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閑客此閑行(廿五)

千秋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接着他便看到雲深飛快的從那楚國人手中奪下了白布,重新戴上。

千秋急道:“雲深?!”

雲深轉過頭來,眉角上挑,應是笑了:“無事……”

他複而轉身,直直的看着那幾個楚國人,千秋急忙走上前正要說話,雲深卻道:“幾位當真是郎中?”

那幾個楚國人自以為毫無破綻,紛紛道:“自然是!方才縣令大人都說了,我等俱是知府大人派來接濟的。既是知府大人派遣,我等又如何不是郎中?”

雲深眉眼輕佻,似是嘲弄的笑了笑:“既是郎中,随行便無人攜藥箱?”

他這輕飄飄的話一出,千秋便看到那幾個楚國人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生怕會出什麽事端,急忙想要出言,卻又被雲深搶了先,月白色祥雲紋的衣袖一拂:“我不論你們是何人,來自何方,有何目的,若是在此時傷及他人,那便莫說我傷了你們。”

千秋訝然——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雲深放這樣的狠話,即使他語氣平平,于他這樣溫文爾雅之人而言,這實屬不一樣。

那幾個人面面相觑,也只能默默的散開了,雲深正要走,卻被千秋一把拉住。

他不無擔心,緊張道:“雲深,你要不要去跟葉大哥說說?你剛才被他們扯下了面罩,現在感覺舒服嗎?還好嗎?”

雲深溫和笑道:“無事……”

千秋拔了音調:“這裏可是隔離區!疫病傳播速度快,你……”

“只是一會兒,不會有事。”

千秋只得看着雲深的月白色背影漸行漸遠,他站在原地咬了咬唇,眸中閃過一絲堅毅之色,忽然轉身,竟然朝着那幾個楚國人走去。

他經過他們時,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直至一處沒多少人時才停下,轉身,不語,看着那幾個楚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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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為首的楚國人道:“閣下,究竟是不是千秋公子?”

沉默良久,幾個楚國人都擡頭看着千秋。

他從懷中拿出某樣東西,拿到幾個楚國人的面前。剎那間那幾個楚國人竟然朝着千秋跪了下來,直直喊道:“殿下!”

千秋眸中隐有傷痛閃過,抿着唇。他拿出來的,正是他的貼身玉佩!

那玉佩在白日裏更加青翠,上面的「羨」字隐隐發着光。

他默默的收起來,似乎手還在微微的顫抖,看也不看那跪着的楚國人:“你們都起來吧,我早就不是什麽殿下了,你們的殿下,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他深吸了口氣:“我叫千秋。”

為首的楚國人急道:“殿下!”

千秋的身體猛地一顫,顫然卻急聲道:“我說了!你們的殿下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齊國人,是千秋!”

說完,他再不理他們,沿着來時的路回去,卻被為首的楚國人一把拽了住:“殿下,即使您不承認,可您依舊是殿下!您依舊是楚國人!您身上流着的依舊是楚國皇室的血!”

他頓了頓,又道:“我們是公主派來找您的,您就跟我們回去吧。”

千秋猛地甩開他的手:“我回去?回去做什麽?楚國不是有皇帝嗎?楚長禮不是年輕有為嗎?”

他仍是顫抖着,沖着那為首的楚國人,幾乎怒道:“告訴你們,我在這裏過的很好,只想做一介平民千秋。你們若是敢動我,不止是雲深會出手,葉初陽也會出手,你們認為你們這幾個人,能把我如何?”

語罷,他迅速的轉身,離開了這裏。

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頭腦慌亂不堪,路也沒看,直直的撞入了雲深的懷中。

雲深眉輕蹙,撩開他額前的劉海:“千秋怎麽了?”

千秋搖搖頭:“讓我抱抱你。”

還未等雲深反應過來,他已張開了雙臂,緊緊的抱住了雲深。

多年前的往事如開匣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的全部湧了出來。

原來,他什麽都沒忘。那些記憶,他都還記得,只是這麽多年,一直被塵封着罷了。

只需要一吹,就能顯現出來。

十八年前的夜晚,他出生在楚國皇宮,據說出生時星象陡然大放光彩,卻在一瞬間光彩衰竭,實為半吉半兇之兆。

欽天監向當時的楚國皇帝禀明:此子半生注定體弱多病,需正陽之氣滋補,方可留一命。

欽天監還道:可正是因為這樣的命數,此子命運一半可能黯淡無光,一半可能大放異彩。

楚國皇帝思忖許久,最終向天下隐瞞他出生的事實,只道一位妃子先不幸誕下死嬰,另一位妃子則後誕下一名男嬰——

那名「死嬰」便是他,另一名男嬰則是楚長禮。至此,天下及其餘三國只知楚國唯一名孩兒。

後來他果然如欽天監所言,體弱多病,身旁跟着的貼身禦醫比奴婢還多。

而在他兩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再誕下一名公主,便是楚雪意。

楚國皇帝高興不已,即刻賜其封號,小小的他在人群中仰頭道:“父皇,不如叫榮夢吧。”

那時的他因為不能出宮,只能整日待在自己的寝宮裏讀書習字,聽聽楚國的曲兒,到底也還學到了不少,他負手而立,怡然道:“榮華夢一場。”

“這怎麽能行!”便是有人立刻出言反對,“殿下說的雖然不錯,但寓意卻不大好。公主出生,乃是享盡一世榮華,又怎可說是夢一場呢?”

