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實話說吧,這渾水蘇瓷真的不想沾啊!

這小趙王出生真的太晚了,要是早生上個十幾年,他很可能就太太平平被過繼當太子了,可惜如今諸王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到這步誰也不可能因為個毛孩子放棄的,這裏頭可是沒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

而小趙王才四歲,未算站住,哪怕老皇帝再強勢也不能不顧一切将他過繼立為太子,而且他也不想将小趙王推到風口浪尖。

雖然這個小孩從出生起就已經站在風口浪尖了。

不止宮外,宮內也是,要知道在小趙王之前,老皇帝屬意的皇位繼承人可是坤皇後甥女所出的虔王幼子,那孩子今年七歲,五年前就被接進宮養了,現在還養在長秋宮裏。

坤皇後坤國舅促成甥女再嫁虔王,而後生下這個孩子,再一力勸服老皇帝屬意并接進宮中教養,臨尾卻被截胡,蘇瓷想,那坤氏肯定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吧?

這可是皇宮大內啊,小趙王身邊守護重重那是不必說的,連貼身伺候的人據說都是皇帝親自挑選的,這一重又一重的保護,能把手腳動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的,并趁着他傷勢複犯愈發沉重自顧不暇的當口,小趙王就被人鑽了空子爆出中毒了。

這下手的幕後主謀,要蘇瓷說,這坤皇後只怕嫌疑很大啊。

這些相關的訊息,她也是這一年多來她陸陸續續知道的,尤其後來和楊延宗定下婚約,外頭有不明了的她就直接問他,這些重要的人物和糾葛,現在她都挺清楚的。

所以一聽她就頭皮發麻,真的不想蹚渾水啊!

可現在想不想,也由不得她了。

被孫時平拽着一路狂奔,她急聲說:“禦醫呢,太醫呢,禦醫太醫哪去了?!”

“中毒我不擅長啊!!!”你另找高明行不行?!

“趙王中的不是一般的毒,群醫已束手無策了!!!”

蘇瓷:“……”

她被不由分說扯着一通跑,喘得像拉風箱似的,下臺階差點跌了個狗吃屎,幸好身側楊延宗及時撈了一把,他直接箍着她的腰提着她跟上孫時平。

孫時平盯了他一眼,沒說什麽,默許他跟着進了清溪書齋。

清溪書齋,小趙王的讀書起卧居所,別看名字聽着似乎是個小塊地方,實際面積很大的,裏頭青磚黛瓦,假山流水,有游樂區也有學齋寝宮,還有一個不小的草坪花園,甚至花園裏頭還有一個淺淺的湖泊,五髒俱全,應有盡頭,足不出戶就所有生活所需的硬件。

老皇帝這是把為他的太子準備的地方給了小趙王了。

現如今這個清溪書齋燈火通明,黃得衛率着禁軍急匆匆趕至将書齋重重包圍着,人人臉色凝重嚴峻,蘇瓷還聽到哭聲,她剛被拖着跑進大門,就被一個哭得悲傷欲絕老态畢現的中年貴婦沖過來拽住手腕,和孫時平拉着她一起往裏面狂奔,“禦醫,禦醫,你來,你快來救救莳兒!!”

蘇瓷猜這是小趙王的母親趙王妃,她被拽着穿過前庭沖進寝宮殿門,當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金碧輝煌的豔麗女人!

對不起,蘇瓷也不想用金碧輝煌這詞的——這詞兒一向是用來形容建築和裝飾,但沒辦法,眼前這個女人一襲華麗的拽地百鳳穿雲大紅宮裙,金色的鳳凰高昂項首引吭長嘯直沖雲霄,裙擺金光熠熠華麗萬分,她頭戴九龍五鳳點翠冠,姿容妍麗美豔非常,吊梢眉,丹鳳眼,氣勢淩人,整個人不管是衣服還是臉,都宛如一個耀目的發光體。

這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坤皇後了,她往這個秀雅雍容的宮室裏一站,感覺所有東西都成了陪襯。

