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偌大的上陽殿,今夜燈火通明,有配刀執戟的禁衛軍林立于大殿之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凜然肅殺,上谕:無诏者今夜一律不得擅進,違者就地格殺不論。
濃濃的酸醋味自殿內彌漫而出,外頭人頭濟濟,殿內卻已經肅清,除了正在來回熏屋子的心腹太監宮人,已不見半個閑人走動,最深處的內殿更是挪得空蕩蕩的,除了一椅一榻以及牆邊兩大排亮得刺眼的如椽巨燭,再無一物。
老皇帝考慮了兩天,最終還是決定接受治療。
——随着時間的推移,所有的所有醫者,不管是宮中的禦醫還是民間探訪的能人,都無一戰兢搖頭或直接或隐晦告訴他,此傷已不可愈也。
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只有一個蘇瓷明确地告訴他,能治療。
雖這刀砭切療讓人驚駭難安,但老皇帝熬了兩天後還是決定冒險嘗試,他還不想死,更不能死!
這位禦極四十載的至尊皇者決斷力是有的,執行力更是強到極致,一旦下定決心,整個皇宮高效運轉,短短兩個時辰,就按照蘇瓷所敘把她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暖閣裏,老皇帝倚在矮榻上,道:“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
什麽重重有賞啊之類的話,先前已經說過了,這是最後一句,至于蘇瓷之前提到的七成成功幾率,皇帝一句沒提,大家也好像都選擇性失憶了。
“臣女盡力而為。”
蘇瓷也沒廢話再提一遍,假如她把皇帝治死了,毫無疑問狗帶是她唯一的下場,都不用說的。
——真是壓力山大。
有強權無真理。
她突然之間就十分理解楊延宗的孜孜不倦往上爬,真的是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主宰別人的命運,總比被別人主宰自己的命運好啊!
“想什麽呢?”
老皇帝被孫時平攙扶着去清洗換衣了,蘇瓷和楊延宗也退到了隔壁的小間更衣梳洗套上罩衣頭巾口罩,她要了楊延宗當助手,他當過一次,而且這裏她唯一信任的也只有他。
聽了他問話,蘇瓷撸了把臉,小聲說:“我在想,咱們這回也不知能順利出這宮門。”
她吐槽:“要是最後真成了,沒狠狠撈上點好處真的對不起自己啊。”
他瞄的,膽兒都吓瘦了!
楊延宗眸色深沉:“那是當然。”
他這四字說得森然,蘇瓷也不知他心裏是個什麽想法,反正這人一向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她也沒心思琢磨了,壓力好大啊,她掬冷水使勁搓了幾把臉,“行了,咱們快進去吧。”
可不敢讓皇帝老爺等啊。
轉出暖閣,直接進了內殿,內殿門口有兩個禁軍統領級別的将軍全副武裝守在,裏頭也有兩個人,除了孫時平,他是蘇瓷的另一個助手,還有禁衛軍大統領黃得衛,一個年愈四旬目如冷電的威武武将。
皇帝自然不可能放心把自己真交給蘇瓷楊延宗的,因為蘇瓷一再強調手術室內的人和物越少越好,最後定下是他們兩個人。
一個武力巅峰,這人一進門就敏銳在楊延宗身上嗅到同類者的氣息,這兩個當世第一流的高手視線碰了一下,不過誰也沒吭聲。
蘇瓷深深呼了一口氣,沉了沉心神,開始洗手,她打醒十二分的精神,開始消毒準備手術。
老皇帝的體溫又升高了一點,退燒湯藥已經越來越不好使了,腿上的敷藥也是,把藥物洗掉,皮膚紅亮腫脹一片,壓之見軟,老禦醫其實開過口子排膿的,腿外側一連開了三個口子,但終究治标不治本兼這引流法子不徹底,略略見好又很快重蹈覆轍了。
用煮沸消毒過的水晶針筒吸取了一管青黴素水溶劑,皮試已經進行過了,進行靜脈注射,老皇帝無聲看着,之後她示意孫時平扶着老皇帝,伺候這位服用麻沸散。
——要是沒有麻醉,他這年紀手術蘇瓷真的不敢做了,但幸好不管是老禦醫還是她自己,都有效果相當不錯的麻沸散方子。
