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一)

重重紗帳,擋了外邊的清風,偶有一兩聲鳥鳴傳進來。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掙紮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眨眼間猛地從床上跳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姐醒了?這是怎麽了,做惡夢了嗎?”

蘇惠然揪着胸口的衣衫,指尖用力到泛白,也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濡濕的睫毛不安地撲顫,驚恐的視線慢慢停駐在錦被上,蝶戀花的花樣被繡得栩栩如生,粉色的蝴蝶振翅欲飛。

“小姐?小姐?”綠衣丫環急急上前,扶着人輕拍後背,“可是魇着了?”

“沒,沒事……”蘇惠然一開口才覺得喉嚨幹澀得緊,忍不住咳了一聲,就連着停不下來,一時之間差點抽過氣,綠衣丫環急得朝外喚人,一時不見人進來,只得自己又着急忙慌跑到外間端水。

帶着淡淡花香氣的溫水入喉,蘇惠然這才慢慢壓下胸口那股憋悶到撕心裂肺的意味,那股子似乎還充斥在鼻端的泥土腥味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也淡了不少。

“小姐,您感覺怎樣?還難受嗎?”

綠衣丫環将杯子放下,細細察看她的神色,又拿了帕子給她擦去眼角沁出的淚花和額頭細密的汗珠。

蘇惠然手指顫了兩下,擡手将她的手拿下,她自己的手冰涼,被她握着的手溫熱柔軟……片刻前,還是黑暗的夜晚,冰天雪地裏,她的手掌所能觸及的只有堅硬凍手的土石,為何突然一切都變了樣子?她記得她應該是死了,難道只是一場夢?

“小姐?”綠衣丫鬟眨了眨眼,手指動了動,有些不解。

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綠珠?”蘇惠然擡眼盯着眼前的人,記憶慢慢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這是她的大丫環,從小跟着她,直到她瞎了眼嫁了姓趙的那個僞君子才害得她被人設計丢了性命。

“是奴婢呀,小姐,您怎麽了?”

“是你!我這是死了嗎?才又見到了你?”不然死了的人怎麽能又活了過來?蘇惠然開始覺得自己是死在了那口枯井裏,但這又是哪裏?地府嗎?為什麽一點兒也不覺陰森恐怖?

“小姐,您肯定是魇着了!別怕別怕,夢裏都是假的,現在您醒了,什麽事兒也沒有!”綠珠反抓着蘇惠然的手輕輕地拍着安慰她。

做夢?她還活着?

蘇惠然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該如何是好,再看眼前的綠珠,似乎是比她印象裏要小了幾歲,看着還有些稚嫩。

蘇惠然的目光從綠珠身上移開,目光所及,雕花大床,粉色床缦,桌椅擺設,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樣子,雖隔了7年之久,但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來,這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多年的閨房。

她回家了?

蘇惠然放開了綠珠的手,就要下床,綠珠見狀,趕緊伺候她穿了繡鞋。她的腦中亂得很,太陽穴隐隐作疼,忍不住伸手按揉了幾下。

“綠珠,我是怎麽回來的?”

“回來?”綠珠一頭霧水,老實道,“小姐你今天沒有出門啊,用了午膳就睡了一會兒,大概……才過了半個時辰吧。”

她往外看了一眼,确認時間。

沒有出去過……

蘇惠然走到閨房門邊,陽光正好,院中的花樹繁茂,一片欣欣向榮。

冬月雪夜,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無稽的夢境。

“沈将軍……”

蘇惠然說出三個字又住了嘴,綠珠亦步亦趨地跟着她正聽了個清楚,習慣地接口問道:“小姐說的哪個沈将軍?”

蘇惠然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就是沈浮,沈将軍!可是他将我送……”她又想起綠珠說她并沒有出去過,便住了嘴。

“啊?”綠珠一臉的疑惑,想了想道,“小姐說的是寧國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爺?”

寧國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爺……蘇惠然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稱呼已經多少年沒有人提起了,自從沈浮去了西北戰場,大敗西北蠻族,一路從一名人人看不起的纨绔少爺到統帥三軍的大将,解決了大楚朝開國以來一直沒有解決的心腹大患,從此就連她這樣的深閨婦人提起他都是尊稱沈将軍三字。要說沈浮,他的人生轉折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還不待蘇惠然再說什麽,綠珠已經搶着急聲道:“好好的小姐怎麽提起他來?小姐可是什麽時候遇見他了?是他說了什麽嗎,還是做了什麽?您昨日裏才行了及笄禮,他不會是想打什麽壞主意吧!”

越說越像那麽回事,綠珠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去找人拼命。

?北北?噗哧。

蘇惠然突然笑了出來,胸中的種種憋悶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小姐!”綠珠跺腳。

“我沒事,你別瞎着急,說風就是雨的,被李媽媽看到了,又得說你了。”蘇惠然順口而出,然後又頓住黯然,她和離前兩年李媽媽也因她被那家人給害死了,今日怎地又突然提了起來?