老皇帝除外。

老皇帝也來了,得訊後他立即命人連長榻一起擡着急趕至清溪書齋,目前這對天下至尊的夫妻,一個在屏風之內守着小趙王,另一個則立在屏風外,臉是冷着的。

還有一個,坤國舅,坤國舅也在,不過他現在正在大殿門外的臺階下跪着。

冰天雪地,寒風凜冽,人來人往,坤國舅就這麽垂首直挺挺地膝蓋着地跪在積雪未掃幹淨的漢白玉地板上。

蘇瓷剛才就是從那跟前過的。

她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有些複雜微妙,先前高高在上仿佛能主宰所有人包括她命運的人,感覺一下子就從神壇吧唧掉下來了。

過門檻時蘇瓷被猛拉得絆了一下,楊延宗再次扶住她,這時,蘇瓷忍不住回頭和他對視了一眼。

這個男人眼神幽深似海,眉峰卻動也不動。

蘇瓷定了定神。

接着她就被拉着沖進了屏風內,老皇帝令一應禮節全部免了,她直接先去看躺在床上的小趙王。

一個小孩子,穿着雪白的寝衣躺在床上,他似乎在昏迷,但眉頭緊蹙着捂住胸腹部,嘴裏迷糊發出隐約的呓語,“……疼,娘我好疼,……伯父我疼,……”

老皇帝臉色鐵青,急聲喝道:“快,免禮,快看看莳兒如何了!!”

其實症狀已經斷了,太醫院的禦醫太醫們雖有些不擅長的地方,但在本領域毫無疑問都是國手,斷症是沒有問題的,他們只是沒有辦法!

有些病症在現今的醫學水平而言,就是必死之症,沒得救的。

小趙王是飲食裏被人長期下了金粉了。

黃金的金。

小趙王身邊侍候的人進出都得被嚴密再三搜查的,哪怕洗衣擔水的粗使,都一律不例外,老皇帝嚴防死守,普通毒藥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不可能近得他的身的。

可再嚴密的防守,使出水磨功夫去撬,也總有被鑽出空子的可能的,再是每天嚴密搜身,也不可能不讓人戴首飾吧?

小趙王近身的人逢年過節賞賜都是多份厚厚的,有金有銀在皇宮奴婢圈子的中上層真的只是一件平常事,把金箔金累絲研磨成金粉,每天往小趙王的飲食拌上一點點,金子是重金屬,密度很大,從咽喉進入人體後會在胃裏腸道裏積聚下來排不出去,等發現是情況已經很嚴重了。

老皇帝這段時間情況一直都不好,旁的地方可能被捂得死死的察覺不出來,但清溪書屋不一樣,皇帝已經很久沒親自來看小趙王了,這明顯很不正常,所以這段時間清溪書屋也是人心惴惴的——他們的主子還小,一旦其他人上位,等待他們的就是殉葬的下場。

這種環境,給下手那人很大的方便,頻繁多次下手,然後小趙王很快就毒發了。

其實說毒發也不大正确,但這在古代确實歸屬于中毒病症的一種,叫金毒,和吞金自殺一個原理,沒得治的。

蘇瓷簡直頭禿,她診完脈按過小孩肚腹之後,就被拉到禦醫太醫堆裏普及前情,你一段我一段顫顫巍巍,人人面如菜色,真是流年不利啊,陛下完了又來一個小趙王!

最後大家都将希望寄托在蘇瓷身上——刀砭之法他們不擅長,但上古有流傳,大家接受起來都挺快的,蘇瓷給老皇帝的治療手法他們已經打聽出來了,開刀取出,原理上聽着是非常可行的!

蘇瓷:壓力山大啊!

他喵的!

楊延宗沉聲問:“能救嗎?”

他也進了殿內,一雙銳利眼眸掃視大殿內外,就站在禦醫太醫堆這邊,在蘇瓷身側,他壓低聲音問。

蘇瓷:“七成。”

應該能的,小孩緊緊捂住的地方的是胃部,詢問他其他地方疼痛遠不及這處,痛感聽着更像胃痙攣引起的腸道抽痛。

“你先救人。”

楊延宗二話不說,沉聲道。

蘇瓷點點頭,她懂,不管後續會得罪誰,又被卷進什麽旋渦,先把命保住再說。

對比起眼前這坎,後面的不算什麽。

交給楊延宗去操心吧!

