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江小蠻的強硬你倒是回頭去問問,你這……

拄着鸠杖朝外跛行時,起初江小蠻是一腔癡情熱血,行至竹林交界,遠遠瞧見那襲青灰色人影時,心裏頭更多的卻冒上了些恐懼無定來。

八歲那年酷暑,她養的趴兒狗不小心劃傷了她,姨母便着人毒死了那只小狗。

十一歲那年仲秋回宮,她第一回 偷溜出去街上看了人世喧嚣,替她遮掩的侍女蕊兒,回來時,被活埋在了驿所的桃樹下。

那天夜裏,驿所宮燈燃徹,她蹲在樹下,嚎啕大哭着,用稚嫩的雙手奮力去刨樹底新坑。

泥土沾了水,濕潤帶了草香的氣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一夜,貴妃聞訊出宮,蹲下身對她說:“孩子,莫哭了。不過是個賤奴,本宮與你補上一個,任憑你挑喜歡的便是。”

江小蠻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對死亡的恐懼,促使她她撲到了姨母懷裏,然而後者,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至于蕊兒,她早已記不清她的面容了。

“放開他,是貴妃娘娘的令,你們且去外頭候着。”遠遠的,她便瞧見那個青灰色的高大人影,被一群甲胄林立的禁軍挾持着,卻依然不卑不亢,全然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

衆禁軍未動,直到蓮貴妃從竹屋出來,才悉數退開到一側去。

“善哉無量世尊,公主,莫為貧僧結怨尊長了。”待衆人俱退,反而是僧人率先開了口勸慰。

他正立在小石拱的湖畔,衣袂翻飛,說出的話果決卻無礙,是那種洞悉一切的湛然,似乎連自己的性命也放開了去。

“提耶,世間什麽最為貴重?”于危急困窘之際,江小蠻跛行數步,立在他僅一尺開外的距離。

女孩兒有些立不穩,固執地擡頭,一錯不錯地看進僧人的眼底。

她的面龐還是稚嫩圓潤,總給人以不谙世事,天真驕縱的錯覺。此刻,杏眸深處卻透出宿命般的堅持哀怨。

這等反差,讓終是移目過來的男子,心底裏如碎石入湖,又是微瀾了分毫,卻只是轉瞬消逝。

“人各有志,于貧僧而言,自是徹悟佛法……”道岳心中想着複國,渡朅末蒼生,開口卻只以佛法遮掩。

Advertisement

見禁軍皆已退遠,後頭唯有貴妃和幾個心腹,女孩兒忽的湊上前,幾乎同僧人貼靠在一處。從背後看,便是個親昵又不算違禮的模樣。兩個身量雖差的多些,無奈僧人相貌過于出世慈和,同嫩黃窄袖,珠玉玲珑的小公主,莫名竟有些相配。

“佛法過于虛無深奧,我不懂。”江小蠻仰着圓臉,語音淩亂,“父皇最想登仙長生,阿兄最想建功立業,滢姐姐也離開了,姨母……”她頓了頓,淚水終是落了下來,“而蠻兒,也很貪心,只想守着一個恒常不變的人,日日吃飯說話閑度,日日夜夜,也不要将我一個人丢下……”

那雙眼睛水洗一般透亮,簡單純善的,就如山林中的精怪鹿獸。明明是強求別人還俗,言語裏卻只是讓人哀憐動容,絲毫覺不出丁點強勢逼迫。

青灰色的衣袖晃過眼底,一只骨節分明略略蒼白的大手,輕輕拂去女孩兒面頰上的淚珠。

手法極輕快,鴻雁掠水般,甚至都未曾觸碰到那瓷白溫熱的頰側。

就是這麽個溫柔安撫的回應,卻讓淚珠決堤一樣,愈發流的兇狠起來。可江小蠻有顧忌,拼命強忍着不敢出聲,便只是極力壓制着兩肩的幅度,無聲靜默。

這般模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見她忍哭忍得極為辛苦,嘴巴扁着,小圓臉都憋得通紅。

道岳眉峰極快得皺了皺,想要移開眼去,卻是看得有些發怔。

到這一刻,他終于從那張皺得一塌糊塗的圓臉上,徹底看懂了她的戀慕和決心。

僧人矗立在那兒,沒有再作過多的安撫。甚至心中冒出個極可怕的念頭來——扪心自問,倘若回到十年前,他還未經歷那一場劫難之時……

後頭的思緒,起心動念,已然是破戒了。

“姨母叫你還俗……”她終于調整好呼吸,語速頗快地看向他,“我知你不願。可一會兒,萬萬莫說你立志事佛的宏願。”

