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走還是留?
老書記隆興昌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這一個小時裏,何秋露不止一次地發問,縣裏沒有醫生嗎?得到的也只是否定的回答。
殊橋看不下去她着急的樣子,問了系統,得到的是老書記确實只是急火攻心一下暈了過去。
可能有點高血壓,但是這種問題在這個年代,實在是沒有人顧及。
殊橋給何秋露打了好幾次保票,發誓老書記絕對沒問題,馬上就能醒過來。
可是她不是醫生,沒人信她的話。
沒辦法,為了心安,有人從隔壁縣叫來了個獸醫,專精給豬牛羊紮針的那種。
人也不容易,拎着一個工具包,騎自行車騎了快四十分鐘,急忙忙跑過來查看情況,兩手往老書記鼻子上一探,呼吸平穩,又摸上老書記樹皮一般的胳膊,脈相正常。
獸醫拿自己多年看豬的經驗表示:“放心吧,他肯定沒事的。”
“他現在就是暈過去了,然後趁機睡着了。”
——趁機?
殊橋覺得這個詞用得好笑又心酸。
也不知道面前這位躺在木板床上的老人,平日裏有多忙。
得了準信,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放松以後,氣氛又重新尴尬了起來。
當地人和支教小隊面面相觑,誰也不想先開口,開口也不知道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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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別站着,有位置的就先來坐吧。”何秋露起身,讓出自己的座位,“要實在有事要忙,可以先去忙。我們在這照顧老書記就可以。”
殊橋總算是看出來了,這個何秋露大美女就是個閑不下來愛管事的主。
太熱心腸、太善良。
溫柔得像初春到來的一縷風一樣。
聽了何秋露的話,有人想走,家裏還有孩子呢,老在這杵着也不是事啊。
但是有人卻顯得很防備。
“我們不放心讓你們看着老書記。”那人說。
殊橋心下好笑,當即就想破口大罵,讓他們見識見識21世紀跟噴子對戰練出來的罵人水平。
他們是來支教,又不是來送葬。
能把老書記怎麽着?
再說了,人送葬殡儀館接屍體還一千一次呢,他們給得出來錢嗎?
殊橋冷着一張臉,有點想發火,忍住了。
她是一個月就能跑,何秋露他們不能。
如果不能處理好和當地人的關系,支教隊伍的生活會很痛苦。
何秋露還是溫溫和和的模樣,說,“那不如你們留兩個人在這裏看着?大概這樣,就不會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能說什麽?
大家看了看那個提出問題的人,那人遲疑了會,點了點頭。
最後留下了兩個壯漢,一個李二牛,一個巴爾齊特。
李二牛被點名出來,嘿嘿一笑,摸了摸後腦勺。
巴爾齊特繃着一張臉,手裏還杵着那個槍-支,像個戍邊戰士一樣,守衛着他們靠近老書記的最後一道防線。
瞅着這個槍,支教小隊好多年輕人都不敢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勁兒用眼神示意交流。
何秋露還站着,殊橋一把摁着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李國強似乎覺得太過于寧靜以至于有些不好,想起來這時候處理徐文剛剛跟符明誠打架的事情。
“現在還有時間,徐文同志,符明誠同志,我們來好好聊一聊。”
李國強擺出了一副領導架子來。
符明誠吃這套,點了點頭,小媳婦受欺負一般說:“在這件事上,我認為我個人是完全沒有錯誤的。”
徐文翻了個白眼,最讨厭的就是這幅官腔調子。
“我懶得跟你們說。”他現在裝都不想裝了,一聲同志都不想喊,“我只問你,李國強,你是不是騙人?你承諾過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騙人的!”
“你給我們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條件較好,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你給我們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宿舍,有食堂,自己不用花錢。”
“你給我們說,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政府補貼。”
徐文一字一句地說出來,“李國強,你告訴我,這些話裏,有哪個字是真的?現在這個地方,能給我們宿舍!給我們食堂!給我們補貼?!”
