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子之怒阿耶!阿耶!蠻兒想過了,房……

刀兵之災都揭過了,當着蓮貴妃的面,江小蠻反倒是不敢回頭去問了。昨夜被那般推拒,她雖頑劣驕縱,也只是個豆蔻年華,不識煙火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當着姨母的面,去強求一個出家人。

她垂了頭脫力般得靠在一段紫竹邊,不知道接下去又該做些什麽。

“娘娘!”外頭畫偃隔了一段距離,謹慎而恭敬地喊了句,“陛下已入府,來傳法師過去問話。”

聽了這話,江小蠻下意識得挪動兩步,擋在了道岳身前。

一行人出了竹林,向西繞過秋意如畫的葫蘆大湖,跨過主院的月洞門時,畫偃躊躇着說:“陛下有旨,令公主自去歇息,不必過去了。”

本就如驚弓之鳥的江小蠻立時又要下轎,卻聽蓮貴妃無奈回頭:“你父皇是要審那房家的賤奴,女兒家如何好去。”

見她還要下來,蓮貴妃嘆了口氣,回身放低了聲音鄭重安撫:“蠻兒的心意,本宮既已明了,如何舍得傷了吾兒。聽話,你且回避了,他的安危,姨母許你。”

說到這個份上,江小蠻也深知自己姨母的脾性,再三看清那雙鳳眸中的許諾,才點點頭,最後又看了眼那襲青灰色的身影,便跟着女侍去了內院。

從辰初到巳初,她抱着暖爐靠在圍塌上,幾個女醫仔細地将她身上的傷處一一檢查再重新上了藥。領頭的那個,悄悄自語了幾次,說是先前包紮的手法着實不錯。

“哎呦,金尊玉貴的人呦。”韶光在旁苦着一張臉,本就尖瘦的一張長臉,顯得極為苦相,“小姑奶奶,天殺的那個狗奴!咱看護了十多年的好孩子,這可把一輩子的苦都吃了呦!”

女醫們低着頭忙碌,沒一個敢多搭話的。韶光心疼得忘了規矩,上前當着衆人便去揉她的頭。

江小蠻本就已然如坐針氈了,此刻急得一把揮開韶光的手。一個不留神,竟将韶光的手打開出去,恰好碰在一個女醫的額角,還将那人頭上的一支白玉釵打落在地。

白玉釵落地,發出‘铛’的碎裂聲,那女醫驚得立刻趴伏到地上,不住地告罪。

突如其來的變故反倒讓江小蠻從渾噩中清醒了過來,她看到女醫不住得叩頭求饒,額角兩下就紅腫起來。

“打着你了,怎麽反而還要告罪。”怕人傷了頭,她也不管手腳不便,單足立起,竟一下也跟着摔去了地上,作勢要去制住那女醫,“別怕別怕,方才是我失手了。”

江姓皇族出了名的弑殺好虐,連帶着菖都城裏賤籍草民也都畏權貴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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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小主子又摔去了地上,韶光當先就喚了起來,衆人扶的扶,扯的扯,局面頓時就亂作一團。

那女醫何時見過這般陣仗,只以為今日是斷無生路了,閉了眼決然就要朝牆上撞去。

衆人皆只顧着主上,背對着那女醫。

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氣力,千鈞一發之際,江小蠻撐起左腿縱身一撲,堪堪伸出受傷的左掌格擋在牆上。

“啊…”沖撞的力氣盡數落在她被瓷片紮破的掌心處,見韶光又大驚小怪地過來,她趕緊勉強站穩了身子,不敢松手地扯住那個女醫,“姑姑,這位姐姐是怎麽了,快與她遞杯茶壓壓驚去。”

等茶端來前,她始終捏着女醫的手,堅持叫着朝圍塌上同坐了。

坐定了,江小蠻才看清了眼前的女醫。不過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細眉細眼的,算不上好看,只是膚色極白皙,人也過于窈窕了,瞧着頗為怯弱。

