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去留他從她的眼底,略略看懂了些人間……
僧人就這麽矗立着,心裏頭卻是翻江倒海般的波瀾。
律藏如煙,法門萬千,不近女衆卻是佛家各派最基本的教義。
虔修九年,行腳諸國,竟然在今日為外力破了戒!又似乎是天意弄人,這女衆竟還是他朅末的仇人。
道岳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還有恰好被壓在最底下,露出個頭的油孜木鸠杖。
被那烏黑油亮的鸠杖吸引,他蹲下身,不由自主地撫在了鸠杖的枝節處,鼻翼間似乎還能輕嗅着熟悉的蘭香。
道岳神色晦明,唇線收斂抿成一線,深邃慈悲的眸子低沉地俯視。
而一旁的江小蠻也是驚痛恍惚,作出此等出格之舉,本已是羞氖萬分。
她想過數種可能,他的驚訝,退避,斥責,甚至隐隐期待過,是否能動了他的凡心,哪怕只有一丁點也好。
可就是萬萬想不到,他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傷了自己。
顫抖着翻過雙掌,右掌心鮮血淋漓得破了數道口子。
這還算淺的,更厲害的在左肘處,落地時大部分支撐的力氣都在這處,竟被七八片長短不一的瓷片直紮進肉裏去。
江小蠻心底痛極,倒是沒有哭。她沒有去看邊上的僧人一眼,想了想,擡手便去拔左肘處瓷片。
每拔一片,就有臼臼的血沿着衣袖淌到地上。
拔到第五片時,似是入肉過深,她沒能一下成功,傷口如被利刃割過般,她終于隐忍得痛呼了下聲。
“別動。”一旁的僧人忽然伸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腕子,“這下面恐怕傷了筋脈,不可随意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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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麽一句話,讓江小蠻的眼淚刷得一下便下來了。
“嗚……”
剛才那一下偷親,讓她再沒了什麽廉恥顧忌。覺出手腕間的熱度,江小蠻想也沒想的,也不顧手肘上還紮着的瓷片,哭着便朝僧人懷裏滾去。
“你……”道岳被她球似的滾在懷裏,當下又想推開,可瞧見地上那一大灘血時,還是伸手握緊了她的左肘。
這一哭沒完似的,他想要起身去尋傷藥,懷裏的女孩子卻說什麽也不肯放開了。
地上的血點點滴滴的,雖然淌的慢,卻也是漸漸積的多了。
若是從前在邊疆戰場上,這般陣仗,道岳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可現下,在這竹屋雅室裏,卻讓他看的有些不适起來。
胸口處烏雲披散,哭腔震震顫顫得傳遞到他心間。
垂首時,恰好瞧見一段雪白柔膩的腕子,被鮮紅的血污染透。道岳又看了看自己骨節分明的手掌,忽然間,一種強烈慌亂的不忍升騰而起。
他忽的發現,那雙被碎瓷割破的手肘,實在是過于稚氣柔嫩了。
回想方才,他也只是驚怒間随手推了把……
他少年國破出家,從未想過,原來女兒家竟是這般的脆弱嬌氣。
“貧僧有罪……”對着哭的像個孩子般的江小蠻,道岳無奈,他蹙眉擡手虛浮着撫了撫她的背,試圖開解般地發問,“公主這般尊貴,便是聖上催逼,有蓮妃的護持,何愁尋不到喜愛的郎君。”
說到蓮妃時,他的語氣生硬頓了頓,末了又緩緩嘆了句:“又何故……因我……而一葉障目。”
他的漢語極為流暢,卻到底帶了兩分不太尋常的音調,用詞上也總有些獨特。可江小蠻就是喜歡聽他說話,不論他是在說佛經故事,還是此刻,委婉地勸自己回頭,她都聽得認真。
在他的勸慰安撫中,她漸漸抽噎着止了淚,擡起斑駁縱橫的小圓臉,直直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就是……喜、歡你,就是見了、你,覺着……覺着,心裏頭親近。”
字句斷續,涕淚交錯。小圓臉上已然沒了一處幹淨的地方,索性她未畫濃妝,也就是藕荷色的口脂被蹭開了去。
兩個人倚在一地碎瓷邊,油燈昏暗搖曳,視線在這一瞬定格交融。
杏眸微微耷着,水霧彌漫,映着熾熱閃爍的燈火。雖然可憐甚至無賴,那眼底的光芒,卻認真而偏執,一如她豆蔻的年歲,青春鮮活。
在這般注視下,道岳有一剎失神。他立刻撇開頭,面上絲毫不顯:“莫再亂動。”
說罷,他又低語了句“得罪”便極為輕巧地将人橫抱起來,一路将她穩當地抱進內室,安放在了牙床上。
越過珠簾,任紗帳打在自個兒身上,江小蠻趁勢乖巧地将腦袋歪在僧人肩頭,哭聲也漸漸止了,眼睛眨動間也不知在思量着什麽。
有一塊瓷片劃破了經脈,萬幸的是竹屋裏竟也備了止血的靈藥。
她坐在牙床上,看着僧人略有些忙亂地拿出了傷藥包。
見他分辨好傷藥,在油燈上燙好了針線。
“忍一下。”
燈火下,他向來沉穩無欲的深刻面容,變得緊張起來。
瓷片被拔出的那一下,道岳運指如電地按住皮肉破口,将傷藥撒了上去。