藥效起效很快,大約一刻鐘,老皇帝就失去了意識。
蘇瓷深呼吸兩下,再次用胰子洗手,反複搓了六七次,再用酒精搓過,之後從麻布包取出她特地叫人打的那幾柄手術刀的其中一把,一手按着老皇帝的圈好的患處,隔着皮膚和腫脹,再次确定骨屑殘留位置。
在此之前,她先給老皇帝金針刺穴止血了,這套她姥爺獨創的針法,她姥爺曾經參加公派援非醫療隊,當地環境和局勢很多時候都很複雜,後勤資源經常不到位,于是他在家傳針法的基礎上改創這套金針刺穴止血法,雖沒血管鉗那樣立竿見影,但效果還是可以的。
回國以後,這套針法其實也沒多少實用的時候了,倒沒想現在又再讓蘇瓷派上大用場。
鋒銳輕薄的刀刃輕輕一劃,見紅的同時,還有一股膿液飚出,紅裏泛白,味道腥臊,一股隐隐的腐朽氣味,讓孫時平和正不錯眼盯着這塊的黃得衛心猛地提起。
蘇瓷看了楊延宗一眼,不過不等她擡頭,他就已經持着拉鈎俯身了,姿勢算不上很熟練,但手非常精準且穩。
這切口不大,卻非常精準,手術野一打開,蘇瓷立即單手持了鑷子,稍稍一撥一切,在炎症嚴重的肌肉組織中找到了那塊罪魁禍首的骨屑。
蘇瓷熟練切除腐肉,清創,放置引流管,之後開始一層層的肌肉縫合。
刷刷地飛針走線聲音,蘇瓷全神貫注的認真樣子有一種異樣的魅力,楊延宗餘光見她額頭有汗珠淌下,他立即側頭看一眼孫時平,孫時平趕緊用手帕給擦掉。
擦去汗水,更換口罩,她鴉青的黛眉和發緣濕漉漉的,飽滿的額頭盡數露出皮膚顯得格外白皙,鼻梁下一點炫目的嫣紅,構成了一種動魄驚心的美麗。
她專注的眼神和認真的樣子這一刻迷人到了極點,楊延宗視線在她唇上一點紅停留片刻,目光深了深,之後才不動聲色移開。
蘇瓷的手很穩,速度也很快,這本來就不是一臺難度很高的手術,主要的艱難之處在于病人的年紀和狀态以及皮下炎症的嚴重程度還有術後的藥物支持。
炎症拖着了這麽久,手術之前蘇瓷真的挺擔心的,但切開一看,還好,好歹沒到她預想的最糟糕境地,太醫院那群禦醫太醫還是有真本事的。
蘇瓷花了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将三處殘餘骨屑剔出,都放置了引流管,最後一個傷口清創縫合完畢之後,她小心翼翼進行了包紮。
“之後的幾天,引流管不能動,要确定炎症好轉不再膿潰以後,才能拆除。”
蘇瓷嘴裏說得篤定,這會說什麽可能不行已經是廢話了,不如少慫一點。給病患家屬信心是每一個醫生必須做的,這些東西都刻進她骨子裏了。她表面看着還是鎮定得很,但實際心裏多少有些惴惴,因為後續藥物支持是手術成敗的關鍵。
——她手裏只有低濃度的青黴素,哪怕已經加大了劑量,她也很怕力道不夠啊!
“每天三針,若順利,兩天左右能看到效果了。”
孫時平親眼目睹手術過程,對蘇瓷說話客氣了不少,“好,蘇姑娘務必多多費心。”
她能不費心嗎?
想不費心都不行好不好?
孫時平問明白護理注意事項和針藥使用的方法關竅,跪在那腳踏上親自照顧,老皇帝一直都麻沸散藥效過了的下半夜才醒,感覺怎麽樣也沒有和蘇瓷說得太多,現在一切都為時尚早,皇帝清醒後又過了一個白天,才有人來帶着蘇瓷和楊延宗去休息。
這時天色已經暗起來了,紛飛的大雪終于停了,紅牆白雪餘晖朦胧,莊嚴肅穆而美輪美奂,可惜進出的人都不會有欣賞的心思,蘇瓷也是。
累了一宿一白天,精神體力雙重壓力,總算從上陽殿出來,感覺後背衣衫都濡濡的,之前出過汗自己都不知道。
“媽呀,累死了。”
這一回,她和楊延宗換地方住了,沒有再回到那個小舊破還偏的半舊小宮室那邊,而是被安排在距上陽殿不遠的一座叫德慶宮的兩進宮室,楊延宗住東配殿,她住西配殿,她跑過去他那邊看過,和她這邊也一樣,寬敞明亮地龍炭火也足,床鋪衾枕都是簇新的,還有宮人伺候,端來的晚飯也不再是冷鍋冷竈的了,待遇鳥槍換炮。
如果忽略守門以及院子內帶監視性質的精銳禁軍,待遇倒還不錯的。
蘇瓷苦中作樂小聲吐槽,瞄了一眼庭院裏在冷風中肅立一動不動的戴甲護軍,身後的楊延宗伸手掩上窗縫。
兩人靠得極近,在小小聲說悄悄話,楊延宗側耳傾聽确定沒有其餘監視者之後,拉着蘇瓷站到距離護軍們最遠的一點,壓低聲音:“如何了?”
