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個一萬~ (1)

“又有什麽不可呢?”殊橋看着她,莞爾一笑。

殊橋原本那沉重的心情被何秋露忽然的調皮語調弄得稍微輕松了些,于是不自覺地,自己也放輕柔了聲音。

“今天月色正好,是個适合聽故事的天氣。”

“好啊。”

何秋露沒有拒絕,她笑了笑,或許心中也正好想要抒發一些什麽。

每個人都需要出口。

于是殊橋和何秋露兩個人站在屋子邊,靠着泥牆,共同擡頭仰望着天空。

就像殊橋說的,今夜的月色很美,星子稀疏,所以擡頭看去,滿目都是月華流淌。

像溫柔的銀河,從天空的另外一邊出現。

但身側的人更美。

殊橋別頭看向何秋露。

事實上,從她見到何秋露的第一天,她就覺得她是個美人。

跟她過去見過的那些女人不同,何秋露沒有精致的妝容,高昂的服裝,勾勒身材的裙,或者點綴氣質的珠寶。

但她很美。

像是一陣清爽的風,從綠林深處的幽徑吹拂而來。

又像是懸挂在白乳石的水滴,是千萬年凝結而出的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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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自信而樸素的美麗。

何秋露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聽她把一件事情娓娓道來,這種平靜的力量是極為動人的。

在她的言辭裏沒有任何的修飾,只有真實。

但真實最為重要。

何秋露說出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沒有什麽複雜的情節,跌宕的沖突。

如她所說,他們這一波人都成長于戰争年代。

生于危難,長于波動。

何秋露生于一個高知家庭,父母皆是早年的北京大學的學生,在校園裏相識,打下了堅定的革命友誼。

在一起後,二人也留校任職。

戰争時期,何秋露的父母曾一起助力西-南-聯-大的建設。

他們是首批前往的老師,帶着需要保護的資料和學生。

何秋露也一同。

她跟随父母去了聯大,在那裏長大,學習。

一開始,她以為那裏是世外桃源,能夠躲避轟炸和侵犯。

但事實上,敵人也打了過來。

因此,何秋露在那裏見到了不少為了民族的大義而犧牲的士兵,也見到了不少為了保護一冊書籍,而奔跑在彈火之中的學子。

他們都是普通人。

然而在國家危難之際,他們卻是挺身在前的人。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最讓何秋露痛心的是,有一次,敵軍的戰鬥機直接從腦袋上飛了過來。

轟鳴刺耳,學生讀書的書桌都被震動得顫抖,玻璃碎掉,裂出碎片,逃跑的時候紮進腳底,都感覺不到疼痛。

死亡的威脅席卷而來。

何秋露抓起手上的書,和同學們奔跑出去,卻見一群士兵,向着她們的反向跑來。

他們要護送他們離開。

炮彈不斷掉落,地面出現彈坑。

硝煙慢起,四處都是危機。

死神萦繞在周圍。

但不知道是不是士兵們的勇氣和決心感染了他們這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生,大家拼命地跑,咬牙地躲,在他們的掩護和幫助下,終于遠遠地看見了帶他們逃離的車。

一箱一箱,有人正運送着研究資料。

眼看就只剩下不到好幾百米的路了,槍炮的聲音又再次近了。

尖叫、轟鳴。

何秋露在那一天,清晰無比地知道了,血液的顏色與味道。

敵人在道路上安置了埋伏點,他們前進的時候出了意外,幾乎整個隊伍全軍覆沒。

好不容易挺到援軍來了,護送他們的士兵卻早就沒了。

擋在何秋露身前的是個男孩,和她差不多的年紀,比她小。

臉上嫩生生的,胡子都沒長。

子彈打中了他的大腿和胸腔,鮮血不要命滴流淌。何秋露拼命地拉着他,要把他帶走,逃離這裏。可是藍色的裙擺都被染紅了,她根本使不出力氣,讓男孩移動一分一寸。地面上只剩下一片血泥。

何秋露最後把他藏在一個草堆裏,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只知道手腳發麻,腿腳發軟,蟲子都跑到了她的嘴邊,她也不敢動一分一毫。