女醫名喚羊環,自述從小是個孤女,為菖都一戶醫者所收,自此便入了醫籍。

江小蠻本是個心軟細膩的,聽了這般身世,不覺愈發感念道岳常挂在嘴邊的‘生年常苦’,竟奇異得把一顆心安頓了下來。

她将摔碎成兩半的白玉釵撿起,思緒卻飄蕩去了前廳。

也不知父皇決斷的如何了,她恨不能立時飛過去聽着,可又清楚自己無召是萬萬去不得的。

關心則亂,實是常理。

事關大涼嫡公主的清譽,倘若她倉惶唐突地闖過去,損了皇室尊嚴,恐怕惹惱了父皇和姨母,反要生事。

如今她能做的,也就只有等了。

候着無事,她就同那叫羊環的怯弱女醫說起了話。話頭多了,羊環終是曉得她同一般皇室子弟不一樣,才放下了驚懼戒備。可那雙細長的眼底,似乎總藏了些什麽。

在欲言又止了許久後,羊環看了看左右無人,忽然放低了聲音,神色憂慮地問了句:“奴婢聽聞陛下已定了驸馬人選,可是那房家獨子?”

“我才不會嫁他。”江小蠻擡手又在她額間用膏藥撫了撫,“怎麽了,姐姐識得那人?”

一說起房文瑞,羊環細長的眼中立刻浮上傷痛恨色,她想了想,終是将過往身世合盤托出。

原來先前被房文瑞活活打死的那個奴婢,正是收養羊環的一個醫女。那女醫天資極美,又頗有些醫術,年已三十卻仍是獨身。卻因是賤籍,為房文瑞一時瞧上了,終是不願屈服,因此上送了性命。

“這姓房的畜生,竟這般傷天害理!”聽了這一段,江小蠻義憤填膺,氣得睜圓了雙目,“放心好了,今日父皇便會懲處了他……”

兩個正說着話,外頭來了個傳旨的寺人,說是陛下傳召公主呢。

她即刻同羊環說了聲,也不用人扶,上了小轎,一路催着就朝正廳去了。

剛跨進主院裏,遠遠得就已經聽得些婦人的哭嚎和打板子的慘呼聲。江小蠻心底一慌,忙扶了韶光就要跨進正廳去。

那寺人卻攔下她,繞過回廊,直接進了正廳後頭的隔間去。

“蠻兒,昨夜之事。”一進去,便見景明帝等着了,那張同她相似的圓臉上,一反常态得嚴肅,“罷了,這等事父皇也不好問。”

他沉吟了兩下,同蓮貴妃對視了眼,又轉頭看向女兒:“若非是連着血脈,朕也不需多問。蠻兒,父皇且問你一句話,那房家的……孽畜,該殺不該?”

江小蠻怔住了,竟是召她來定人生死的?

隔間裏除了父皇姨母,便只餘女官韶光和畫偃兩個。她咬咬牙,想要點頭說“該殺”,可剛擡了下腦袋,張口卻說不出那血腥殘酷的字眼。

她一向被保護得很好,從未見過世間的黑暗野蠻。覺得房文瑞該殺,也只是因着知道他平素的劣跡,而不是為了昨夜差點為他算計了。且被打殺的那些奴婢,終究不是江小蠻認識的人,她雖然憤恨,卻對于直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依然猶豫惶恐。

“定人罪過,還是該交由刑部議定吧。”她嗫喏着,說了個自以為滿意的答案。

蓮貴妃莞爾,上前兩步:“功勳貴胄,如何能去刑部。蠻兒,若你今日不決斷,昨夜之事也就作罷了。他不但無罪,指不定還要作你的驸馬的。”

最後兩句,貴妃說完朝景明帝使了個眼色,便回了主位,事不關己般的,端起了茶盞。

幾個人都不在說話,都等着江小蠻最後的回應。

她腦海中天人交戰,仔細回想了遍,實在想不到何曾親眼目睹過房文瑞的罪行。就算是對她不敬,也好像罪不至死吧。

可貴妃最後那句‘還要作你的驸馬’一直在她耳邊萦繞,江小蠻翻來覆去地張蹙眉思索,開口又垂首。終于,她纏着聲調杏眸糾結成一團:“請父皇為女兒作主……嚴、嚴懲……”

就聽景明帝咳嗽兩聲,也不再等她說完,越過垂簾徑直出了隔間。

“來人,房文瑞犯上作亂,冒犯陛下,停刑賜酒。”

是許集在傳旨,便聽得板子噼啪的動靜止息了,繼而是一聲尖銳的哭嚎響起。

“陛下,阿瑞才十九歲,是您的親侄兒啊!”