她的眼底俱是恐懼和懇求,好像在劇烈驚恐着什麽。

從蓮貴妃的角度,只能瞧着兩人面對着,卻聽不清說話的內容。

年輕的異域僧始終沒怎麽開口,卻忽然朝公主鄭重合十一禮,而後便步履穩健地朝自己行來。

“娘娘要貧僧還俗,且難從命。”

簡簡單單的一句,他不卑不亢,無悲無喜,心底裏是冷如寒冰的恨意,面容上卻并不顯露。

聽了要命的回複,一旁的許集暗道了句要遭,擡眼便朝湖邊的女孩兒使了個眼色。

連帶畫偃等熟知貴妃脾性的女侍們,都是垂首屏氣,頗為緊張的等着。

“呵!”出乎所有人意料,許绮蓮竟沒有即可發難,反倒是挑眉莞爾,頗有趣般得露齒一笑。

從這個笑中,江小蠻能覺出她的心情并不太壞,所以她适時得止了步,緊張地試圖辨別出遠處他兩個的對話內容。

“出家人,你可知,”蓮貴妃紅衣似火,像打量貨物一般,慢悠悠地繞着道岳看了一圈,“就你方才的那個回答,若在平日裏,此刻早已身首異處了?”

“自然知道。”說這話時,道岳的神情略微暗了暗,憤恨與嘲諷,從他的眼角處閃過。

恰好一陣林風拂過疏竹,帶得蓮貴妃火紅的宮裝裙擺揚起。

她旋身再次含笑對僧人對視,無盡華貴恣意,出口卻是駭人的無情:“一會兒,本宮變賜你……”頓了頓,笑意更深了,“就賜你金瓜擊頂吧。”

許绮蓮檀口秀目,笑起來說不出的妖冶風華,讓她原本就保養精細的臉蛋,顯得更是年輕了。

說是公主的長姐,恐怕都無人會質疑。某種程度上,她身上總有些和江小蠻相似的地方,只是二人氣質迥異,旁人很難覺察到罷了。

貴妃笑着退開了些,周圍人的臉色卻都不太好看。

江小蠻和道岳都不清楚“金瓜擊頂”是什麽,直到許太宦一臉凝重得朝外頭打了個手勢,兩個手持刑具的禁軍便闊步而來。

他們手上抗了把長柄武器,末端是個鑄銅的圓球,份量重得要兩個身強力壯的武人才能一齊扛過。

那個鑄銅的碩大球體,雕鑄得極為精良,遠瞧着,便真如個南邊的貢果金瓜一般。

等他們走近了,道岳和後頭的江小蠻才幾乎同時明白過來,蓮貴妃口中所說的‘金瓜擊頂’,原來是種致人死地的酷刑。

貴妃已經帶着侍女們後退了,二十餘名禁軍瞬息間便團團将僧人圍了起來。

“走吧,蠻兒。陛下此刻也該過來了。”許绮蓮轉身欲走,背着身子,斂笑森寒道,“對了,還有昨夜暗害于你的那對母子……”

兩個高壯的嬷嬷已經疾奔至湖岸,搭手擡抱間,就輕而易舉地制住了江小蠻,将她強行扶上小轎。

動作快的讓她幾乎來不及出聲反抗,才剛坐穩,便有四個寺人擡着小轎,一陣風似過了那些荷甲持戟的禁軍包圍圈。

經過僧人身側時,她用傷臂撐直了上身,反趴在轎側,幾乎要落出轎去,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麽。

杏眸不可置信得睜着,想要喚一聲那人的名字。然而那些染血壓抑的前塵往事,疾風驟雨般得撲面襲來,江小蠻顫着手,恐懼甚至讓她暫時失語,連一個像樣的字音都發不出來。

眼看着軍士拖着刑具朝包圍圈的中心行去,生死攸關之際,道岳卻也沒有出聲,甚至未曾對她回看一眼。

他思索着瞧向刑具,對着周圍軍士不善的眼神和森寒的甲胄兵器,卻先只是恍若未見般,依然是一派淡然從容。

似乎他永遠是這樣的,寶相莊嚴。

高大的青灰色身軀,巋然淡薄。等到行刑人近到咫尺了,道岳忽的握緊念珠,眼中光芒大盛,掠過疑惑、猶豫。

刑具被高高舉起,剎那間,二十餘載的繁華凄苦尊榮幻滅,在他心海間潑灑交織又寂滅。

念珠松開,僧人忽的一笑,天地開闊澄澈。

以他的身手,這麽幾個囿于深宮的軍士,是決計制不住他的。

現下這一場危局,全都賴族弟阿合奇的私自策劃。道岳知道,阿合奇定然早有營救之法,只說或許是失算了,未能及時趕來施救。這一刻,道岳難以克制心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倘若自己真的就這麽死了,那他的族弟,又究竟要如何複國呢?

