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未轉頭是夢(十四)

“哎哎哎,都聽好了啊!”

“啪!”

驚堂木一拍,臺下坐着的人一驚,都嘩啦啦的調了坐姿,聚精會神的聽着臺上口若懸河的說書人的話。

“那天大火蔓延至數百裏,天降驟雨,澆熄了那數百裏的大火。鎮國将軍雲深身上大小傷口數百處,但他絲毫不顧。

在齊國的将士們的注視之下,一步一步堅定的走到靖王妃面前,接過聖旨。在滂沱的大雨中,整頓軍隊,清點人數,竟餘下七千餘人!”

“在雲将軍到軍中的第十日,軍力較之前損失減少一半有餘,楚國更是停戰撤兵還郡!”

說此,一衆聽客頓時爆發出一陣痛快的喝彩,情緒激昂,仿佛已置身此中。

說書人聽了會,默默的看着已經成為菜市場的地方,手伸向驚堂木,一拍:“虎父無犬子。雲家一族至此代能文能武。雲将軍單名深,字寒枝。既是馳騁疆場十日退楚兵的将軍,又是天下讀書人景仰的才子,他淡泊名利,風雅端方,其風度山高水長。之前的什麽偷盜被貶,一定俱為小人所誣陷!”

臺下一片此起彼伏的應和聲,說書人滿意的看着臺下的反應,鞠了個躬正要轉身離開,卻聽臺下有人喊他:“先生留步!”

說書人又停下看着臺下。

那人道:“先生,上回雲将軍只身入火海,不是說為救一人嗎?那人是誰啊?”

若在平時,說書人定是要作一個揖說上一句「且聽下回分解」,但是礙着如今情緒高漲的聽客,以及他本人也極願意說上這一說當代的傳奇人物,便又走回了小桌子前,繪聲繪色道:“都說為救人只身入火海,若要是放在女子身上,那必然是一個傳奇佳話。可戰場上哪有什麽女子,雲将軍救的,也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罷。”

解答完了這個疑問,說書人也不再停留,反正他也知道沒人會再喊住他了。果然,臺下真沒人喊他。

聽客之中坐着一名中年男人,默默無言的聽了好一會兒,最終笑了笑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就是已經從軍中退出來的劉大傻,這些沒有上過戰場的,永遠也不會比他知道的更清楚。

雲将軍當日救的當然不是什麽女子,更不是什麽普通的士兵,而是那名叫千秋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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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千秋不曾承認,他也還是堅定自己的想法,直到看到一向沉穩的雲将軍第一次如此失态,第一次露出那樣的表情,不顧一切的沖入山林之中時,他就已經确定了兩個人的關系。

于是,他對現在這個局面,對他們兩個人,也只有嘆息。

千秋畢竟以前跟他們說過一些過往的事情,劉大傻也知道他們曾經是多麽的開心快樂。

從開始的朝夕相處,到形影不離,而後的戰場同生共死,他們可以說是真的走過了很久,經歷了很多。

但是老天爺或許就是看不慣他們一帆風順的感情,偏偏就要出手攪亂了。

劉大傻慢慢的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旁邊都是忙碌的農民,此時已經是八月末了。

而他因為腿傷沒辦法整日勞作,但好在日子能過得去。他一擡頭,就看到自己的媳婦兒抱着孩子在家門前等他,他心頭一熱,連忙不去想這些了,迎了上去。

畢竟,距離這些事情的發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姑蘇雲府……

祝江接過門房拿過來的拜帖,一張一張的看過去,最後全都扔了,說道:“以後這些拜帖都不必收了,反正公子也不會看,更不會讓人進來的。不過若是安王爺靖王爺的拜帖,就可以拿進來,也許公子還會瞧上一眼。”

門房嘆息了一聲,應承了。

祝江又往廚房去,腦中又回憶起了那日雲深回來的場景。

那時候是雲岫帶回來的,在之前他們全部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着雲深和千秋的迅速,簡直度日如年,雲岫更是一日也忍不了,又生怕沈躍那個王八蛋會執意進攻洛陽,便求了聖旨直接騎馬跟在了他們後面,不僅把援兵給攔下來了,到了的時候還正是楚國鳴號角停戰撤兵的時候。

聽雲岫說,當時雲深臉上露出的表情就是連她這個親妹妹都感到了害怕,卻沒想到雲深一語不發還是領着人撤退了。

剛回到營地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軍醫揭開他的衣服一看,統計了一下,還真是大小傷口數百處。

其中腿部有一處已經刺入骨中的傷最為嚴重,皮肉大綻,若是不好好休養調理,只怕整條腿都會廢掉。

但偏偏那個時候軍醫的藥也不夠了,于是雲岫當機立斷先帶着雲深走了,把後來的一切事情交給了周副将來做。

祝江不知道雲岫找了多少郎中,但是最起碼到達姑蘇雲府時,雲深的腿沒廢掉,只是還是不能走。

雲深自打這次回來,話變得極少,整個人也是只能安安靜靜的待着。

即使他天生面相就溫和雅致,但是祝江還是能看得出自家公子的不對勁。

他也曾經小心翼翼的安慰雲深說少爺不會死的,指不定回了他原本的家呢。

盡管他自己都不相信這樣的話,戰場上的事,沒回來就是回不來了。

後來安王爺上門拜訪,他隐隐約約聽得這樣的話——

“他何德何能,讓你如此待他。”

“我不需要他的德,也不需要他的才能。他是千秋,便可。”

“可如今他叫做楚長羨,并非千秋。”

“我在,他就是。”

楚長羨?

