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閑客此閑行(七)

只聽馬車外有一男聲道:“不才陶澤,欲邀請雲公子于河邊畫舫內一聚。”

千秋頗有些驚訝,看了雲深一眼,掀開簾子,看到馬車之下站着一名衣着樸素卻整齊有度,模樣一看就是個學生的男子。

雲深下車,二人互相作一揖。

陶澤道:“雲公子可否賞臉?”

雲深溫和颔首:“不甚榮幸。”

祝江讓了位置讓陶澤坐上來,便于指路,一邊奇道:“陶公子,連那些店家都不敢收留我們,個個都對我們敬而遠之。你如何還敢與我們相交?”

陶澤笑言:“雲公子并非洪水猛獸。那些店家不敢收留雲公子,那是他們并未看到雲公子的才華罷了。我知雲公子是個有才學之士,因而仰慕不已,又何懼他人?”

坐在馬車內的千秋聞言,咂了咂嘴,心裏驀地不是個滋味。

馬車轱辘辘的往前駛去,不大一會兒,陶澤所說的畫舫很快就到了。

此時已經入了夜,青城不似姑蘇臨安,沒有夜市,也沒有五彩斑斓的花燈河燈。

兩艘畫舫就這麽靜靜的停泊在湖泊上,放眼看去,這兩艘畫舫便是消融在夜色裏。祝江将馬車停好,扶雲深千秋下車。

兩艘畫舫不大不小,貌似正好可以容下四五人圍桌而坐。

祝江将馬車拴好在一邊後一個轉身,就看到陶澤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雲深微一颔首,卻并未率先進入,而是極其自然的偏了偏身子牽了千秋一道進去。那陶澤微微一怔,旋即跟入。

祝江站在原地,默默的看着這一幕,正打算舉步跟過去,結果就看到千秋的半截身子從簾帳裏探了出來,沖着他道:“祝江,你先到馬車上休息吧!”祝江哦都沒來得及哦一聲,就又看到千秋縮了回去,動作行雲如流水。

祝江扁了扁嘴,還是跑到河邊洗了個腳,又跑回馬車上開始休息。

畫舫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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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澤與雲深千秋對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三杯空空的茶。

千秋對面前的這個長得還算幹淨的書生并沒有什麽好感,而他隐隐感覺陶澤對他也是這種态度。他只得一邊坐着一邊聽他們說話。

陶澤一邊斟茶一邊道:“看上去雲公子似乎與這位公子的關系不一般?”

雲深微笑道:“在下與千秋乃兄弟。”

陶澤笑道:“原來如此。”

千秋心中頓時不舒服起來,開始有意無意的關注着陶澤。

陶澤道:“雲公子以為,作畫當如何?”

雲深斂了斂眸:“畫者,心當有物。千百年來有名無名的畫者無數,但無外乎皆是心中有物之人,若是無物,又如何能作出畫?必然是依靠着自己曾閱覽過的,交融在自己的遐想內,最終凝聚于畫中。”

陶澤看上去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俄而又問:“那那些神靈的畫像呢?又有何人曾經見過神靈嗎?”

“陶公子以為,神靈似何模樣?”雲深淡淡道,“一雙眼睛,一張嘴,兩條手臂,兩條腿。他們有着我們人的形态,那便可知所謂神靈,或許并沒有人見過。

只不過是依靠着我們人的模樣,而畫出來的罷了。故這世間,是否真的有神,倒是不得而知了。”

“雲公子不信世間有神?!”陶澤似乎被震驚到了,睜着一雙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雲深。

千秋終于忍不住,皺着眉頭頗為不滿道:“神靈神靈,與其祈求神靈不如多求求自己。若是神靈真的存在,能聽到我們祈禱的聲音,為何世間仍有疾苦?

若是神靈真的存在,為何他們不肯在百年前世間動蕩不安之時出來拯救無辜的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的一番「大逆不道」之話終于将陶澤的目光吸引過去。

陶澤微微張着嘴,将目光移到了千秋身上,似乎正在細細的打量着他。

千秋被他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繃直了身體正要說什麽,卻被雲深搶先了一步:“陶公子可還有疑問?”

陶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連忙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和狀态,歉笑道:“公子……”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尋找什麽詞:“果然是與衆不同,博學通識,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不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倒是開了眼界了。”

千秋心中讨厭極了陶澤盯着雲深的樣子,不滿道:“雲深也不過是讀書多罷了,還沒有你說的那般傳奇——”

他話題一轉:“這世間稱得上傳奇的,應該是那位雲寒枝公子吧?陶公子如何不去尋雲寒枝?”

