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退婚1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頭作姑……
“……人之老病變化,正如天宇鬥轉星移。故而釋尊說的‘無我’,并非是我不存在,而是沒有恒常不變的‘我’……”
中庭銀杏遍染金黃,他二人相對落座于石桌邊。說起佛理,僧人眸深洞徹,意态閑閑得娓娓而述。
江小蠻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卻也為他思緒清明,妙語如珠所動。她見過的許多僧道,總是一本正經地長念偈語典籍,巍然嚴肅卻又死板虔誠。
而眼前的這個,很顯然,道岳受小乘部影響,并不信輪回神鬼之說。他似乎是看透了這世間的喜樂,并不願為這些終将逝去的無常牽絆留戀。
見她始終聽得仔細,杏眸時而會一錯不錯地望着自己,道岳微不可查得偏了偏身子,忽的心底散亂起來。——也許,他不該為了武備圖而刻意接近于她。
長眉斂起,猝不及防地,他一下子正視過去,将将與她凝望的視線對上。
僧人薄唇再啓,毫不回避地說了句:“所以思慕厭棄,經年可改,便也是‘無我’了。”
他眼中的篤定深沉,看得江小蠻心口一寒,垂首随口回了句:“難道就因為留不住,就先自一腳踢開了去嗎?”
複又擡頭,認真地直問了句:“敢問法師僧臘幾何,當年又是為何出的家?”
這一問,道岳曾對人說過百千次,然而此刻,對着少女疑惑的圓臉,他忽然不願再對她打诳語了。
只聽年輕的僧人迎着碎金般的日陽,極輕地嘆了口氣,而後倏然一笑,搖首起身作勢告辭:“世間苦多樂少,貧僧學佛,只求免苦而已。”
見他就要回去了,江小蠻連忙說了句“略等等”,也不喚侍女,自撐着那根鸠杖,瘸拐着朝內室快步行去。
等她出來時,便見手中多了灰褐色的兜帽。
“這兩日起朔風,菖都子弟都置辦起裘帽了。我知佛門戒律,就挑了頂絲綿的。”
說罷,還特特仰頭,多看了眼僧人的頭頂。
菖都的僧衆多是三日一剃發,以維持面目的光潔得體。而道岳屬小乘某支,于這些俗禮上并不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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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發生得快,褐色一層,已經蓋住了頭皮。只是北風一起,也總難免不如有發髻的子弟和暖。
見她伸着手執意遞來的兜帽,僧人心中一愣。行腳途中什麽樣的苦未曾吃過,他并非是嬌氣易病的少年了。多少年了,沒有人這般注意過自己的飲食起居。
眉睫掩下,連同那些塵封歲月裏的溫情一起,他伸手接過了兜帽,像對着布施客一般,恭敬地合十微躬,然而轉身,踏着一地碎葉金黃,信步而去。
在他轉身後,她在石凳邊歪立着,才敢神色不錯的,目光悠長地癡癡凝望。
在及笄前的一天裏,·蓮貴妃省親回來,直奔公主府來看望自己的甥女兼養女。
為了蕭滢的事,貴妃說了兩句重話,母女兩個很快便又一個氣一個傲得翻了臉。
許绮蓮依舊是紅衣如火,捧了碗蓋冷冷譏了句:“皇帝給的心願,你自個兒讓了她,合該安心等着嫁與房家了。”
江小蠻氣得鼓圓了腮幫,留下句:“分明是個火坑,哼,蠻兒就知道,姨母您從未真心待過我。反正要是那房文瑞,我不如剃頭作姑子去!”