那是少爺的本名嗎?

祝江一陣疑惑,繼續聽,只聽雲深問道:“你早便知他的身份了?”

“是啊,在第一次見時,就知道了。”齊北折語調平緩,沒了之前的戲鬧,“我說過我曾在楚國待過,知道的事情比你們多。而楚宮的事情我也多少了解,楚國的皇子,都有一塊玉佩,上面刻着名字中的一個字,那時我看到了他的玉佩。”

“那玉佩比較特別,至于具體的,我就不多說了。”

雲深說道:“只因如此你便篤定了?”

“那倒不是,他的樣貌到底與楚長禮有幾分相似之處。”

“可楚國只有一名皇子。”

“的确,這也是我一直不曾想通的地方。”

祝江手一抖,端着的茶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裂了。齊北折聞聲看了看外面,笑道:“別藏了,早發現你了。”

祝江不敢置信:“你說、你說少爺他……”

齊北折:“我可沒騙你,你家少爺十有八九就是楚國皇室中人。可還記得楚雪意?那個榮夢公主?當時發生的一切你們想不通的,現在對上這個身份,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你們家少爺當時不肯擡頭,不就是怕楚雪意認出他來嗎?”

“後來楚雪意找上門來指名道姓的要找你們家少爺,也都在說明這個身份啊。”

祝江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微笑:“我、我不信。”

他看向雲深,雲深的表情卻是沒有多大變化。只聽他道:“我知他是楚長羨,也想過他與楚長禮是否有什麽聯系,但終因楚國先皇昭告天下說只有一名皇子而未想下去,更不知……”

後面是什麽,自不必說了。

須臾,他輕嘆一聲,阖眸:“也罷,如此,他便還活着。”

齊北折道:“你倒想的開。”

回憶至此,廚房也已經煮好了粥,祝江端起來準備去雲深的卧房。

他現在已經接受了自家少爺是楚國皇子的消息,對此,也只能說自家少爺還活着。

祝江端着粥來到雲深卧房前:“公子,粥好了,你要不要起來吃?”

裏面傳來雲深的應聲,祝江正要推門進去就聽到自家公子接着說:“備馬……”

“公子你要出去?”

目的地是靖王府。

祝江駕馬在路上,路上的行人紛紛退讓開來,不像雲深回來之後第一次出門,衆人為了一睹雲深把道路圍了個水洩不通,難以行走。

祝江将馬車交給靖王府的下人拴好之後就跟着雲深進去了,他還需要在一旁扶着雲深走。

及至議事書房內雲深就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一邊的下人正要接手,卻已被雲岫接了上去:“哥你慢點。”

議事書房內,剛下朝的齊北笙還在看着自己手頭上的工作,一見雲深來了連忙起來:“坐……”

依舊是兩兩相坐,但是雲深的身邊已無人了。

雲深毫不顧忌開門見山:“千秋的事,你們可曾耳聞?”

對面二人均是一怔,面面相觑了會,雲岫率先道:“是說千秋哥是楚國皇子的事情嗎?這個我只聽安王爺說過,具體的事情還不知。”

齊北笙接道:“不過朝堂之上也有人說最近楚國政局動蕩不安,又有人傳言說聽到了楚國那邊的風聲,說此次戰役楚國突然撤兵,就是因為找到了另外一個皇子。不過我倒也好奇,這楚國不就一個皇子麽?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

這确實是不得而知了。

祝江在外等了會,還沒見雲深出來,卻看到雲岫率先出來了。

祝江脫口而出:“小……王妃,公子呢?”

雲岫道:“哦,哥哥在和阿笙說些事,我就先出來了。祝江你先跟我去大堂,一會兒安王爺要來。”

“啊?哦!”

書房內……

雲深慢慢的站起來,月白色的衣袍晃了晃,緩緩地走向齊北笙。

他臉上仍舊是帶着淡淡的微笑的,眉眼很柔和,可眼中的神情卻有些冰冷。

站定了,擡眸直視着齊北笙的眼睛,輕聲的一字一句的說:“我願助你所想。”

齊北笙聞言,登時睜大了眼睛,大約是沒想到雲深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看着雲深的眼眸,他眼中嚴肅的神情無法讓人懷疑,只得不敢置信的應道:“什麽?”

而雲深已經一步一步極慢的轉身走了,齊北笙正想着去扶一把,卻聽得雲深說了句留步。

他望着雲深略微清瘦卻極具風骨的背影,腦中反反複複回蕩着雲深說過的話,心下也不由得嘆息這一次的事情對雲深的打擊相當之大,竟然打破了他從不做官從不招惹爾虞我詐之事,如今竟是願意參與其中。

雲深出門正面迎上一襲紅衣豔烈的男子,那男子面容白皙柔美,卻是叫雲深都極為難得的一怔。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日日穿着一襲白色錦緞晃來晃去的齊北折。

“哈,別這麽看着我啊,我以前就是這個樣子的……”齊北折笑,說着他越過雲深,“外面都把你打了個大勝仗說的越來越離譜了,我方才還去聽了回評書,可把你說的神了。”

雲深不語,只是輕一颔首,算是禮數了。

他的确是十日退楚兵,大獲全勝。

但是只有雲深知道,他輸得一敗塗地。

整個楚國,為了劫走一個人,不惜如此。

他不是輸給了那些楚兵,而是整個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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