當燙過的針線穿行過皮肉,他指尖穩行,眉間卻分明在不自然得震顫。
見僧人神色小心,目光肅然。江小蠻近距離地盯着他瞧,沒有錯過一星半點。
她向來忍不了疼,這回卻是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受着。
“成了。”紗布将她藕節般的小臂纏好,綁法的整齊顯出治傷者的熟練,他又将燈火挑亮了些,撇開眼指了指她的右腿,“勞煩公主卷起些衣衫,貧僧再瞧瞧此處的傷。”
這一次,江小蠻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回避和不自然,這反倒讓她心底又萌生出些希冀來。
也許是她表白的方式還太過委婉了。
“男女授受不親。”她刻意将已經染血的右腿收了回去,扁扁嘴故作強硬道,“法師既然不願還俗,又何苦管我的死活。”
聽出她話裏賭氣的意味,道岳想要說服于她,可又的确有些開不了口去。
一時間,他拿着藥瓶子,再次沉默了。
“提耶,倘若你能還俗,蠻兒定然用一生真心待你……”她沾了些傷退上的血跡,苦笑着開口,絮絮叨叨地再次剖白起心跡。
寂寂中宵,一個說,一個便始終無言地聽着。
“……便是如此,生于帝王家,從小到大,我想要的,哪怕是最尋常的東西,也沒一個留得住。”
不知怎的,竟就說起了些兒時艱難的事來,她有些語無倫次,眼中再次有了濕意。
“法師,今日蠻兒想要個答案。”
一直沉默聆聽的僧人終于轉過視線,他的眼睛深沉如海,尤其是聽到九年前的雪夜,便似乎壓着彤雲千重般,只是到底化作句淺淡的回應:“公主請說。”
“你上回說的,宏願難改。是不是不論發生何事,遇着何人,難道連一丁點還俗的可能都沒有嗎?”
在對上他視線的那一刻,她又開口追問:“絕不還俗?法師可曾在佛前立過誓言。”
她掌心俱是傷口,時不時有微弱難抑的震顫。
見道岳沒有立刻回答,她便抓住了什麽似的,下意識地緊握了拳頭。
“倘若你……立過這般誓言,明日天一亮……”接下去的話,她握緊手掌,再次繃開了傷處,“明日天一亮,便速速離開,從今往後……再也……再也……不許入菖都一步!”
最後兩句,便又喉間阻滞帶上了些哭腔。道岳一下便聽明白了,也是這一刻,在她突然強硬偏執的語氣裏,他從她的眼底,略略看懂了些人間的情意。
他再一次從蒼茫波詭的世路中抽身出來,在真實的自我中,有一剎那的動容、茫然。
然而也僅僅只是一剎那。
從未想過,有生之年,竟會有人為了他而心亂至此。
走,亦或是留?
倘或是從前來作這抉擇,為免亂人心智誤人終生,到了這個地步,作為一個佛子,他定然會毫無顧忌的,斷然選擇離開。
可是現下,道岳心念朅末國人,沒得到《武備要略》前,是萬萬不能離開菖都的。
“菖都佛法不興,貧僧此來便是為傳法。”道岳上前遞過幹淨的布繃藥粉,猶豫了下,伸手小心地去掰她的拳,“未渡衆生,未傳佛法,又如何能輕易離去。”
佛說‘一轉而百轉’,不過是這一念起,便愛恨生,永無回頭的可能了。
他留下傷藥轉身正欲回避,忽的僧袍的袖口卻被牢牢牽住了。
他回首,只見女孩兒杏眸流光一片,形容全然不一樣了。
“本公主的手好疼。”江小蠻像是驟然換了個人,牽了僧衣便拿出平日撒潑耍賴的習慣,嬌嗔地輕聲命令了句,“右腿也好疼啊,我的手不方便換藥,法師你來。”
說罷,便像平日對着自己的侍女般,朝牙床上一靠,一把提高了羅裙,露出了輕軟雅白的亵褲。
蒼白的圓臉羞怯得偏了偏,江小蠻只覺着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似的,上下牙齒微不可察得磕碰了兩下,咬了咬下唇,她仰頭直視僧人。
“本、本宮是大涼的嫡公主,江都王的後人。莫說只是令你治個傷罷了,便是要你的性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你一介庶人異僧,還不快聽命!”
這般驕縱又頤指氣使的模樣,才是她平日裏真實的一面。
聽了這話,道岳回頭看了眼被牢牢牽住的衣袖,面容沉靜無波,心裏頭,卻為她那句‘要人性命’的話深深刺痛。
的确,涼國百年來叱咤中原,威震天下,也就是這兩代明顯衰敗了些。江姓皇族骨子裏的妖邪嗜血,史冊裏,對那些戰敗求和的敵國皇親的苛待甚至逼殺,便不止載錄了一兩件。
對貴胄如此,遑論是一個不聽話的庶民。
雖然江小蠻還從未傷過奴仆百姓,可她的話卻着實不虛。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要為難挾持,實在是太過容易的。
想起朅末王後的凄涼結局,道岳心裏頭再次被無邊恨意充斥。
他垂下眸子,忽的輕嗤了聲。
他一向是無欲端嚴的樣貌,一剎那裏,這聲輕嗤裏的情緒洶湧,便顯得有些怪異。
正當江小蠻怕他甩袖離去,正要再說些狠話将人留住時,便覺腕上一熱,道岳輕柔地握上了她的手。
“公主說的對,貧僧一介草民蝼蟻,如何敢不從命。”
說罷,便牽着她的手,俯身朝牙床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