他問的是老皇帝的治療情況,神情凝重。
蘇瓷拍了拍額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暫時應該死不了,……”關鍵就看之後這幾天了,有好轉的話,哪怕慢一點,最終也是會痊愈的。
可她話未說完,就被楊延宗一手捂住嘴巴,他眉目一厲:“噤聲。”
她語氣中不經意的漫不經心讓他眉心一跳,他瞪了她一眼,罵道:“怎麽說話的?!”
這丫頭的膽子當真是大極了,知不知道她說的對象可時皇帝!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就得掉腦袋的。
蘇瓷也機靈捂住嘴巴,瞅着他小小聲:“這不是有你嗎?”
她可是注意到楊延宗側耳傾聽過的,屋裏門外肯定沒人,這麽小聲絕對沒第三者聽見的,兩人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然她可不會放開說話的,她又不是傻!
“你的本事我是相信的。”蘇瓷又給小小拍上一記馬屁。
口甜舌滑。
楊延宗輕哼了一聲,掐着她的腮幫子擰了一把,“這麽大的皇宮,你就這麽相信沒有一個比我強的?比如黃得衛?”
蘇瓷笑了一下,大眼睛瞅着他:“黃得衛?是之前在內殿那個大統領?唔,”她假裝點着下巴想了想:“我覺得你倆不相伯仲。”
男主的身手,可是原書蓋過章的,這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黃得衛黃大統領,也就和他不相上下。
打鐵還需自身硬,楊延宗将來能走到那個地步,除了一分運氣,九分本事和實力是必不可少的。
蘇瓷上面說相信他也不是開玩笑的。
不得不說,雖明知這丫頭就是個口甜舌滑的,這話還是非常順耳,楊延宗哼笑一聲,不過總算揭過這茬:“下次說話注意些。”他教訓。
蘇瓷感到挺新奇的,她最知道楊延宗是多麽能屈能伸的人,原書裏被侵犯,他一次又一次越過自己的底線冒險反殺,最後的對象甚至有皇權。
這麽一個人,對于皇權的敬畏應該沒到骨子裏去的,他可不是那些迂腐的士大夫。
不過楊延宗的教訓她聽見進去了,乖巧點頭:“嗯嗯!”
青蔥玉白一張粉嫩小臉,乖乖巧巧點頭,她聽話的時候總是特別可愛。就是一雙眼睛靈動得很露餡,哪怕眼珠子不動,看着都不是個安分守己的。
楊延宗垂眸盯着她,伸手掐了一下她唇畔那個小梨渦,目光在她小嘴那抹嫩紅上停了下,從昨夜手術室那會分神留意她的時候,他有掐住她下巴狠狠吻她的欲望,可惜了,現在不是時候。
“你管好治療,其他的都不用管。”
“嗯嗯!”
那就最好,論心計她肯定強不過楊延宗這陰謀家的,這些讓人頭禿的事情不用她去琢磨就最好不過了。
楊延宗松開手,她就跑到圓桌旁吃飯了,剛剛宮人送來的兩個食盒,蘇瓷打開自己那個看看,是炒的小雞蘑菇和河蝦,湯都一樣,糕點是紅豆糕。楊延宗那個鹵牛肉和高湯獅子頭,糕點是栗子糕。
她喜歡吃獅子頭和栗子糕,于是愉快把兩個食盒換了個位置,自己打開食盒蓋子把飯菜端出來,抓起筷子大朵快頤。
吃飯皇帝大,她都餓了好幾頓了,不管什麽事都得填飽肚子再說。
她埋頭苦吃,剛端出來菜還有點燙,她舀起個獅子頭吹了幾下小心咬了口,又小口小口啜着湯,舒服吐氣,整張臉仿佛亮了兩個度。
楊延宗立在遠處沒動,瞥一眼窗外,又回過頭,盯了蘇瓷側臉片刻,目光幽深。
——每每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蘇瓷的時候,她總會刷新他的認知。
楊延宗足夠敏銳,僅僅從剛才蘇瓷随口那句“暫時應該死不了”,他就敏銳察覺——蘇瓷對皇帝乃至皇權竟根本沒有那種發自內心的敬畏的。
他真的開始好奇蘇棣究竟是怎麽養閨女的,養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清奇,前面一個蘇燕,後面還有一個蘇瓷。
他搖搖頭,行到圓桌邊,挑眉盯了蘇瓷半晌,但這丫頭只顧自己吃自己的,還擡頭瞅他,奇怪:“你站着幹嘛呢?快吃飯呀,不然都要涼了。”
楊延宗掃了一眼蓋得嚴嚴實實的另一個食盒,兩人一起吃飯,她居然只記得擺自己的。
“我以為給夫君張羅衣食是婦人本分?”