蘇瓷低聲和孫時平說了兩句,孫時平大喜,連爬帶滾沖到老皇帝身邊說話。

老皇帝當即下令清場,所有人退出殿內,幾個人飛奔而出,去上陽宮搬前頭的窄榻器械等物。

蘇瓷感受到了坤皇後的目光。

存在感非常強烈,她頭皮都有點炸了,對方目光給人的淩厲感真的超強壓力超大。

她敢沒有回頭,政治不是她擅長的,還是交給楊延宗吧,她先管救人好了。

殿內的人好多,聞訊陸續進宮趕來的人也很多,帶了什麽化金散啊回魂丹之類亂七八糟的,其中甚至季元昊和季承檀,幾個王府消息極靈通,都來人了,不過全部被黃得衛截住并請出去了。

季承檀極擔憂往裏眺望了一眼,但這場合,他哥也在身邊,他根本就不敢吐口些什麽。

當然,這些蘇瓷都不知道,她就算知道了也沒啥想法的,她這會兒正忙着準備做手術。

——要是有胃鏡腸鏡就好了,有胃鏡無創取異的幾率很大,運氣好的話,小孩馬上就能活蹦亂跳了,藥都不需要怎麽吃。

但現在沒有,只能開腹了。

老皇帝考慮過去上陽殿,但現在太冷了,他怕搬孩子出去再出好歹雪上加霜,最後一錘定音就在清溪書齋做,地點選在偏殿。

屏風搬開,連床都搬走了,地毯桌椅統統拉出去,孫時平指揮人反複洗刷并盯着來回奔走熏醋,室內的溫度控制得剛剛好,不冷也不熱。

蘇瓷清洗換衣回來,裏頭已經空蕩蕩布置妥當了,這是蘇瓷能竭力創造的最佳無菌環境了。孫時平黃得衛和小趙王一個乳娘在,後者是負責安撫和照顧孩子的,小趙王實在太害怕了,被拍醒一直哭,等會喝了麻沸湯再讓乳娘出去。

“小殿下別怕,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蘇瓷安撫兩句,看一眼孫時平,後者會意把麻沸湯端過去,小孩抽噎着被扶坐起,倒是勇敢了起來,自己扶着碗把湯藥都喝完了。

一劑酽酽麻沸湯下去,不到兩刻鐘,小孩就進入深度昏迷狀态,皮試後,一針推進去後,蘇瓷示意孫時平剝幹淨小趙王的衣服,手在小孩剛在緊緊按住的胃部位置摸了摸,金針刺穴止血,酒精消毒皮膚表面,細而鋒利的刀刃一劃,清晰的“嘶啦”一聲皮肉分開的聲音,鮮紅的血立即溢了出來。

“拉鈎,沖洗!”

分開腹膜前脂肪和腹膜前組織,最後順利打開腹膜,蘇瓷開的口子不大,她探指進去摸索片刻确定沉積異物的位置,利索給了胃袋一刀。

很順利掏出異物,金粉已經凝結成一團了,天長日久,表面被胃液腐蝕摩擦變得黑乎乎的,但仍能看見黃金色澤,呈不規則狀,最粗的地方有尾指根這麽粗。

蘇瓷颠了颠這塊金子,輕輕吐了一口氣,她察覺楊延宗在看她,下意識擡頭沖他笑了笑,戴着大口罩看不見,但能看到她眼睛彎了彎,額角有汗,但微翹的狐貍眼還是那麽閃亮。

楊延宗斂了斂目。

兩人都沒說話,蘇瓷低頭繼續手術,小孩胃袋已有穿孔跡象了,但還好沒穿透,炎症有點嚴重,她想了想,還是清創後盡可能地給保留縫合,以維持原樣。

小孩人小胃袋也小,切一點對後續生長發育影響都挺大的。

這麽處理,耗費的時間也稍長,反複用生理鹽水沖洗,最後仔細縫合,然後開始閉合腹腔,一層又一層,期間把她目前僅有的兩個型號的針都用上了,換了兩種針法,最後才縫合皮膚。