楚國皇帝不出言,饒有興味的看着他怎麽回答。其餘人見皇帝都不說話,自然也不敢說話,就等着他說。

那時候他還挺勇敢的,頗有點雲深的風度,奶聲奶氣的回答:“妹妹當然是要享盡一世榮華富貴的。只不過其一,人生本就是大夢一場,其二,妹妹長得如此驚為天人。試問,天人豈會被塵世的榮華富貴吸引、沾染俗世氣?”

那人立刻被哽住了,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話:“這、這個……”

楚國皇帝撫掌大笑:“好、好,那便聽咱們殿下的!”

小小的他也笑了,被楚國皇帝抱起來,眉眼盡是得意之色。

那之後,他和楚雪意,楚長禮慢慢長大,幾人友誼深厚,甚為交好。

千秋至今還記得自己在一次游玩時不慎從一處摔落,驚得楚長禮和楚雪意要命,急急忙忙的叫來被趕走的禦醫和奴婢,将他帶回了寝宮。

他果真是體弱多病的,摔一下就發了高燒。等燒退了,楚雪意和楚長禮已經被罰跪了好幾天了。

他心懷愧疚,去求了楚國皇帝,方才饒過了這兩個孩子。

再年長些,他的身體逐漸好轉,習了好幾年的武,這便是為什麽當雲深一教他武功時。

他極容易上手,一方面是他的确有天賦,另一方面是,他已經學過了,有底子,當然上手極快。

後來就是連年的戰亂,當時楚國皇帝禦駕親征,卻終是不能敵過當時已經被譽為戰神的雲峰。

那時他看着楚國的兵都被派出去,只能勉力一擋,支撐局面。眼看着防線要被攻破,卻突然停戰。

他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聽人說雙方講和。數月後,楚國皇帝回來了,身負重傷。

所有的妃子、大臣們俱是跪于他的寝宮。而他們三個孩子則惴惴不安的在偏殿等着。過了一會兒,他被叫去寝宮內。

他怯怯的靠近寝宮,看到自己的父皇虛弱的躺在床榻之上,旁邊母親坐在那裏,擔心的看着楚國皇帝。他不知該怎麽辦,只能怯怯的站在那裏,喊了一聲父皇。

楚國皇帝笑了:“阿羨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在父皇出去征戰的這些年,是不是已不再需日日喝藥了?”

“是。”他扒拉着床沿,雙眼盯着楚國皇帝,“阿羨已經好了,只需要每月喝一碗藥就好了。陸禦醫說過了,說阿羨再喝一陣子,身子就完全好了,将來定能為父皇建功立業!”

楚國皇帝笑呵呵的揉了揉他的腦袋,把他的頭發揉的有些亂:“那就好,那就好。”說着,他突然猛地咳嗽起來,他母親急忙扶住楚國皇帝,不住的落淚。

他雖不知出了何事,卻知道面前的場景意味着什麽:“父皇!”

楚國皇帝擺了擺手:“沒事,朕沒事。”

他被他母親扶正,靠着床背,看着他說道:“阿羨,父皇想讓你做一件事。”

他的母親在一旁叫起來:“皇上!”

楚國皇帝看了她一眼,又轉向他:“阿羨可願意?”

“願意!”他不知是何事,但內心是真的想做些什麽來緩解現在的局面。

他雖然只有八歲,從未像楚長禮那樣能接觸些朝廷政事,他知道自己因為出生時的異象,而一直被禁止接觸這些,以保他無恙,但是随着他的長大,他是個男孩子,也想要施展抱負,“阿羨願意!”

楚國皇帝笑了:“阿羨真乖。可曾聽過「質子」?”

他怔了怔,聲音有些顫抖,一股害怕的情緒油然而生:“聽、聽過。”

混亂中,他只知道他即将使用楚長禮的身份,成為質子,前往齊國。

老實說,他确實是很害怕。雖然說質子在他的國的待遇還算不錯,有吃有喝,有住有玩,任意逍遙。

卻到底是「寄人籬下」,要忍受各種刁難,要周旋彼國的關系。

他自幼養在深宮,接觸的最多的人除了楚長禮楚雪意,就是貼身禦醫,根本對人脈什麽的就不懂,更不會周旋。

但是他也知道,楚國別無選擇。

楚國皇帝重傷,或許不過幾年就會駕鶴西去,到時候他和楚長禮之間,肯定是楚長禮繼位,那麽楚長禮便不能成為質子。所以,只能是他。

他被逼迫着上了馬車,一路往南,去往所謂的齊國都城——姑蘇。

越靠近姑蘇,他心中的害怕退縮慌亂便愈發的強烈,他還記得臨行前楚雪意看他的眼神,他的母親與他說的話——如果害怕,就逃。

于是,在姑蘇西郊,他使了個謊,逃開了所有人的視線,縱身一躍,跑到了雪地裏,暈了過去。

後來大概是使者隊伍發現他不見了,緊急派人回去通知,一邊和齊國周旋,說姑蘇大雪不好走,楚長禮自幼畏冷,更不可迅速到皇城報到。他們不敢大張旗鼓的找人,因此雲深也不會知道有人在尋他。

于是,原本應該是他成為質子的,卻最後成為了真正的楚長禮。

在成為質子的這幾年的時間裏,楚長禮自然是對他痛恨有加,心理扭曲,最終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不足為奇。

算來算去,所有的一切,原來都是由他引起的。

楚長羨。是了,這是他的名字,本名,楚長羨,無字。

他緊緊的抱着雲深,低語道:“雲深,你叫叫我。”

随即,他感覺到被他緊緊抱着的人伸出手,輕柔的環住了他,在他耳畔低喚:“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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