了一聲,被他掃一眼就像大冬天的夜裏被人當頭澆一瓢涼水似的。
蘇瓷理虧,不敢吭聲,慢半拍擠出一抹帶兩分讨好谄媚的笑,人家視若不見移開視線。
切,蘇瓷偷偷吐槽,小氣鬼。
……
楊延宗和王府的人說了兩句,這趟任務領頭的是楊延宗,王府人沒有意見只說聽他號令,楊延宗也沒廢話,随即下令上船。
“二妹妹,快,我們上去。”
路上楊延貞給她簡單說過一下,不過其實這個銀沙軍饷案和烏川之行她都挺清楚的——前者她家差點全家折進去了,能不清楚嗎?
銀沙軍饷案,原來只是軍饷火耗發現有貓膩,事不算小,但也絕對不大,只是恰逢老皇帝受傷病重,被拉出來借題發揮,導致各方許多的軍中人馬紛紛下馬,旋渦越來越大,最後竟還二次升級了,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由軍饷火耗扯出偷挖國有銀礦,再由偷挖國礦卷出大量白銀來歷不明,查到最後,爆出這劉應兄弟不單單偷挖國有銀礦,他們甚至還順着銀脈勘察出新的礦山,私自大量開采并偷煉銀錠。
最糟糕的是,這劉應兄弟給四王、六王、七王、還是已經狗帶的三王都分別送過大量的白銀,并藏下詳細的賬目明細,将諸王偷偷捆上自己的贓車。
——原本以為是火耗空饷得來的銀子,這在軍中并不罕見,每年每月來投門下的人也海了去了,做了預防措施并不怕,誰料卻是一條咬手毒蛇。
老皇帝傷愈後來勢洶洶,抓住這個把柄要一舉将三王斬于馬下。
現在局勢很緊張,已到了至關緊要的時期。
被脅迫着,一得線索,各王府不得不立馬遣人出去,去“力救”這逃亡在外的劉應兄弟。
上述就是銀沙軍饷案的前情後果。
至于烏川之行,蘇瓷也是知道的,畢竟她有外挂嘛,她知道的原書軌跡,裏頭就有這個烏川之行。
可太不容易了,皇帝不容許劉應兄弟落在諸王府的手中,除了皇帝,六王府還得和四王府、七王府人馬之間互相厮殺——畢竟都不是朋友而是敵人,痛下殺手必不可少。
總而言之,非常兇險。
六王爺除了楊延宗和趙元之外,昨天已先遣了兩路人馬出去了,前後一共四撥人,但各自能不能成功進入烏川都是個問題。
碼頭前停了兩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每艘擠擠能裝幾十個人,十一月初的天,雖還未下雪,但夜裏已極冷,水面升起一層薄薄的寒霧,呼吸間鑽進人的肺腑,河面冷風呼呼吹着,蘇瓷趕緊拉了拉圍巾擋住口鼻。
她不很怕冷,但沒必要還是暖和點的好。
船板很舊,但很結實,蘇瓷還好,由于是大夫身份,所以單獨分了一個小艙房,不用和人擠,其他房間她看少說待十個八個人的。
林亦初拉開艙房門看了眼,給她打開被褥鋪平,期間反複叮囑:“阿瓷,你夜裏警醒些,千萬別睡死了,萬一有什麽情況,我就住隔壁房間。”
“要是我不在,你找張昉。”
張昉是林亦初的副手,蘇瓷認得的。
“可記着了?”
“嗯嗯!我肯定記住了。”
蘇瓷點頭如搗蒜,她知輕重,唯一可惜就是,原書主愛情,又是女主視角,不涉及女主的根本就沒有具體描寫,這個異常兇險的烏川之行只用了幾百字來概括,蘇瓷最記得就一句——“損員愈三分之二”。
死了沒能回來的超過三分之二,能不兇險嗎?
她反而擔心林亦初,“亦初哥哥,你得小心些才是,可別光說我了。”
她是非戰鬥人員,還是團隊醫生,遇上突發情況肯定有人保護她的,對比起她林亦初危險多了,她可不想家裏兩個去,到時一個回去。
林亦初不禁莞爾,因為年輕增加威信而常年繃緊嚴肅的五官變得生動起來,俊秀的五官左腮有一個不淺的酒窩,林亦初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笑道:“阿瓷長大了,都會擔心家裏人了,好了,我肯定記住了!”
蘇瓷撥開他的爪子,瞪了他一眼,他舉起手,嚴肅道:“好好,我保證會很小心!”
不揉了,再揉就炸毛了。
林亦初兩三下就鋪好了被褥,從小他就照顧蘇瓷姐妹習慣了,他鋪得順手,蘇瓷也習以為常,不過他也不好在蘇瓷屋裏留太久,哪怕大門敞着,因此鋪好被褥後直起身,就說:“你早點休息,後頭的路恐怕會很不太平。”
他叮囑兩句,就趕緊出去了,蘇瓷從包袱裏掏出三個鹵蛋,分了他一個,這是她順手收進來的宵夜,“嗯嗯,我都知道了。”
林亦初颠了颠鹵蛋:“你還帶這個啊?”他順手又掏了一個,在蘇瓷瞪大眼睛之前,飛快閃出去了,把門關上。
蘇瓷沖門口皺皺鼻子,敲開鹵殼啃了口。
由于蘇燕近段時間的百般嘀咕和撮合,她難免就注意起林亦初。
林亦初可能也有點意思,畢竟青梅竹馬。
蘇瓷想想,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不用離家,不用擔心什麽合法小三問題,有什麽矛盾,爹媽一句話比什麽都有用,她優哉游哉,未來數十年休閑的鹹魚日子差不多可以預見。
但想歸想,蘇瓷現在是不敢的。風頭過了再說。最起碼,最起碼等楊延宗娶妻後啊。
她再安靜如雞個一兩年,然後再低調解決人生大事。
蘇瓷這個艙房是緊鄰船廳和夾板的第一間,男人們在外面說話的聲音,她推開一點點內窗,偷瞄了眼,剛好看見楊延宗弧度淡然冷漠的側顏,她趕緊把腦袋縮回來,輕手輕腳關上窗子。
蘇瓷心說,她還是盡量不出現的好。
能避則避啊。
然而很可惜的是,天不遂人願啊。
很快,就在第二天的夜裏,就出事了。
……
蘇瓷其實也沒經常想楊延宗這茬,她每天吃了飯活動一下手腳,就趕緊休息了。
她還是有點擔心的,畢竟這并不是一趟安靜旅途,兇險得不行的。
但誰知怕啥就立馬來啥!
