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閑客此閑行(十四)
見到周恒,雲深眼眸微眯,卻是不動聲色的坐回了原位,似乎并不打算走了。
千秋見勢也立即不自覺的切換了聽話乖順的模式。只看到那個殺千刀的周恒果然換上了一副春風得意的表情,舉步朝他們走來。
周恒在他們面前站定,折扇一收:“二位,第三次相遇,乃是天意啊!”
恰逢祝江回來,見到周恒一愣,下意識的看了眼雲深,立即道:“怎麽又是你!你想做什麽?”
周恒睨了一眼祝江,哼笑一聲:“一個下人,把茶壺攥得這麽緊做什麽?火氣這麽大,難不成你想用茶水來潑我?”
祝江莫名其妙,心中一陣愠怒,卻只是走到桌子前将茶壺放下,剛想說話卻被雲深搶了先。
雲深甚至不屑擡眸與周恒對視,只是垂着眼睑輕抿一口茶,說出了第一句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恒眉頭一皺,祝江在心中叫了聲好,同時也感到了一絲詫異。
周恒折扇一合,嘲笑道:“君子?下人豈可被稱之為君子?”
祝江隐約嗅到一絲針鋒相對的火藥味兒,此時梨園內的人幾乎也走空了,百姓們看到周恒在,更加不敢逗留,也沒人敢上來插上幾句話。
雲深終于擡眸,波瀾不驚:“君子,乃因氣度、作為而稱之。祝江未疑心于閣下,作為亦磊落,為何不可稱之為君子?”
周恒嗤笑道:“他身份卑賤,一個下人罷了。”
一口一個下人,祝江氣的眼前一陣發黑。他從小在雲府長大,從未被看成是卑微的下人,包括雲府裏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
如今周恒自恃身份高,一而再的出言不遜,令他終于克制不住,怒道:“不好意思啊周公子,你與郡守大人相比,身份一樣卑賤,你與天子相比,那更是卑賤的不能再卑賤。請問周公子怎麽還有臉在這裏說別人卑賤?難不成你比天子都……”
祝江欲言即止,剩下的話讓周恒自己品味去。果不其然,周恒厲目一掃三人,最後将目光鎖定在千秋身上:“若我沒猜錯,兩位便是被流放的将軍之子雲深和将軍府收養的千秋公子吧?”
他頓了頓,眼含警告的意味看着他們:“周某欲邀請千秋公子來周府一聚。”
Advertisement
他話音剛落,千秋便聽到雲深的指尖輕敲了下桌面,旋而便看到他站了起來。他也急急忙忙的跟着站起來,随即手便被身旁人握住。
雲深毫不留情,輕飄飄的斜了一眼周恒:“閣下幾次三番,只怕不止是要千秋到府上一聚吧?”
此話一出,在場的其他人均是一怔,周恒很快便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咬牙切齒道:“我還以為雲公子是何等人呢!不過也同凡夫俗子一般,有着凡夫俗子的眼光!”
雲深神色淡然,忽而伸手堪堪虛環住千秋的腰身,将他往自己身旁帶了帶:“閣下多心了,我不過不願讓千秋貿然去一個根本不了解底細的人的家中罷了。”
周恒怒極反笑:“千秋說到底也與雲深公子無關系,你就這麽限制他的自由?”
雲深輕擡下颌,眼含笑意:“十年光陰,我與千秋早已情同手足。”
周恒頓了好一會兒:“既然雲深公子如此說……”
他欲言又止,忽然不再掩飾自己眼中熾熱的欲望,直直的看向了千秋。
雲深不着痕跡微微移動,正好擋下了千秋所有的視線。周恒也不介意,只是穩操勝券般的輕蔑一笑:“未曾想雲公子将千秋公子護得如此好,此等兄弟之情讓人動容。”
祝江一陣惡心——噫,可真夠虛僞的!
被點名的千秋一陣茫然,卻不知為什麽被點名。他的視線又被雲深遮了個嚴實,什麽也看不到,直到一路回到客棧,他都只能依靠感覺雲深周身的氣場來判斷發生了什麽。他隐約知道真正的對峙起來的那一刻應該是周恒提出要他到周府開始的。
千秋一邊想着一邊又眯着眼睛往浴桶內沉了沉,随即就聽到有人的腳步轉了過來。
千秋大驚失色忙爬到一邊回頭,只看到雲深站在屏風邊兒上。“雲深你……要做什麽?”
雲深嘴角一揚:“如今是什麽時辰了,再不起來,水都涼透了。”
“那你先回去啊。”千秋嘟囔着,看到雲深轉身,聽到腳步聲,這才急急忙忙的起來,穿好睡袍,巴拉巴拉的跑上床的裏面躺好。
他一天經歷了亢奮和忐忑的大起大落的情緒,如今一靜下來,倒是一下子睡不着了,卻也沒敢亂動,生怕吵到雲深。過了半晌,等到他終于有些迷糊的時候,雲深忽然道:“千秋?”
千秋陡然一個激靈:“啊?”
雲深失笑:“千秋是将睡着了麽?”
被人在将睡着之時驚醒真的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尤其這個人還是雲深。
千秋苦不堪言的翻了個身,面對着雲深,嗓音還帶着濃濃的倦意:“是啊,就快睡着了。你一叫,吓得睡不着了。”
“那千秋來說說今日看的戲?”
此時興奮大都已經退去,千秋回想了一下,緩緩道:“那裏面的旦角兒好看,聲音也好。看上去年紀也不大,小女孩兒,和岫岫差不多年紀。”
雲深挑眉,揚唇一笑:“千秋認為那是個女孩子?”