蘇瓷才不怕他,她咬着勺子笑嘻嘻:“那不是還沒成婚嗎?”
你這理論也不成立哦!
不過她還是伸爪子幫他把食盒拖過來,以免這家夥借題發揮小氣吧唧。
……
不過到底皇帝病況一天不明朗,兩人也不可能真正輕松下來,等吃了飯,宮人來收了食盒碗碟,蘇瓷也沒再多說,先回去休息了。
在床上輾轉滾了好幾個圈,想了老皇帝,又想這輩子的爹媽姐姐,蘇瓷想,要是她真不小心狗帶了,人頭落地是醜了點,但到底有過一次經歷也沒很怕,就是爹娘和姐姐,大概會很傷心吧?
也不知會不會連累他們。
想到這裏,情緒有點低落,她開始祈禱,老皇帝你堅強點啊,一定要挺過去,她還不想死呢!
又等兩天,期間蘇瓷每天早中晚去注射藥物,不過傷口沒看過脈也沒把過,每次她來老皇帝都是閉目躺着的,不知真睡假睡,體溫也反反複複,不知道具體究竟怎麽一個情況。
只不過,據蘇瓷近距離觀察到的蛛絲馬跡,她悄悄告訴楊延宗,皇帝情況應該在好轉的。
而兩人在德慶宮的待遇,從第三天開始提升了,具體表現在兩肉一菜一湯一糕點的夥食,變成四肉三菜一湯兩糕點,擺盤也精細了很多,宮人得用兩個超大食盒才能擡過來。
蘇瓷終于大大松了一口氣,她的觀察果然沒錯,最難的一關終于過了,待遇的提升意味着皇帝病況開始好轉啊!
她的心終于擱回肚子裏了,好轉就行,哪怕只有一點跡象,她也有信心最終會痊愈的。
——那老皇帝固然年邁體衰,但給蘇瓷的感覺卻是個意志力超強的,這一點可是很重要,病人意志往往會在很多關鍵時刻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它甚至能彌補上一些年邁體弱帶來的弊端。
她總算能放心睡覺了,好好品一品禦廚出品的美食,甚至還有心情和楊延宗侃會有什麽賞賜。
然而,就在蘇瓷放下心頭大石的頭天,當天晚上卻發生了一件兩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和老皇帝無關,卻讓整個皇宮都震蕩了起來。
入夜,蘇瓷早早吃飽了飯,和楊延宗侃了兩句剛要攆他回房她睡覺了,卻忽然聽見外頭一陣急促奔跑的腳步聲。
砰砰砰急速奔跑!自宮門處沖入,楊延宗驀擡頭看去,蘇瓷還不解,但很快她也聽見了,那腳步聲沿着朱廊一路直沖到她的房門前!
是孫時平!
大冬天的,他跑得帽子都掉了,滿臉通紅重重喘氣,不敢停歇一把拽過蘇瓷的手就往外跑:“快!趙王中毒了!”
“蘇姑娘快!!!”
趙王,今年才四歲,前趙王是老皇帝的親幼弟,兄弟倆奮鬥了半輩子,也沒奮鬥出個兒子來,老皇帝膝下好歹還有五個公主,但這個趙王從小體弱,膝下卻是連女兒未曾有過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先帝嫡出這一脈命中不該絕嗣,在趙王意外去世的當月,繼妃靈堂哭暈卻診出喜脈,八月後誕下趙王的遺腹子。
趙王妃從診出喜脈的那天,就被老皇帝派人接了進宮,這小趙王是在宮中出生的。
毫無疑問,他才是老皇帝屬意的皇位繼承人!
蘇瓷楊延宗聞言,立即對視了一眼,這宮裏宮外,都暗流洶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