江小蠻聽出是蜀侯夫人的聲音,扶着鸠杖後退數步,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姨母。

外頭一時亂了起來,有喝罵聲和護衛拔刀走動的聲響。一旁的蓮貴妃略為陰沉得笑了笑,自語了句:“還仗着自個兒姓江呢,一個外嫁的侯夫人罷了。”

婦人的哀哭魔音般傳入江小蠻的耳朵裏,她忽然聯想到失去母親的那個雪夜。父子兄弟,倫常之最,要一個母親親眼見證孩子的死亡,實在是太過殘忍。

想着外頭正在發生的事,許就是因着她輕巧的一句話。聽了一會兒,江小蠻實在心亂難安,作勢行至門首,一下子掀了垂簾入了正廳。

“阿耶!阿耶!蠻兒想過了,房家還是罪不至死……”

話音未落,便聽一聲極慘烈壓抑的哭叫聲響起。但見遠處一人背上血肉模糊,趴伏着拼命朝廳內爬來。

等江小蠻瘸拐着走到主位邊上,順着她阿耶的目光,就見到地上一個高胖的華服婦人,躺在下方的磚地上,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吐着血沫子,五官容貌都痛的扭曲了,卻還在朝主位上的景明帝招手。

那婦人正是蜀侯夫人,而廳外的那個血人正是她的獨子房文瑞。

天子賜毒酒與房家獨子,卻被其母奪下自飲。

那畢竟是自己的庶姐,景明帝圓胖的臉上繃緊了,垂眸想了想還是朝廳下行去。

蜀侯夫人一直在吐黑血,江小蠻離的近,甚至還瞧見了些碎裂的皮肉。寒氣從腳下蔓延,她駭得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轉開目光,本能地便去尋一個人的身影。

青灰色的高大身影立在廳中一角,依例合十誦起了往生的經文。

也許是感應到了什麽,那雙深邃慈悲的眸子忽的睜開了,恰好看見了她惶恐無助的樣子。目光交彙,僧人只字未說,只是沉靜無欲地看着她,便叫她稍稍穩住了心神。

而後他再次阖眸誦經,江小蠻則又将目光投向了花廳正中。

她看見房文瑞血人一般終是爬過了門檻,可禦賜的酒過于性烈,還未等他過來,蜀侯夫人就已然在苦痛中咽了氣。

景明帝朝自個兒庶姐耳邊嘆息着說了句話,而後也不多留戀。放下屍身後,他撣了撣衣袍上的血污,站起身沉吟着看了眼三尺外的侄兒,親自高聲傳令道:“皇姐神志錯亂,犯上作亂。朕顧念手足親情,賜歸葬侯府。其子流三千裏。”

說罷,景明帝極厭惡地瞥了眼地上的血人,揮了揮手就命人拖了下去。

長長的帶狀血跡逶迤着朝廳外蔓延,房文瑞人已經虛得神志不清了,他帶着極度恐懼的目光癫狂散亂地朝堂上掃了圈,在瞧見那襲窄袖翠黃襦裙時,暗自牢牢握緊了拳頭。

幾個心腹的禁軍悉數退下,蓮貴妃端了杯香茶從隔間裏出來,景明帝就着她的手緩飲了兩口,面上露出贊許:“加了什麽,倒有些清甜?”

“是甜菜、棗、枸杞子,還有蒲公英的根須,最是清補去火的。”

正廳內,只剩了幾個女官太宦,韶光扶着江小蠻站在僧人數尺外的距離。但見不過是飲茶談笑間,從前尊貴榮寵、不可一世的蜀侯夫人和她的獨子,便連着屍骨血跡都沒留下一滴。

等景明帝回過頭時,磚地如水洗,已然幹幹淨淨,就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了。

“聽愛妃說,昨夜是你救下的吾兒?”景明帝踱了數步,突然笑意深深地看向下方。

聽皇帝終是說到了這一層,江小蠻一下繃緊了身子,準備了随時而來的應對之策。

見僧人仍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合十回禮似乎要以虛禮應對。景明帝心底裏早已有了決斷,此刻想着速速回宮寬松寬松,也就懶得多費口舌了。

“行了,前兒禮部來報,通曉諸國文字的一位侍郎丁憂了。朕知曉你的才幹,明日便繳了度牒,去吏部領官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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