船行很快,風大,雖沒有千裏江陵一日還,但順游而下速度還是非常快,在船艙裏只聽見嗚嗚風聲,到底第二天入夜,他們就逼近烏川地界。
一路上他們換了好幾次船,不斷掃尾不斷重新僞裝,蘇瓷也換上了一身貼身短打,靴筒還放了把小匕首以防萬一。
晚上睡覺她連衣服都不脫,直接把被子一卷就睡了。
這天夜裏睡得朦朦胧胧,忽聽見“篤”一聲!緊接着“嗖嗖嗖篤篤篤”,江岸兩側山坡激箭如雨,蘇瓷一個激靈睜開眼,大船已迅速掉頭,全速往不遠處的參天樹蔭沖去。
“嘭”一聲!蘇瓷站立不穩,撲落在地,緊接着頭頂船板啪啪啪掉下來不知什麽沉重東西,啊,是人!有慘叫聲!
“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斷身穿水靠的黑衣人自水面一躍而起跳上船,叮叮當當,混亂的厮殺聲即刻就連成一大片。
林亦初一腳踹開門,拉着站立不穩撲倒在地的蘇瓷往外飛奔,“包袱,我的包袱!!”
她的藥和針線器械都在裏頭呢!
楊延貞本想沖上來拉她的,聞言腳步不停沖進艙房抄起那兩個大包袱,丢給他身後的人,他飛奔上前,拉着蘇瓷另一邊的手,“是朝廷的人!”
想快,要麽水路,要麽水路轉官道,否則等翻山越嶺過去,黃花菜都涼了。
可供選擇的餘地根本不多。
而皇帝到底是皇帝。
蘇瓷終于知道傷亡為什麽這麽多了,這根本就是明知但用人命填出來的!
她咽了咽,被拉着一沖上了夾板,林亦初楊延貞及身後人奮力殺出一個空間,黑魆魆的夜看不大清,但血腥味異常濃重,她擡頭一看,整艘船已經被紮成馬蜂窩。
楊延宗所在大船是重點關注對象,相較而言,另一艘後面跟着烏篷船箭傷和襲擊者都少多了,場面已被控制住,這邊大船的人不斷往那邊船轉移。
但其實這都是幌子。
楊延貞林亦初帶蘇瓷來的船舷左側,底下拉出幾條又長又深的快艇,二人拉着她一跳而下,快艇劇烈晃動着,上頭還不斷有人跳下,滿了,立即一撐沖進沿岸的陰影中。
蘇瓷回頭,剛好看見楊延宗,他腳尖一點躍下快艇,艇身紋絲不動。
小船速度很快,下一刻就将厮殺現場抛在身後。
有人追來,但快艇上都是佼佼者,不斷解決,絲毫沒有影響快艇速度。
但蘇瓷心裏惴惴的,她記得,楊延宗的生平大敵,季元昊,就是在烏川一行出場的。
就是季承檀的那個哥哥,四王義子兼心腹和智囊的那個。
将世子逼迫到必須二選一,進而不得犧牲一個的就是他的手筆!
甚至下令軍鎮梁慎殺死楊延宗的都是他。
很厲害的一個人物,出身很差,卻混得很好,遠房落魄宗室,被四王收為義子進王府教養,在一大堆的兇殘義子裏頭脫穎而出,和這哥相比,那季承檀簡直就是小白兔。
她正想着,忽聽見輕微的“篤”一聲。
“什麽聲音?”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蘇瓷耳朵很尖,霍站起身,立馬将視線投向艙底。
蘇瓷:“……”
她一站起,下一聲“篤”更加清晰,船板一瞬被鑿穿,水蔓延立馬浸濕她的鞋底,林亦初楊延貞狠狠船底水下一刺!血水以及冒出,但底下人毫不退縮,掙動間,被鑿穿的快艇立馬就翻了。
全部人落水。
黑魆魆的水面,沒有月光,根本就看不清,蘇瓷聽見林亦初和楊延貞喊她的聲音,但距離至少三四米遠,她不敢吭聲。
蘇瓷準備充分,短打都是單衣,外襖一裹随時能解,混亂中,她相當機靈,沒有應聲,反而減少動作,讓水淹沒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往後一仰,她掉頭往後面的快艇游去。
最近的,是楊延宗的船,這男人手持長劍将一個翻上快艇的黑衣人戳下去,蜂腰猿臂,目露寒光。
蘇瓷飛速游過去,最近最游刃有餘的只有他了,冷死她了,她趕緊伸出一只手,“喂!”
這個男人垂眸瞥她一眼。
……該不會是記仇成這樣吧?
身後嘩嘩水聲,蘇瓷:“快拉拉我啊大哥,男人不可以這麽小氣!!”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什麽了。
但同船的楊延信厮殺間,忍不住笑了一下,楊延宗臉色更黑了。
頭頂有陰影罩下,最終一只大手一抓,把她提溜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