好在最後,救援部隊來了,醫護兵把他扛上護架。

那個稚嫩的少年,他得救了。

何秋露躺在草地上,人一放松,竟然羞恥地排瀉了。

她看着來來往往救助的人,看着形形色色的傷員,第一次知道,活下來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過了好些天,一切都平靜了下來些許。

何秋露去醫治點見那個少年兵,到處打探,才知道他在何處。

何秋露去見他,跟他聊天,照顧他。

她把他當作是弟弟。

聽他講他家的事情,說他住在一個很窮的小鎮,破破爛爛的地方,沒讀過書,所以很羨慕他們這些大學生。

有的時候看見男孩殘缺的腿,何秋露會無法克制的沉默。

男孩從此以後截肢,癱瘓,無法再上戰場。

這對他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何秋露問不出口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轉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為什麽要上戰場?為什麽要保護我們?”

男孩想也沒想就說:“姐姐,他們說當了兵,就有吃的。打贏了仗,就沒有人能欺負我們了。我的媽媽和姐姐都被那些壞人給侮辱了。我不想讓別人再被侮辱了。”

“姐姐,你別哭。媽媽說了,我是男子漢,我要保護女孩子的。”

男孩沖着她笑,牙齒黃黃的,但是笑容很燦爛。

後來,何秋露再來看他的時候,看到卻是一個空蕩蕩的床鋪。

疊好的被子如同一個整整齊齊的豆腐塊,像是一個軍人的所為。

被子上放了一個帽子,破破爛爛,是那個小少年的。

隔壁床的老兵說,這小子昨晚發高燒,傷口感染,沒熬過去。

又說,這帽子是他特意留給她的,說要給姐姐一個紀念。

希望姐姐可以一直記住他,這樣,他這一生也算是沒有白活。

何秋露拿着帽子,毛邊刺手,她疼得哭出聲來。

周圍的人卻仿佛已經見慣了這場面。

另外一邊床的老兵出聲安慰她,“姑娘,人各有命。軍人有軍人的命。”[注1]

如果說,軍人有軍人的命。

那麽她的命,又在哪裏?

父母送她出國避難,讓她去學習,可是每一天,在國外的每一天,何秋露的耳邊仿佛都能聽到戰機的轟鳴,人民的慘叫,還有那個男孩的樸素卻燦爛的小聲,以及他最後那一句,咬牙切齒的發言。

她的命,難道就是在這裏待一輩子?學習,學習,然後成為一個外國人嗎?

不。

何秋露不要這樣的人生!

可是,她又能做什麽呢?

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看見槍都會害怕。

但那個男孩難道就不害怕嗎?

為什麽他就能夠擋在她的身前,最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害怕死亡。

只是對一些人來說,有一些事物的價值是高于對死亡的恐懼的。

比如延續知識、比如做一個讓媽媽放心的男子漢、比如為了民族的未來不受折辱。

何秋露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她決定回國。

她要回到生養自己的地方去!

要回到自己的國家!

要點燃國家的星火!

讓所有人的心中都種上一顆心的種子,讓他們知道,華國人在!華國人還能站起來!

弱國無外交,除了硬拳頭、科技、武器。

文化和教育,也一樣重要。

思想,永遠是牽引着整個民族前進的風向标。

在其位謀其事。何秋露自認自己是一個沒有任何數學或物理天賦的人。

她沒有辦法去做一些如原-子-彈建設,或推動航天事業進步的大事。

就像那些跟他同一批留學歸來的同學一樣。

但她可以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

比如改變孩子的未來,比如改變這個鄉村的未來。

當她去做好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之後,一磚一瓦堆砌出來,就會成為穩固且牢不可破的城牆。

再也不會有人來打垮他們!

何秋露講完這個故事,緩了好一會。

殊橋看着澆滿了院子的月光,一時有些失語。

她的心裏堆滿了從未有過的沉重。

像是有人往她輕飄飄的如棉花雲朵一般的心髒上,墜入了鉛塊與巨石。

她被壓住,無法喘氣。

何秋露看向殊橋,拉着她的手,“我相信,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在何秋露的眼裏,她和殊橋是一代人。