這手術難度不高,耗時兩個小時上下順利完成,蘇瓷握了握小孩的脈搏和探了探呼吸,用酒精抹過縫合傷口,最後包紮。

“已經把胃部的金塊取出了,腸道或許會有殘留,這個等孩子……趙王殿下醒來之後再說,有可能會進行二次手術。”

沒有ct沒有x線,只能這麽着了,若是零星的金粉殘留問題不大,但要是達到凝結成塊的程度就必須再度手術了。

每次都大半夜折騰,蘇瓷挺累的,完事以後汗津津的,把手反複洗了幾次,說完注意事項,她就直接退場了。

老皇帝還守着,他半卧在長榻上蓋着明黃錦被,腿一動不動的,聽見禀報微微側身撐起,內侍趕緊輕手輕腳放了個引枕墊着,外殿燈光一般但他臉色似乎也不大好,不過依然讓人倍感壓力。

皇帝撚了撚放在托盤上捧出來的金塊,問:“莳兒如何?能治好嗎?”

蘇瓷說:“應該能好。”

“應該?”

老皇帝擡起皺褶耷拉的眼睑,盯着蘇瓷,蘇瓷頂着壓力半晌,最後硬點了點頭。

好吧,這頭點不點其實也沒差,還是別為難自己了。

好累,跟皇宮這群人打交道真心疲憊,醫生為毛不能安心搞治療搞科研,他喵的古代皇權!

熬了大半宿,蘇瓷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謝絕了孫時平的命人相送,最後對方還是派了個小太監引路,同行還有幾個護軍。

不過這些人和孫時平不同,一前一後跟着,不認識距離也沒有很近,蘇瓷出門口時小心翼翼擡頭望了望,那坤國舅還在那跪着,看來老皇帝真的雷霆大怒了。

而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偏殿,一個朱紅豔麗的宮裝身影伫立在大敞的殿門之後,眼睛正對着這邊。

一陣冷風嗖嗖,蘇瓷趕緊縮了縮腦袋,掖了掖大毛鬥篷,趕緊三步并作兩步竄了出去。

出了清溪書齋,她望了一眼楊延宗,楊延宗卻微微搖頭。

——坤國舅和坤皇後最終會沒事的。

坤氏是開國名臣,煊赫鼎盛了十幾代,老皇帝當初成功登基就有坤氏的輔助,坤氏一直都是老皇帝的心腹股肱,老皇帝兩任皇後都出自坤氏。

在他老邁傷病而諸王勢大又擰成一股的當口,老皇帝是絕對不可能自斷臂膀的!

從坤國舅只是跪在殿外而不是被拖出去脊杖,更沒有被推出午門斬首,就可見一斑。

他壓低聲音說了兩句,蘇瓷一聽就明白了,“這樣啊。”她有點感嘆,原來人家是有恃無恐啊。

該擔心的原來不是人家,而是自己,話說他倆現在已經不可避免得罪了坤皇後和坤國舅了,想想就讓人頭大如鬥啊。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楊延宗淡淡道。

他這一生風裏來雨裏去,無數次生死關頭闖過來,二十歲不到就成為兩家的領頭人,沒什麽可怕的,只要不是立馬被置諸死地,他就有反勝的餘地。

聽這人說話,總會給人一種分外抗壓安心的感覺,風高雨急,他自巋然不動。

算了,那就不想了,交給他得了。

術業有專攻,這位可是陰謀家裏頭的翹楚。

蘇瓷縮着脖子回到德慶宮,已經四更天了,她累得不行,癱在榻上一動都不想動了,不行,要死了。

在這宮裏待一天跟在外頭待一年似的。

屋裏燒了地龍,不冷,暖烘烘的熏了一會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意識陷入黑甜鄉前一秒,蘇瓷心想,這老皇帝和小趙王還是趕緊好起來吧!

最好打個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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