“李媽媽才不會說我呢,要是李媽媽知道您提起那位沈少爺,肯定也會說你!”綠珠微嘟了嘴。

“肯定要說誰啊?”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伴着微帶着笑意的聲音傳入耳中,蘇惠然和綠珠說話時微側着身,聽到這個聲音猛地轉過頭去,正看到院中陽光下緩緩走來的人。

“李媽媽!”蘇惠然失聲叫了出來,眼眶一酸,眼中頓時浮起了水霧。

“哎喲,我的五小姐,這是怎麽了?”

四十出頭的婦人着了一身深青色衫子,手裏捧了個一尺見方的雕花妝匣,後邊還跟了兩個捧着布匹的小丫鬟,見狀趕緊快走兩步上前,将手中的妝匣塞進綠珠手裏,扶了蘇惠然回屋裏坐下,邊不停安慰輕哄。

“我沒事,李媽媽不要擔心!”蘇惠然眨了兩下眼睛,努力将眼中的水霧憋了回去,拉着李媽媽的手卻沒有放開。醒來短短片刻,一切似乎都與她記憶中的不同,綠珠和李媽媽都活着,沈浮不是将軍只是侯府少爺,她也沒有嫁人只是蘇家的五小姐,那她經歷的那些、她清楚記得的往昔的每一日又是什麽?

“五小姐不是受了什麽委屈吧?您不要忍着不說,您是府裏的小姐,夫人持家公正,總不會偏袒那些下人!”李媽媽指揮着兩個小丫頭将布匹放到一邊,揮手将人趕了出去,只留了綠珠,放低了聲音道,“五小姐您是老爺的嫡長女,雖然現在的夫人不是您的親娘,可她總歸還是要顧着幾分老爺和自己的面子,不敢太過怠慢您,您可千萬別學着三小姐那樣兒畏畏縮縮,被下人欺辱了也不敢說,三小姐是通房丫頭所出,和您啊畢竟不一樣!”

說着,她又将綠珠抱着的那個妝匣拿了過來,打開放在蘇惠然面前,道:“您看,這些是夫人讓送來的首飾,雖然晚了點,這都過了您的及笄禮了,還有那些布匹,但還不都送來了,畢竟面子上要過得去,不然她就該被人說道苛待前頭夫人留下的孩子,沒有作為當家夫人的氣量了。”

蘇惠然輕輕“嗯”了一聲,神思卻已經飄得遠了,心中驚濤駭浪一般不平靜——這次她聽清楚了,她的及笄禮!

她記得清楚,她十五行的及笄禮,十六嫁了人,忍了七年終于和離,那時她已經二十有三,現在李媽媽卻說這是她及笄禮後,怎麽可能!

頭又開始隐隐作痛,她擡手按了按額角,卻見自己的手比記憶中的小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臉,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臉似乎也小了不少!

“銅鏡……”蘇惠然低喃了一聲,猛地站起身,向梳妝臺的方向沖去。

李媽媽和綠珠被她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跟着她身後護着,生怕她摔了。

鏡中人一雙大眼睛鑲在巴掌大的鵝蛋臉上,比起八年後此時還未完全長開的臉上滿滿都是慌亂,過了及笄禮,她也才十五歲!比起二十三歲時的自己,此時的她看起來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蘇惠然重重坐倒在梳妝凳上,按在臉上的手指尖發顫,一時呆住了。

李媽媽與綠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疑惑與擔心。

“你們先出去,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蘇惠然聲音幹澀,頓了一會兒才說道。

李媽媽欲言又止,最終什麽話也沒有說,帶着綠珠出去了。

院中的陽光暖暖的灑在身上,有風拂來,能叫人舒服得眯了眼。

正在盛開的各種花兒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李媽媽,我們留小姐一個人在屋裏沒事吧?我總感覺小姐有哪裏不對?”綠珠站在屋外,擔心地不停向裏張望,身邊花盆裏人高的杜鵑長得正茂盛,她順手揪了片嫩綠的葉子掐得快爛了。

“你一直待在小姐身邊伺候,可是發現有哪個不長眼的下人給小姐臉色看了?還是哪位姑娘對小姐說了不好聽的話?”李媽媽也皺了眉,猜想着問道。

“這倒是沒有,您也知道,我們小姐這性子,這些個閑言閑語從來不放在心上,我覺着應該不是聽了什麽,瞧小姐的樣子,似乎像是吓着了?”綠珠努力回想了片刻,道,“李媽媽,小姐剛才好像做了個惡夢,您說她是不是在夢中被吓着了?”

“小姐有沒有說夢了些什麽?”

李媽媽問了句,倒覺得有這可能。

“小姐沒說,只是醒來的時候還咳了好一陣子,看着都難受。”

兩人又說了幾句,一時也得不出個結論來,李媽媽叮囑了綠珠在屋外候着,自己匆匆去廚房熬潤肺的湯水去了。

蘇惠然渾不知外邊兩人着急擔心,或者說,即使知道兩人着急擔心,她也已經顧不上這些許了,明明記得已經活到了二十三歲的自己,轉眼又成了十五歲,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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