都是在漫天炮火中長大的人。

殊橋無力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走到今天,都是為了擺脫這個世界。

完成任務,離開系統。

跟何秋露不一樣,她生在絕對和平的年代,一個沒有硝煙的年代。

國泰民安,祖國富強。

她好像從來沒有思考過,今天的一切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什麽。

原來她的和平未來,都是先輩的鮮血換來的。

一代保護一代,一代助力一代,這或許就是華國精神所在。

就像殊橋所感慨的一樣,那麽小的孩子怎麽能夠生孩子?但,那麽小的孩子就已經走上了戰場。

原來,她理解中的英雄,都是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些能夠記在作文中作為素材的事跡的主人。

可現在,她忽然意識到,這世界上不是缺少英雄,只缺少被人記住的英雄。

每一個在戰火紛飛的年代為了和平與勝利而努力過的人。

都應該是英雄。

都應該被記住。

——*

次日。

殊橋是被陽光刺醒的,不知怎的,昨夜和何秋露聊了天以後,她睡得特別沉。

夢中在追逐一條巨龍。

她赤腳奔跑在黃土地上,目之所及,是血紅的天空。

然後天光乍破,西北的太陽燙得她皮膚像被灼燒。

殊橋有起床氣,怒氣沖沖地醒過來,然後,對上了蘇布合爾單純的雙眸。

女孩正乖乖蹲在她的炕邊,安安靜靜地看着她。

見她醒來,開心地把手裏剝得幹幹淨淨的紅薯遞給殊橋,“姐姐!吃飯!”

還沒殊橋反應過來,蘇布合爾似乎是為了印證什麽,又張開五指,把白白淨淨的掌心給面前的女人看,“姐姐,我的手洗幹淨啦。”

殊橋心中一酸,嘴上帶笑,伸手敲了下蘇布合爾的腦袋,“傻丫頭,姐姐從沒嫌過你髒。”

這麽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哪裏舍得說她一句髒?

蘇布合爾伸手捂住腦袋,憨甜地笑了笑。她黑黢黢的臉蛋上,洋溢着一種單純的可愛。

“姐姐,吃飯。”蘇布合爾又把紅薯遞過來,“何老師說,這是留給你的。”

蘇布合爾又小聲解釋,“何老師說了,你昨天太累了,讓你再多休息一下。她先出門辦事了。”

殊橋腦子都是一團漿糊,這才想起來今天下午要讨論課程分配的問題。

何秋露應當是提前出門去做準備了。

“謝謝你,蘇布。”殊橋問她,“你吃了嗎?”

蘇布合爾點了點頭,但殊橋沒有錯過,她肚子傳來的咕咕聲。

蘇布合爾有些羞赧,連忙低着頭,悶聲悶氣地說:“姐姐,我真的不餓的。”

“你吃。”殊橋把一個紅薯掰開,大的那端,給了蘇布合爾。“小孩長身體,要多吃一點。”

蘇布合爾愣了愣。

殊橋揉了揉她的腦袋,“以後餓了就跟姐姐說,不用忍着。”

“就算你能吃下一頭象,你姐姐我也養得起。”

殊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猜測出了蘇布合爾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的原因。

或許是之前被賣到劉家村的那一年,她總是吃不飽飯,一旦想要多吃一點的時候,就會被威脅要被丢掉。

或許不只如此。

在自己家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境地。

這不怪她的父母,只是當下的環境裏,養一個可能懷着兒子的老婆,比養一個一無四處沒法賺錢的女兒,要重要多了。

殊橋看着蘇布合爾小口小口,珍惜無比地捧着紅薯一點一點啃食的時候,心裏很酸。

她想到自己上輩子,從小開始挑食,但山珍海味沒少過。

哪裏有餓肚子的時候啊?

蘇布合爾吃了一小會,還提醒殊橋,“姐姐,你也吃。”

殊橋嗯了一聲,随口問:“蘇布,以後你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蘇布合爾,她猶豫了很久,說:“姐姐,我,我不知道。”

“但是我不想當媽媽了。”

這一年的痛苦,已經讓蘇布合爾對這件事感到十分恐怖。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慚愧,她偷偷瞟殊橋的表情,不确定地問她,“姐姐,我可以不當媽媽嗎?”

