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退婚2算起來,這一輩子,都絕難有交……
那句‘我和阿兄坐一處說話’,正逢着百戲鼓歇的檔口,她稚氣高昂的聲音便傳遍了整個紫軒閣。除了正欲退下的那隊伶人尤如耳聾得恭立外,其餘賓客衆人皆移目朝他們這處看來。
江小蠻原只為暗氣那蜀世子的,也沒料到會演變成這麽個局面。
她眉心一緊,頗後悔地下意識去瞧殿外,屏門邊那青灰色的僧衣擺動,那雙沉靜的眸子也一并掃了過來。
人的情緒在剎那間總會外露一二,若是極為在意的人,便能于這剎那間,窺見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江小蠻在意道岳,便在那極短促的一瞥間,覺出他心底的猶疑躊躇,似是還帶了兩分訝然。
他是誤解了自己的移情嗎?難道數日的相交,是有些在意她了嗎?
沒來得及多想這些,一只指腹粗糙的手握了過來。
一回頭,對上馮策溫和明亮的笑眼:“先別站着了,我讓與妹妹坐。”
他的手布滿重繭,溫熱有力,當着衆人的面,便親昵地攬着她,起身先将位子讓了出來。
馮策借了養兄妹的名義,始終将手搭在她溫軟的肩頭。偏過頭去吩咐侍者搬動酒菜時,少年眼中閃過些異樣光滟,是希冀也是動搖。
大涼百年的規矩,尚公主者,不論宰甫勇将,縱你有潑天的才幹,從此也不得再與朝堂有任何瓜葛了。
從一介流民孤兒,到貴妃養子,馮策知道自己沒有根基。他韬光養晦,文武雙習,苦苦經營了十餘年,才終于有了今日這一番作為。
幼年的遭際,讓他視權勢如生命的意念。便連情窦初開的年歲裏,那些花一般的菖都貴女,在他眼裏也只能一一折算作聯姻的價值。
可是對江小蠻,他始終記得自己饑馑欲卒之際,見到的那個粉雕玉琢的胖娃娃。若說喜歡到何種程度,倒也是沒有的事。至少,他以為,自己絕不能為了她,尚公主棄權位。
以他的才幹,自認假以時日,便足能位極人臣攝政輔國。
接過侍者遞來的酒盞,馮策眼中閃過些微動搖——這些日子來,四處都是小妹要議親的消息,他聽了,心裏卻并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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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兒,坐去你太子哥哥邊上吧。”主位上,遠遠傳來蓮貴妃略為不滿的命令,“若說敘舊,去歲端午後,承乾可也有一年多未同你說話了。”
說罷,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長子。
一個着四龍紋赤色錦袍的男子起身,這是景明帝第九子,江小蠻嫡親的兄長——江承乾。
江承乾氣質俨然,看上去便有些老相拘謹了。聽母親這般發了話,遂起身朝下首看了眼:“蠻奴,聽母親的話,先過來。”
“九哥哥……”江小蠻倒是素來有些怕這位兄長,垂頭思量了下,又瞥了眼再下首的蜀世子一眼,當即擡頭高聲道:“蠻兒就坐這處了,改日再去太子府與九哥哥敘舊。”
這是公然違抗貴妃的谕令了,可她清楚,自己不願讓道岳身處險境,便只得借了這及笄宴的機會,索性叫蜀侯府誤以為她是鐘情馮策的。同時也好讓名為赴宴,實則盤算尚主的幾家門閥都息了此心。
果然,當樂師奏琴聲起後,主位上傳來一聲嬌媚威嚴的輕嗤。
貴妃看了眼階下右三席上的兩人,倏得甩袖起身,火紅色的裙擺如拖鳳尾。她這兩日實是乏累,同衆人吩咐了聲,便欲擺駕回宮。
“恭送貴妃娘娘,恭送陛下萬歲。”
見主位上的人離去,衆人皆是停盞,先是山呼着恭送貴妃,而後見皇帝陛下也晃了身子追将出去,才趕緊又将後半句加了上去。
許氏一族,樹大根深,二十年前便是如此,便連江姓皇族也多與他們三分薄面。而當今聖上,嗜丹成瘾,政務上又多賴幾家大族。對于這位昏庸荒唐的主上,政事堂和尚書省的官員們,甚至新入仕者,連天子相貌分辨不清者亦有之。
樂聲中斷,蓮貴妃直接走到了兩人面前,駐足回眸,露了個不達眼底的笑:“阿策,本宮記着明日你還要去兵部議事,也戌正了,随我一處走吧。”
她甚至都沒有多看江小蠻一眼,後者也賭了氣般,正襟危坐,只顧撿桌上的素菜吃。