千秋咽了口唾沫:“男的?”
“依照律法,有哪個女子敢如此抛頭露面?”雲深稍稍點評,“那的确是個男旦,身段不錯,聲音是經過從小訓練出來的,音色俱佳。”
千秋連連點頭。
“千秋的身段亦适合唱旦角兒。”
正在認真聽講的千秋猝不及防,還沒來得及反駁腰部就突然遭到雲深的襲擊,他急忙拼了命扯着被子閃躲,面紅耳赤道:“雲深你幹嘛?”他堪堪的躲到了最裏面,心瘋狂的跳動着,生怕雲深看出什麽。
雲深收手,頓了一頓,重新笑道:“沒事,說笑罷了。”
千秋:“哦。”
他在心中怒吼:你說笑上什麽手!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間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随即是祝江擔憂而焦急的聲音傳來:“公子,少爺,怎麽了?”
二人同時道:“沒事……”
白下了床的祝江:“哦……”
見雲深真的不再玩鬧,千秋這才把緊緊攥着的被褥緩緩的送了開來,翻了個身蜷縮起來背對着雲深。
他按住自己心跳的位置,感受到那裏傳來快速而有力的跳動。
他的呼吸還微微急促着,臉也是紅的不行,還很熱,腦中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紛亂,漲漲的疼。
他自從被雲深在雪地裏救起來之後全身的溫度便比常人要低,因此無論是多麽炎熱的夏日,他都不會非常熱。而這一次,他是徹徹底底無比清楚的感覺到了什麽叫做非常熱。
真的很熱……
千秋就着這個姿勢平息了很久才緩過勁兒來。此時月亮已經高高挂起,而他卻根本毫無任何睡意。他咬着下唇,翻過身來靠近雲深,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暖意。
我喜歡你……
這一句,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說出口?
一夜無眠……
一夜無眠的結果就是第二天被迫起床之後的半死不活。于是祝江只能一個人扛着原本需要兩個人收拾的行李跑上跑下,而另一個人已經先行癱在了馬車裏睡得不省人事。
祝江一把汗一把淚:少爺,生時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啊!
好不容易駕馬走了,祝江在心中暗忖着剩下的盤纏,覺得自家公子真的是明智無比。
現在的盤纏如果再讓他們住下去,估計到密江得夠嗆,現在啓程的話,也許到了密江就不會分毫不剩。
祝江一邊趕路一邊和雲深閑聊,忽然想到什麽,臉色不自然起來:“公子,那個周恒他……”
雲深不喜不怒的聲音傳來:“他什麽?”
祝江欲言又止。
“是斷袖?”
祝江僵着身子點點頭,老半天才發覺自家公子根本看不到,只得低聲嗯了一聲:“聽了些風言風語,沒想到是真的。”
祝江後怕的縮了縮背,“公子,你可得把少爺看住了,我看那天周恒分明就是沖着少爺去的!少爺雖然一心向着你,但是若那周恒搞出什麽陰謀詭計,少爺可就不能應付自如了!”
“我知。”雲深道,“你認為如何?”
祝江一時沒跟上雲深的思維:“啊?”
好半會兒才緩過了勁兒:“周恒是斷袖,這種人違背世俗倫理……”
雲深忽然截斷他的話:“若兩個男子真心相愛,便不是愛情了嗎?”
祝江詫異非常,心中頓時生出極多疑窦,想不明白為什麽雲深會忽然和他聊這個話題,卻仍然脫口而出:“可世俗就是容不下啊!他們是異類,一輩子只會被人在背後議論,肯定會被輕視看不起的啊!”
“若你遇見心儀之人是個男子,你會因世俗綱常棄他?”
祝江渾身僵硬,神情極度不自然,好久都沒法說出一句話。
眼看着即将通過城門,祝江忽的靈光一閃,顫抖着聲音道:“公子,你不會……”
“停車!”
一聲暴喝……
祝江一個激靈迅速勒馬,裏面睡得正好的千秋猝不及防的摔了一個跟頭,他迷迷糊糊的睜眼,什麽都沒看清就聽到外面聲音激烈。
祝江眼睛噴火:“為什麽我們不能過!我們既沒犯法,又不是在門禁時間,你憑什麽不讓我們過!”
守衛将手中的畫展開,指着上面的三個人:“看,這不就是你們?縣衙有言,不讓這上面的三個人通行!”
祝江冷笑:“什麽縣令,我看就是那個周恒吧?你們還真是聽話,他不讓放行就不讓放行,他把自己當成什麽了?”
他握緊缰繩,怒道:“我告訴你,我們今天還非要出城了!”
守衛表情原本還是閃過了一絲猶豫,但還是很快就堅定了:“不予放行!”
祝江欲闖過去。一旁的好幾個守衛已經拿出了弓箭。
雲深忽而擡眸望了望,冷聲道:“祝江,回去。”
祝江急了:“公子!”
守衛的表情出現一絲松動,他們的确是受周恒所迫攔下他們,現下看到對方主動服軟,心中對周恒的厭惡愈發深刻。
雲深沉聲:“回去,找最近的一家客棧歇下。”
祝江惱火的調轉馬車頭,一路絕塵而去。
千秋聽了一場大戲,仍然阻擋不住如山倒的困意,好不容易撐到了找到客棧,對着床就趴了下去。雲深來不及看他,直直的走到窗邊,吹了一聲口哨。
不到一會兒,一只白鴿子便停靠在了窗棂上,雲深取下它帶着的小紙條。
小紙條上的字清秀娟麗,上面只有一句話。
一切順利,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