“當然可以。”

殊橋伸手用指腹蹭掉了蘇布合爾唇邊的紅薯渣。

“你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蘇布。你的人生應該有更多可能。”

蘇布合爾卻完全沒有聽明白,她愣愣地說:“可是姐姐,我認識的女人,都是要結婚生孩子的,然後種田打工。”

這個瞬間,看着蘇布合爾茫然的雙眼,殊橋一下明白了,何秋露為什麽如此堅定地紮根在這大山裏的原因。

是,教育是不能在一瞬,一天,就徹底改變一群人的命運。

但持之以恒的教育,就如同播種。

那些他們這些支教者所帶來的思想,甚至生活的可能性,會影響一代人。

至少能讓孩子知道,生活,不是只有牧羊喂馬割草,女人,也不只有結婚嫁人生兒育女。

他們就算沒辦法去看世界,也應該知道,世界多大。

他們該做飛翔的鳥,就算無法飛翔,也應該和命運的捆綁作鬥。

孩子,是祖國的未來。

而未來,該有無限可能。

“蘇布。”殊橋按住蘇布合爾的肩膀,對她說,“你想上學嗎?”

蘇布合爾愣了愣,“上學?”她眼前一亮,“我能上學嗎!”沒等殊橋回答,蘇布合爾就有些傷心地低下了頭,“可是我沒有錢上學。”

殊橋讓蘇布合爾擡起頭來,叫她看周圍。

“蘇布,你現在就住在老師的家裏。”

“老師說你可以上學,你就可以上學,知道嗎?”

“至于錢。”她揉了揉蘇布合爾的腦袋,“那是大人應該操心的事情,不需要你考慮。”

蘇布合爾卻還是有些猶豫,“我不聰明的,媽媽說我是笨孩子。笨孩子上學也沒有用的。”

——?

這媽咋回事呢!

“你聰明。”殊橋認真地對着蘇布合爾說,“你要相信自己很聰明。”

這話她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很假诶。

看着蘇布合爾一臉姐姐我知道你在哄我但是我還是認真點頭給你反應的模樣。

殊橋就覺得自己這話相當于白說。

“蘇布,你想回家嗎?”她忽然問。

蘇布合爾一下愣住,咬緊下唇,有些躊躇。

“姐姐,你要送我走嗎?”她不确定地問。

殊橋搖了搖頭,“我不送你。我從劉家村帶你回來,就會一直照顧你。”

“你相信我嗎?”

蘇布合爾點了點頭,在她心中,姐姐就是神仙一樣的人,說什麽話,她都會相信的。

只是——

回家.......?

她有些害怕。

害怕一回家,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做夢。

更害怕,再次被賣掉。

殊橋拉着蘇布合爾的小手,說,“蘇布,如果你想讀書,姐姐就必須跟你爸媽商量好這件事。”

“我現在問你想不想回家,只是想問你想不想跟我一道回去。”

“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的爸媽談一談。”

“姐姐,你也會和我一起回家嗎?”蘇布合爾眨了眨眼,問。

殊橋嗯了一聲,“我們一起。”

殊橋的手把蘇布合爾的手包裹住,像一片綿軟卻能夠抵擋一切的天空,為黑黝黝的山丘,遮蔽了風暴。

被一種溫柔包裹,蘇布合爾不确定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但她還是有些害怕。

“姐姐,我可以下次和你一起回去嗎?”

昨天剛從地獄裏逃出來,蘇布合爾想要把握住這個難得的喘息機會。

她不想,不想去思考那些過去的事情。

她想在這個瞬間,當一個壞小孩。

“當然可以。”

殊橋正想着如何跟蘇布合爾解釋,她覺得要不先別讓蘇布合爾跟她一起回去的事情。

殊橋有一種直覺,她會跟蘇布合爾的爸媽有一番争執。

場面或許不會很好看,畢竟以她那張沒理都能不饒人的嘴,現在站了理,可說不出什麽好話。

讓蘇布合爾直面這一幕,對她來說不是一個好事情。

如果她......真的只能留下來兩個月。

那麽蘇布合爾的未來怎麽辦?

托付給何秋露嗎?