蓮貴妃聽了,反倒熄了心火去。她秀眉淡蹙,盤算着及笄後的事宜便回了宮。
而江小蠻轉過頭,便徑自去找了蕭滢,将明日夜裏的路線細細交代。
“滢姐姐,今夜過後,咱們恐怕就見不着了。”從懷裏拿出枚寸長的‘竹符’,她傾身鑽進了蕭滢的懷裏,“明日宵禁延後,需委屈姐姐藏身車底出城。出了菖都,死犯的身份還未傳遞,這‘竹符’便可護你一路平安得出關去。”
“蠻兒,有件事我想……”燭火搖曳,蕭滢溫婉的面容變得極不自在。
江小蠻還沉浸在生離的哀思中,她将衾被曳上了點,柔軟墨黑的頭發蹭了蹭女子的肩側:“你說吧,是蕭府上的挂念嗎。只要蠻兒能辦到的,都會盡力而為。”
“那個人,我還想再見上一面。”
這話一出,江小蠻立刻在床上跪正了身子,罕見的有厲色劃過她的面龐。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楊戎孝此人,慕利畏死,又鑽營貪權。他是個何樣的人,阿姐怎麽還要……”
一只手搭在了她膝上,有晶瑩溫熱的淚珠滾落下來:“此去西域,生死難回。蠻兒,我早就是一具枯骨,卻還是有那麽一點寄望。”
蕭滢用小指甲尖,比了比自個兒的心口:“就這麽一丁點寄望,也許去了關外,天大地大,我們還能重新開始。”
“好吧。”說到底,總是江小蠻那年繞着她進的宮,才有的這一場劫難。她咬牙承諾道:“阿姐,楊侍衛若一同去的話。到了關外,你萬萬對他留個心眼。”
“嗯,等我和他安頓了,想辦法托人送信來。”
蕭滢動容,這一夜,兩個便同幼時一樣,偎靠着抵足同眠。
第二日一大早,江小蠻最後囑了番她,便起身梳洗穿衣。
有侍女端來早膳,她只是望了眼,雖腹中饑餓,卻也并不像前兩日那般渴求了。她知道,成敗就在今夜。倘若敗露了,憑她的周旋,也許能救下商隊的人馬,卻決計再救不了蕭滢第二回 。
是以這些天極為痛苦的減食,到了這檔口,反倒緊張得沒了口腹之欲。
“哎呦,這才是我大涼國的嫡公主呀!”女官韶光,一進門時,便瞧見了她宮裝簪花的模樣。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小窄羅袖的式樣。将腰線勾描得玲珑別致,卻又依然是莊重貴氣的。外罩鵝黃色的齊胸襦裙,上身拉得頗高,雖則保守,卻更适合豆蔻之年的貴女。
數日的飲食苛刻,加上成衣匠巧妙的裁劃,完美掩蓋了鏡中少女略圓潤的身軀。只讓人覺着,圓臉杏眸的,若是一笑,定是嬌憨可愛的。
江小蠻乍一見了銅鏡中的自己,卻只覺着別扭異常。
她被韶光憐愛欣喜地扶正了坐姿,又在眼角外三兩筆勾勒,成就了兩筆星月狀的斜紅。
“這花钿的顏色,請公主定奪。”
妝案前有黃、綠、紅三色花钿,她滿腦子俱是今夜的線路,見了那綠色瑩瑩如玉,不由得心口一動,随手便朝它一指。
最後,在那朵式樣獨特的楓葉型花钿落筆時,門外傳來她等候已久的通報聲:“公主,魚司階求見。”
進來一個男裝打扮的刀客,雲麾将軍的獨女——魚姹。
“蠻奴,你今兒這樣,還真是好看。”
魚姹是個武癡,生相性格都不大好。除了刀法無雙外,心性簡單得近乎赤誠了。她雖受蓮貴妃栽培,可卻更習慣聽江小蠻的號令。
“姹姐姐,你附耳過來。”
內室光影交織,她兩個一高一矮,相湊着只是瞬息功夫。但見魚姹又回了句什麽,得了回應後又利落得拱了拱手,便疾步朝府外行去。
二刻後,在城郊一處破舊坊巷裏,一個身姿不凡卻衣衫單薄的男子,正提了兩塊胡餅拐過矮巷朝家去時,冷不防得被人劈在了後頸上。
此人正是先前與蕭滢私相授受的侍衛——楊戎孝。到底是有些底子的武人,先只是晃了晃身子,勉力撐了兩步,才依着牆沿暈坐過去。
胡餅滾得一地都是,魚姹從陰影裏走出,親自指揮着人,将他搬去了馬車上。
公主府裏張燈結彩,江小蠻剛秘密送走了蕭滢。現下自拖了一段紗裙,柱着鸠杖在府內的大湖畔走動。