馮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拱手領命:“好,也多日未拜會母親了,我随您一同走。”頓了頓又回頭低語道,“蠻兒少吃些,阿兄從南邊帶了個廚子,一會兒有你最愛吃的。”
行至殿門口,景明帝又想起了那群僧道,趕緊吩咐了句:“法事照舊,且莫忘了啊。”
等天子離去後,便有僧道合演的一場法事,主要是道家的符咒和禹步。
在一片熱鬧混亂的陣法裏,那襲青灰色的僧袍,便如異類般,清淨無礙得肅立在側。薄唇斷續微啓,獨自合十念着古老遙遠國度的經文,
在場之人皆是俗衆,倘若有懂行的沙彌比丘,便能看出,那僧念珠撥亂,全然不合那經文的韻律節奏。
江小蠻一人獨坐,除了偶爾回應幾句太子的問話,便只是專心致志地看着那群僧道。
她曉得房文瑞看着自己,便刻意調動目光,讓自己看上去,只死盯着那花白胡子的元徽老道。
“哎哎,我這肚子怎突然疼起來了。”女官韶光過來低語了句,又捂着肚子急切,“不行,估計着是吃壞了什麽。采薇,你過來好生陪着公主,可莫叫貪吃……”
說至一半,便似痛不能當般立奔出殿去。
那個叫采薇的女侍不過十五六,人也木讷老實的,便瞧着一個眼生的寺人去與主上倒了酒。
聞見了杯中物的香氣,江小蠻以為是甜坯,正是餓的頭暈目眩,實在忍不住,舉杯便一口飲下。
“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音響徹,原來這是酒液。她勉力穩住肺腑,調穩了氣息,再回味時,便覺惡心欲嘔。
天下間怎會有這般難飲熱辣之物,偏父皇還頗為喜歡,說什麽“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①的。怎會有人喝這般自苦之物。
那個青灰色的身影移開了半步,在一衆面目猙獰的祈天者中,風輕雲淡,毫無挂礙。
他熟知天下四方,言談侃侃又謙和有禮,會筚篥和火不思,若是換上菖都的服飾,便是世間少有的俊秀兒郎。尤其是那雙深刻如星辰的眸子,江小蠻肯定,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雙這樣的眼睛了。
在經文符篆裏,忽有一股熱氣在周身,綿綿杳杳得生騰而去,最後彙入胸腹心肺,一種從未經過的惬意溫吞感,襲入江小蠻的腦海。
連帶着殿中那個青灰色的高大身影,也有些迷蒙缭繞,愈發不清晰起來。
然而在這種不清晰裏,她卻覺着,好似拉近了隔閡,也并不像現世裏那樣遙不可及了。
她與他,第一重,隔了身份家世。第二重,更是隔了戒律凡俗。怎麽算起來,這一輩子,都絕難有交集的。
“福生無量天尊,保涼國萬事太平,願國君壽與天齊……”
在綿綿無盡的禱祝聲中,江小蠻看着那些怪異的劍術和黃澄城的符紙,不會不覺的,竟擡手飲下三杯。
侍女采薇便看着,她身後斟酒的寺人,只要一見杯空,便毫不遲疑地續上酒去。
三杯過後,江小蠻雙頰淺紅,連額間的楓葉綠钿都顯得妖詭豔麗起來。
今日是她的及笄宴,她縱有無邊富貴,可卻無一個知心人相陪。
“哐當”聲響,桌椅酒盞都随着她的起身落地傾倒,江小蠻不适地提了裙角,也不看左右,留了句:“諸位盡興請便,恕本宮不多陪了。”便疾步離了紫軒閣。
一路分花拂柳,沿着葫蘆大湖的東側,走到最頂頭的一處垂拱下。身後是侍女采薇急追的腳步。
“你自退下吧,我一人走走。”
“主子恕罪,韶光姑姑吩咐的……”
“莽山上亂跑時,也不見得有誰來管過我!還不退下。”
她少見的朝底下人發了火,吓得那侍女一瑟縮。江小蠻才有些後悔,也算明白阿耶食丹後的狂态了。
“行了,姑姑也不多管的,這是公主府,我想一個人靜靜走走路,值當什麽。你先退下歇息罷了。”
如此一說,侍女采薇也就不好多辯,依言就退了下去。
上弦清淡,已經微微垂挂在柳梢之下,映照着人間萬事。夜風拂過,江小蠻不自覺抹了把裸露的肩頸,多少年道袍男裝,到底是不太習慣這一身宮裝的。
此處是公主府的東北側,沿着湖岸再朝偏看了眼,她忽然想起,最小的時候,母親帶她來此,似乎有一片竹林,映着月色,竹林中,好像有座荷池抱廈。
如此想着,腳下也不停的,便憑借記憶朝府內最偏僻的東邊去了。
入了竹林,便是一處山勢起伏之地。當是人跡罕至,衰草古槐,生得密密叢叢,有些地方,竟将月色都掩去了。
唯有人影孤竹相伴,少女的腳步清淺,卻沒留意到身後不遠處,有鬼魅尾随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