她自己選擇的路,為什麽要讓別人替她走完。

或許有一天,蘇布合爾還有需要父母幫助的時候。

讓她和父母撕破臉皮,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好在蘇布合爾自己退卻了。

殊橋松了口氣。

她叮囑蘇布合爾暫時先在房間待着,不要亂跑。

殊橋沒有百分百的信心,可以肯定麻煩不會找上門來。

蘇布合爾聽話極了,答應下來,乖乖坐在屋子裏,看着殊橋找給她的書。

那本書還是何秋露的,她的行李箱裏,帶了許多給孩子看的書。

不像殊橋,廢物一個,除了衣服,啥也沒帶。

——*

殊橋到蘇布合爾家的時候,正好撞見打完水回來的巴爾齊特,這漢子沖着殊橋熱情地打招呼:“殊老師,往哪去啊!”

殊橋看着他,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一張面龐下,是一個願意把女兒賣給一個嬰兒當童養媳的男人。

殊橋客套地笑了笑,“找您呢。”

她講話的口音也跟着入鄉随俗地變動了。

巴爾齊特十分熱情,他一看就是個壯碩的漢子,現在拎着水的手晃了晃,桶子跟立馬要掉下來一樣,但裏面的水居然分毫沒有灑落。

“歡迎!歡迎!”

殊橋跟在他的身後,進了蘇布合爾的家門。

今天的班錢麥道沒有坐在小院子裏洗衣做飯,倒是巴爾齊特,一進門就扯着嗓子大喊了一聲,“孩子他娘!小殊老師來了!”

沒有得到回複,只有小孩哇哇地啼哭聲響徹了雲霄,作為一種沉默但是能代表語言的方式,回應了自己父親的呼喊。

殊橋看見巴爾齊特把手上的東西一丢,直接沖進了內屋去。黃泥土堆砌起來的牆壁,紙糊的窗戶,似乎都快要被這個男人氣勢洶洶沖過去的模樣給震碎。

剛剛被他穩穩當當地拿在手裏的水桶現在直接歪七扭八地被丢在了地上,泛着沙黃色的水跟地面上的土泥混合在一起,把這場面顯得難堪且泥濘。

如同爛泥。

殊橋這才反應過來,班錢麥道似乎是出事了。她沖上去,看見巴爾齊特正給班錢麥道喂一種草藥。他幾乎是拿那草,根本沒洗幹淨,根部還帶着泥渣,就直接往嘴巴裏塞,然後咀嚼了之後,吐出來,放在缺了口的碗裏,用家裏僅剩的一點水,兌了好一會,這才喂給班錢麥道。

殊橋不敢說話,事實上,這也不是一很好的開口說話的時機。

她心下猶豫,詢問系統,“系統,你能看出來班錢麥道是出什麽事了嗎?”

系統似乎是發現了她的軟肋,毫不留情地說:“當然可以。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你要和我做交換。”

——又是交換。

系統提起這件事,殊橋才想起來,她為了救下班錢麥道,也跟系統提出了交換。

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夠救下一條人命。

那她再多待一個月又何妨?

反正昨天她都已經學會跟老鼠蟑螂和平共處了,偶爾興致來了,還能揮手跟他們打個招呼,逗趣一下。畢竟在這荒涼的大西北,能說話的人,除了何秋露他們,也沒別人了。

人當然是可以忍受孤獨的。

但孤獨會吞沒她的意志。

殊橋意識到自己離開的決心并不如過去那麽堅定了,她在這個瞬間,對此感到有些猶豫。

她真的要在這樣的世界,待一輩子嗎?

在這個小山溝裏,看不見城市的地方,一貧如洗,沒有任何電子設備?

她必須承認,她害怕了。

她不想要這種一眼能望到頭的未來和生活。

她沒有何秋露那樣的決心。

猶豫之間,班錢麥道已經緩緩醒來,殊橋暫時松了口氣。

女人很是虛弱,臉上蒼白無力,沒有色彩。

先是問孩子呢,巴爾齊特把孩子給她抱過去以後,她看着蘇合爾的小臉蛋,這才露出了一個笑容來。擡頭看見殊橋,不好意思地想要起身,被巴爾齊特按在床上。

“小殊老師不在乎這些。”巴爾齊特說。

班錢麥道卻搖了搖頭,“巴爾,老師們來這裏教我們的孩子,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固裕族對待恩人,應該有自己要堅持的禮數。”

眼看班錢麥道硬是要站起來,殊橋連忙上前,把她的手拉住,讓她別起床。

“你坐着,好好休息。”殊橋強硬地說。

她碰到班錢麥道的手的時刻,一時有些失神。她沒辦法想象,為什麽一個女人的手能夠粗糙到這個地步。

老繭,傷疤,凍瘡。

每一個不平整的地方,都是她努力生活的痕跡。

看着班錢麥道溫柔的眼神,還有巴爾齊特看着她的關切模樣,殊橋忍不住想問,為什麽這樣的家庭和父母,能夠輕而易舉地把蘇布合爾賣給別人?