廚下譴人來送午膳,也被她直接略過了。
大湖東西圓潤,中間一條細項,波光粼粼的,形似只天降的葫蘆。
嫩綠的紗裙映着水色天光,與垂楊松柏交相輝映。空氣中一股子膩人的甜香,是初秋時節特有的桂花。
将夜裏行動的細則再三盤算,直到魚姹身邊随從和商隊的管事都來報過了信,她才略略安下心去,盯着岸邊浮沉的葦草碎葉出神。
蕭滢要見的情郎——楊戎孝。她只是寥寥數次接觸,卻打心裏不喜歡。
直覺着,那就是個嗜好錢財,汲汲營營的市井小人。在城內讓他二人見面,倘或那人上奏宣揚,便會為許多人召來殺身之禍。是以,她左思右想,便想着讓他二人分別出關,等蕭滢至少進了河西,天高皇帝遠了,再相見才穩妥。
往來侍人俱是匆匆,今夜及笄宴,景明帝會攜菖都皇族親臨。
辦宴的地方選的十分別致,不在巍峨莊嚴的主殿那裏,反而是在府內的大湖邊,竹林桂樹裏,挑了所不大的紫軒閣。
說是不大,卻也是上下兩層。一樓的大殿與水面平行,因怕潮氣熏染,俱以粟特人販運來的磚石堆砌。也有七間面闊,四重進深,不比宮中宴飲處狹小多少。行至其間,只覺光可鑒人,桂香水聲杳杳不絕。
到了夜裏,江小蠻是坐着步辇入的紫軒閣。
紫軒閣裏輕歌曼舞,遠遠的便見華彩宮燈盞盞,窗宇大開卻又燒起數條暖龍,一時間,直是天上人間,難以分辨了。
一進殿內,她便見到了許多相熟又陌生的面孔。景明帝共十一子,除了太子江承乾、十一皇子江承平外,其餘都去了封地就封。因此右側男客席上,這兩位下首,便玉面整肅得坐了馮策,還有幾位并不認識的貴胄子弟,其中也有房文瑞。
女客這頭,以主座上的蓮貴妃為首,便都是些年紀頗長的诰命貴婦,房文瑞的母親——蜀侯夫人也一并來了。
這陣仗,怎麽看,江小蠻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來——這怕是恨不能今夜便定下她的婚事來。
“阿耶,蠻奴來遲,同您請安了。”說着話,她卻已經微撅了嘴,蜻蜓點水地朝皇帝颔首致意,絲毫沒有要請安的樣子。
“腿傷的那般厲害,還請什麽安。來,過來些,蠻奴。”景明帝見了她,卻是開懷喜愛的緊,還譴人攙了她近前說話。
歌舞聲退下,又換上了熱鬧非凡的百戲。來宴的賓客們佯作觀戲,卻都記牢了皇帝對玉真公主的偏寵。
宴還未開,才上了幾道清甜羊羹,果脯松仁,然主位上的皇帝,卻已經是酒過三巡,雲仙霧海裏悠游起來了。
對着傾空的酒盞,江小蠻忍不住皺眉,再朝皇帝身側的蓮貴妃喚了聲‘姨母’,卻見她氣度華貴,意态悠閑的,絲毫不在意皇帝濫飲之事。
從主位上下來後,她又由人扶着,依次朝命婦們和兩位兄長行了禮。
走過馮策身邊時,她的笑容真誠了許多。一晃眼瞥見不遠處的房文瑞,正毫不回避地直直盯着自個兒。
那雙眼睛裏的打量和盤算,十分得放肆露骨,絕非是個沉穩聰明的性子。
江小蠻毫不退避地瞪了他一眼,本以為能将人比過去,未成想那房文瑞神色愈發癡迷起來,還舉了白瓷盞,依在唇邊,像是拿她作下酒菜般,緩緩飲下。
諸人位次皆遠,旁人便看不清這處的情況。
這雙眼睛讓他厭惡,忽的又想起道岳項側的鞭傷。她一口氣堵在心底,也不知是怎麽了,便朝寺人吩咐道:“去搬把椅子來,我和阿兄坐。”
寺人一時茫然頓住,便聽小公主轉頭朝主位上喊了句:“阿耶,我要和阿兄坐一處說話,他從北疆回來,都三年沒見着了。”
她喊的檔口,恰好百戲樂停,一群僧道從殿外行來。江小蠻倏然擡頭看了眼那青灰色的高大身影,想要收口卻也來不及了。
在兩個命婦的竊語低笑間,馮策驚訝地擡首,先是眸中生輝,但他敏銳地順着她一晃而過的視線,若有所思地對上了那個僧人的方向。
在他們遠處的席位上,是房文瑞漸趨陰郁嫉恨的眼神,“啪”得一聲,酒盞碎裂,他眯了眸子,冷冷地盯緊了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