巴爾齊特和劉二牛聽得一愣一愣。
符明誠仿佛還沒被揍夠,反駁道:“徐文同志!我覺得你的政治覺悟還不夠!我們是來支教的,不是來享福的!我們只要能給祖國做貢獻就好了!”他語速加快兩倍速,咻咻說完話以後,飛快躲在了殊橋的身後。
殊橋在心裏無語。
她不想淌這趟渾水,于是一句話不說,看向李國強。
講道理,雖然李國強沒跟她說過這些事,但人徐文說得有模有樣的,要真是如此,李國強騙人這件事就沒跑了。
面對所有支教人員的質問的目光,李國強血液逆流,又覺得羞愧,又覺得難堪,更覺得有一種憤怒。而這種憤怒,他甚至不知道是針對誰的。或許是他自己。
“是。我承認。”李國強頹敗地低下頭來,看着地上爬過的螞蟻,他忽然覺得,他和螞蟻也不過是一樣的存在。力挽狂瀾?這或許根本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但徐文同志,還有其餘同志,我沒有騙你們。招募的時候說的那些條件,都是存在的。我也以為是存在的!只是出發前,才知道,那待遇都不是給我們的!國家的資金有限,而且各個地方都需要青年教師的力量。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只有現在的條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是我的錯,我不敢在出發前告訴你們,我怕你們都不來了。”
“只要你們想走,我馬上聯系組織安排車,送你們回滬都。”
支教,是沒有強留下來的道理的。
李國強此話一出,殊橋挑了挑眉,符明誠是李國強的忠實支持者,當即大喊:“李隊長!我不走!我不會走!我就要留在這裏!”
徐文沒吭聲,他沉着一張臉,看着李國強,似乎在判斷什麽。
半晌後,他說:“抱歉,李國強同志,我想走。”
說出這話的時候,徐文沒半點羞愧,他很坦蕩。
這一點倒是讓殊橋刮目相看。
啪嗒一聲。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老書記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一起來就聽到這話,忙問,“走?什麽走?”
他老腿一顫,從床上摔下來,劉二牛和巴爾齊特忙不疊去扶他,他顫顫巍巍站起來,“你們要走嗎?”
李二牛這個時候知道說話了,帶着一口鄉音,解釋:“他們說這個什麽隊長騙他們來呢!說我們縣裏有宿舍,有食堂才來的!我們哪裏——”
“我們有!”老書記大聲說,他上前兩步,拉住徐文的手,快要跪下了,他仰望着這個少年,仿佛在仰望一種希望。“同志,我求求你。宿舍、食堂,我都給你們整,我拼了老命,我都給你們整出來。”
“但是同志,可不可以不要走?”
老書記一談到這件事,就老淚縱橫了起來,“我們縣的學校,很久沒有老師了,一直都是我在上課,可是我又沒什麽能力,教不了娃娃們啥子。上次他們有人去別的縣參觀,回來就問我,書記爺爺,為什麽別人都有書讀,有老師,還能學數學,還有美術課。我們什麽都沒有啊。”
“你說我這張老臉,我能說什麽?”
“說我們這裏太窮,沒人願意來?”
“是,我們雲縣,因為地理位置太偏,氣候也不好,很窮。”
“可是窮,也不能窮了孩子們的教育啊!”
“不讀書,他們怎麽走出去!”
“他們不走出去,雲縣也不會變好!”
如何能夠忍受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伸着手抓着自己的手臂求情?
殊橋不忍看,別過頭去。
她告訴自己。
這不是她可以插手的事情。
這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事情。
而她,終究是要離開的過客。
就算她插手了,她也改不了什麽。
徐文很冷靜,他眼眶有些紅,聲音沙啞,“老書記,你說的,我都同意。”
“但我不是聖人,我沒辦法。”
老書記手一顫,神情悲怆,幾欲破碎。
他卻笑着說:“我理解,我理解。”
何秋露上前,拉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爺爺,我留下來。”
“我留下來,給孩子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