可是她問不出口,她也隐隐約約知道答案。

殊橋靠近了炕,溫和地問,“你的身體還好嗎?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班錢麥道剛要說話,巴爾齊特就說:“這是生孩子就留下的病根咯,她阿,一直都這樣,老暈過去。不過也沒啥大毛病,還是能幹活!”

班錢麥道贊許地點了點頭,重複,“是的,殊橋老師,你不用太擔心。我這都是老問題了,身體沒有什麽問題的。”

殊橋這下懂了,班錢麥道估計是生孩子後營養不良,加上每天勞動,經常會出現這種間歇性暈倒的情況。

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哪天真就倒下了怎麽辦?

蘇合爾還是個孩子阿!還需要喂奶的孩子!

沒了媽媽,巴爾齊特這個壯漢能幹些什麽?

殊橋說:“你的身體的問題,可大可小,需要休息。最好不要經常勞作,照顧孩子本就勞神費心,不應該再做那麽多的重活。”

一個小屁孩能一整夜醒三四回,回回哭天喊地,真不知道那些懷了孕還照顧小孩的美女們為什麽沒有神經衰弱。

殊橋不敢想象自己帶孩子的樣子。

估計會抓狂到崩潰,頭痛欲裂。

她這話一出,班錢麥道和巴爾齊特卻都笑了。

那笑容中有着對生活的認命,也有着不屈的堅持,還有一種......對于殊橋的天真的羨慕。

他們都知道,她的這份天真,來自于不需要擔心溫飽,擔心下一頓飯的家庭。

“殊橋老師,你是不知道。我們這的人阿,別說生了孩子了,懷着孕那也得幹活阿!”巴爾齊特說,“一個家養不起閑人。我出去打工,賺不了多少錢。吉薩合爾放羊,也得等好幾個月才能有一次收入。家裏每年的大頭阿,全靠那幾頭羊撐着。可是我們家,你看看,這得有多少張嘴阿!前兩年,不知道是怎麽的,羊接連死了一窩,一分錢都沒有了,揭不開鍋了!現在還算好一點了。”

殊橋注意到,巴爾齊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班錢麥道的眼神閃過一絲暗淡。

殊橋仿若剛剛想起,好奇的問,“說起來,來你們家好些次,怎麽今天也沒見到你們二女兒。”

班錢麥道沉默了,他看向巴爾齊特,巴爾齊特摸了摸後腦勺,說,“她阿,早去有錢人家享福咯!那家人啊,家裏還有水井呢!日子比我們好過多咯!”

殊橋笑了笑,淡淡諷刺道,“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幾乎可以推測出來,不明死因暴斃的羊,讓他們失去了近乎一兩年的收入,而這,就是他們賣出蘇布合爾的理由。

殊橋仍舊想要責備他們,因為她始終為蘇布合爾所經歷的一切而感到心痛,感到不甘。

這是女性對于另一個女性承認傷痛時本能的共情。

可是......面對這樣的情況,她怎麽能夠指責這對夫妻呢?

重男輕女,是整個傳統觀念和社會教給他們的。

賣出女兒,是因為實在快要活不下去。

就算現在她指着他們兩個人的鼻頭大罵,你們就算把孩子留在身邊照顧,大家咬咬牙也能熬過去,也于事無補。而且顯得高高在上,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态度。

但殊橋的确不是善良的人,理解歸理解,還是得讓這對父母知道,自己對女兒做了什麽事情。

“對了。”班錢麥道似乎想要跳過這個話題,“殊老師,你今天是有什麽事情嗎?”

殊橋點了點頭,“是,的确有一些事情想要和你們溝通一下。”

班錢麥道一下就緊張了起來,“什麽事?”