陶澤遲疑道:“的确,雲寒枝公子确實是個傳奇。”

言罷,他的目光頓時鎖定在了雲深身上,忽而放出強烈的光芒:“莫不是世間所傳的那位不願上朝為官的雲寒枝公子,就是雲深公子吧?!”

哎呦喂,壞了!早知道就不多嘴了!千秋恨不得掐死自己,沒想到到最後自己居然還沒管住這張嘴。

他狠狠的瞪了瞪陶澤,奈何對方根本沒有察覺,一雙放着七彩光芒的眼睛直直的在千秋的眼皮子底下盯着雲深。

雲深輕輕攬袖,執起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放下,似笑非笑的看着陶澤:“陶公子以為呢?”

陶澤立刻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世傳雲寒枝公子乃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是先皇在南巡時偶然遇到的。既然有先皇,那麽傳言應當不會差太多……”

他沉吟着,似乎是不解:“雲深公子可是将軍之子?一文一武,除了姓氏一致之外,差別未免也太大了吧。”

雲深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陶澤又兀自思了一會兒,千秋也兀自在一旁忍耐着。他原先還是有些疲乏的,但此刻卻覺得自己精神充沛。

正當他忍無可忍想要說點什麽時,陶澤終于擡起頭來:“許是巧合罷了,雲深公子是雲深公子,雲寒枝公子是雲寒枝公子,一文一武,終究是差別太大。”

言罷,他透過簾子看了看外面,仿佛這才感覺天色已晚,連忙起身作揖道:“實在抱歉,不才與公子相談甚歡,一時竟忘了時間。二位公子一路舟車勞頓,定是累了,還請在這畫舫內歇下,雲公子可願與不才明日再敘?”

雲深亦起身作揖道:“多謝陶公子盛情。”

從頭到尾被忽略的千秋冷漠的坐在一邊,看也不看最後想起來要和他打招呼的陶澤,最終他的回禮還是由雲深代勞了。

兩個人只在河邊洗了洗腳,河水涼的非常,河面上的風陣陣的拂過來,終于讓千秋感到了自四肢延伸至心裏的疲憊感。

他伸了伸懶腰,從河畔起來走入畫舫內,小心的拉好簾帳——河上多蚊子,不拉好估計晚上就不能睡,而必須與蚊子抗争至天明。

這艘畫舫是現下他們唯一可容身、可酣睡一場的地方了。

千秋已經快坦然處之了,他逐漸接受了「罪民被流放」這樣一個身份,已經不再想着好的,精的,而是有就行了。

不過即使他接受了這樣一個身份,卻也從來都不承認他們真的是因罪被流放。

畫舫內只有一張小小的床,雲深絲毫不介意,将千秋攬過來。

“千秋可适應在畫舫內歇息?”雲深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因為距離的原因,他說話時噴出的絲絲熱氣就灑在千秋的耳畔,撓的千秋心底癢癢的,一陣陣的熱氣往臉上湧——幸而是晚上。

幸而是晚上,千秋咬着嘴唇靠近了雲深一點,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還好,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裏睡覺,覺得有些新奇。”

“那與家相比呢?”

“自然是家好!”千秋脫口而出,随即便感到攬着他的手似乎緊了緊,“不過你在的話,哪裏可也好了。”

雲深輕笑:“千秋以為,方才的那位陶公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千秋原本心中喜悅着,一聽「陶公子」三個字頓時像被潑了盆冷水似的——不過他的反應不是耷拉頹喪,而是頗為激動:“我不喜歡他。”

“為何?”

千秋支支吾吾:“我一見他便覺得不喜歡他,也許我與他是五行相克,天生不容。”

雲深輕飄飄的又問了一遍:“為何?”

千秋狀似老實道:“陶澤……他與你相談甚歡,以至于幾次三番将我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略了,我不喜歡。”

“僅是如此?”

千秋心虛的厲害:“僅是如此。”

依稀雲深又輕笑了一聲,帶着專屬于他的溫和儒雅,只聽他在他耳畔輕聲柔和道:“夜深了,千秋早些睡吧。”

畫舫內雖小,但兩人相擁,足以給千秋安心之感,不一會兒他便沉沉睡去,還在緩緩流淌着的水上的畫舫內做了一個好夢。

只是他這一覺睡得太沉,以至于一起來就聽到外面吵吵攘攘的。

枕邊人早已出了畫舫,站在甲板上。千秋急急忙忙的披着衣服出來一看,居然看到陶澤被幾個官差押着走了!

他微驚,雖然再不喜歡陶澤,此時看到他莫名其妙被抓仍舊忍不住問雲深:“雲深,怎麽回事?”

雲深斂眉:“如千秋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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