“讓他們住手!”小轎颠簸間傳來一聲急迫的喝止。

等蓮貴妃不滿地回頭去看時,鳳眸中終于露出了些震驚的神色。

因為她看到自己的侄女,竟掙脫了桎梏,從轎攆上滾落下來,還不知用從何處得來的匕首,緊緊地壓貼在自己白皙幼嫩的脖子。

“公主殿下!”幾個女官忙小心地圍上去勸解,試圖奪下她手中的匕首,“公主殿下!您這是作甚,萬萬小心!”

“都退下!”江小蠻也是怕極了,隔了老遠含淚看着貴妃,“姨母……”

女官畫偃反應最快,扯了個溫和尋常的笑,緩步上前去哄她:“殿下,有話慢些說。您想作什麽直說便是,娘娘又何時不疼您了。”

每說一句,便上前些許,連帶着邊上兩個女侍也一并圍攏上去。這一幕瞧得老宦許集心驚不已,臉上的褶子堆成一處,捏了一手心的汗。

“不許再過來。”出乎意料的,一向溫和的江小蠻未曾松手,反倒将匕首朝自己的脖子壓得更緊了。

刀刃鋒利,已然有血沫滲了出來。

見狀,許绮蓮疾步上前,頗無奈地朝左右呵斥:“全都給本宮退下!”說罷,又朝許集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會意,上前領着禁軍寺人盡數離去了。

等人都退盡了,竹林裏的這一方天地,便只剩了寥寥數人。

“膽子何時竟這般大了,現下可以将匕首放下了吧。”

“他只是救了我,你竟又要殺人。”

見江小蠻還是遲遲不願放下匕首,一旁的道岳終是開了口:“刀劍無眼,若是傷了公主,可是貧僧的罪過了。”

周圍還有數名女侍,江小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一直用匕首死死貼着皮肉,目光固執哀求地緊緊盯着蓮貴妃。

“行了,你們也退下吧。”許绮蓮心中也是怒火頗盛,轉頭将畫偃等幾個女侍一并打發了下去,“蠻兒,到我這兒來,你過來些。”

這種暴風雨前的平靜讓江小蠻想起了什麽,她心口猛然一顫,橫下一顆心便在自己左肩狠狠劃了一道口子,繼而朝地上跪了,爆發着,語無倫次地哭求起來。

“我知道你要殺他,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她雙眸無神,哭喊得極是可憐,“姨母,你莫殺他,我不許你傷他。”

見侄女這回真的傷了自個兒,許绮蓮額間狠狠一跳。想起嫡姐被缢殺後的凄慘淩亂的模樣,心底裏又自久遠得刺疼起來。

還未待她回神動作,便見一直沉默如泥塑般的僧人,形如鬼魅般的,忽的上前俯身,手指撥轉間,就輕而易舉地卸了壓在江小蠻脖子上的匕首。

“你……”江小蠻抽噎着回頭,難以置信看了他一眼。然而後者,只是一言不發,神色凝重地拭去刀刃上的血跡,将匕首收了起來。

見危局已解,許绮蓮立刻冷靜下來,逡巡着看了看他二人。

“免死容易,只是公主殿下的清譽又如何是好呢。”許绮蓮上前扶起侄女,再次換上了恣意妖冶的淺笑。

“姨母,求求你,蠻兒從未真的求過您。”江小蠻乖順得倚在她身上,語音堅定地附耳極低地說了句,“您若要傷他,我必同受。”

“從小到大,本宮為你費盡了心思。”許绮蓮輕笑兩聲,青蔥玉指小心地撫過她左肩處的新傷,忽的沉下臉正色,“想不到,你還是要走你母親的老路。”

後一句話江小蠻聽不懂,也無暇去深究她的意思,今日,哪怕要她送了命,也非要保住身後那個人。

“這麽瞧着本宮作甚。”蓮貴妃笑不達眼底,“是生是死,蠻兒,你倒是回頭去問問,你這心上人,願不願還俗向生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