巴爾齊特也很慌亂,但他是一家之主,必須得穩住場子。巴爾齊特抓住了班錢麥道的手,給了她力量,“殊老師,你說。”

“其實今天來,是想和你們聊一聊蘇布合爾的事情。”

殊橋笑了笑,态度溫和。

但蘇布合爾四個字,已經讓這對夫妻神色大變。

“我們沒犯法吧?”巴爾齊特瞪大了眼,有些害怕。

班錢麥道也忙解釋,“殊老師,你剛來,還不知道,我們這——”

“別急,聽我說。”殊橋擡手示意兩人不要慌,“我今天不是來代表國家和你們談話的,這件事,有很大一部分我個人的意願在。”

巴爾齊特和班錢麥道對視一眼,連忙點頭,“好的好的,老師我們知道了。”

“我了解到,一年前,你們把女兒蘇布合爾賣給了劉家村的老劉頭,讓她當小孫子的童養媳。是不是?”

“是......但是當時真的是情況太緊急了,你看我們家這個條件,我們——”班錢麥道想要解釋。

巴爾齊特打斷了她,低垂着頭,“是。我們賣掉了女兒。”

殊橋輕嘆了口氣,“她在劉家村的生活并不好,出了些意外。”

那些肮髒的遭遇,殊橋實在是沒辦法說出口,于是婉轉了些。

“我把她帶了回來。”

班錢麥道眼睛一亮,“蘇布回來了嗎?她能回家了嗎?”

巴爾齊特卻完全笑不出來,“老師,你帶她回來,劉家村那邊......”

班錢麥道一下明白了什麽,眼中的光暗淡了下來。

殊橋說:“劉家村那邊目前我是解決了,但是不能保證未來會不會找麻煩。所以我在想,蘇布暫時不回家或許才是最好的。她能夠在我和何老師的住所住一段時間,這樣正好也能讓她去上學。”

一聽上學,班錢麥道猶豫了。

“老師,蘇布合爾是女孩子,可以不用上學的。”

殊橋輕笑一聲,“班錢,我也是女老師。”

“錢的事情你們不用擔心,學費也不用你們出。蘇布既然是我帶回來的,我就會對她負責。”

“等事情平息了,如果你們願意接回她,或者,她也願意回來,這件事便随你們的安排。如何?”

巴爾齊特還沒出聲,似乎在思考什麽,班錢麥道卻答應了。

“那就麻煩老師了。”

事情差不多講完了,也沒有什麽別的好說的。

殊橋站起來,讓班錢麥道好好修養,她就不打擾了。

還沒走出門,班錢麥道猶豫的聲音就從後面傳了過來。

“殊老師,有機會的話,我能去看看她嗎?”

殊橋回頭看着她,在她的眼中發現了內疚和祈求。

好一會,點了點頭。

她覺得班錢麥道是個很複雜的女人。

她或許愛自己的女兒,但作為傳統觀念下成長出來的女人,她經歷的一切,都成為了她為女兒規劃的一切。

這不是一兩次談話就能改變的。

他們這些支教老師,只能從新一代開始改變。

殊橋走出門,巴爾齊特追了過來,似乎有些擔憂,“老師,劉家村那邊——”

“劉家村那件事是他們理虧,我猜也是不敢上門的。如果他們真的找上門,你就說你們什麽都不知道。”殊橋笑了笑,似是帶着輕微的嘲弄,“反正你們的确什麽都不知道。”

巴爾齊特點了點頭,很是不确定地問,“老師,蘇布是不是......被欺負了?”

殊橋定住腳步,看向巴爾齊特。

“如果我說是,你會幫她報仇嗎?”

蘇布合爾,明明就是被欺負着長大的女孩。

“對了。”殊橋想起來,“蘇布合爾是什麽意思?”

“啊?”巴爾齊特一時沒反應過來。

殊橋解釋,“蘇合爾是髒水,那麽蘇布合爾呢?”

巴爾齊特說,“蘇布合爾,代表了肮髒的女乃子。吉薩合爾,是肮髒的孔雀石。”他幹脆一次解釋清楚了。

殊橋挑了挑眉,跟巴爾齊特告別,但在路上,竟又遇到回家的吉薩合爾。

兩人打了個招呼,擦肩而過。

吉薩合爾回家後,殊橋故意折返,在院子門口聽了一陣,直到吵鬧聲傳來,她才抽身離開。

她當然清楚有些事情不是一言以蔽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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