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殺戒1‘結角百年,生死不離

羽林衛追着黑衣人離去後,戌正後的院落裏靜得只剩兩人的腳步聲。

“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這句話音調頗低,甚至黏黏糯糯的帶了些孩童般的稚氣。可字句間的顫動重音,難掩說話人的氣勢和決心,像是在發狠賭咒了。

提耶背着身子,當即停下了腳步。

望着他寬闊清瘦的脊背,江小蠻一下就慌了。她的身體裏本就流着截然不同的兩種血液,若她是男子,那本質裏是個偏執貪求的纨绔子弟。能力所及時,對着羽林衛,對着會袒護包容自己的貴妃,她就懶怠收斂,恣意順興。而一旦對着捉摸不定的旁人,也就徹底蔫了。

她清楚地看到僧人脊背僵直,似是擡手撫了下項口的那顆天珠。接着她又聽着聲低啞若無的嘆息,見他轉過身來,以為是要徹底同自己說個清楚了時,江小蠻倒退了三步,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我深夜負傷而歸,公主緣何一句不問。”他眉目溫和,止語微頓了下,忽的淺勾了薄唇,碧玉色的深刻眼眸一錯不錯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兒。

這個轉瞬即逝的神情,在凜冽夜色下,驚心動魄。江小蠻一時看呆了,連如何回答都忘了。

而她身前的男人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回答,上前一步,竟是輕輕牽過了她纏着紗布的手。

像是供奉着恒河沙數的珍寶般,那重繭遍布的粗闊手掌,極輕柔小心地托着女孩兒的手。他垂眸凝視,拇指在她掌心虛浮着摩挲。

“公主真的這般心悅于我?連宮中失竊都能不聞不問。”

江小蠻屏住呼吸,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無言得等着他後頭的話。

提耶再上前一步,疑惑自語:“心悅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視線上移,他微微矮了些身子,一股子獨有的草藥氣味混了些極淡的血腥味,一下子湧入她鼻間。

在這種主動親近的注視下,江小蠻杏眸圓睜,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湊近了看清她的反應,提耶失笑,擡手揩去她頰側的一點煙火碳灰,嗓音沉沉:

Advertisement

“漢人有詩,‘結角百年,生死不離。’貧僧從皇命還俗,枯寂清貧無依無勢,公主……同我百年,豈不誤了佳人。”

他神色溫和包容,說着情志纏綿的話,眼底卻似藏了萬古蒼涼。

“不、不不,怎會……”江小蠻幾乎以為自個兒耳朵聾了,心底裏激昂動容到差點就要哭出聲去,“什麽誤了佳人,我日日就是吃喝瘋跑,該是我誤了你才對。”

她身子僵直,呼吸都差點要接不上去,看上去随時都要發狂的樣子。

以為她會有比那夜更出格的舉動,可提耶卻驚訝地發現,握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受控制得顫動。面前的女孩兒僵直着身子,瑟縮着也不瞧他,似是在極力克制着某種情緒。

某一瞬間,使他産生了種錯覺,怕她要喘不上氣暈厥過去。

他是出家忘情,卻并非感知不到情緒的傻子。兩人相對咫尺,江小蠻的反應,他後來記了一輩子。

倘若是世間尋常的男子,曉得一個姑娘在意戀慕自己到了這般地步,若非也動情,便難免要自得欣喜,或是苦惱動容。

可是提耶沒有,握着她的手,他想到今日疏勒密使與他帶來的消息——龜茲王用朅末活人為祀,緝殺舊日王族子弟。九年來他游走連絡西北諸國,可如今族人危難,就要堕入阿鼻,卻只差一份布防圖,救苦無望。

一個小姑娘的心意,在家國蒼生面前,又能幾何。況她爺娘使他家亡國殇,生年盡毀,如今為他引路,也許就算是因果業緣吧。

“公主的厚愛,提耶明白了。若是緣法到了,公主還是願意,今生今世……便委屈清貧了。”

說完話,他未再多留戀,朝屋檐又瞥了眼,便抽身回屋敷藥。

留下江小蠻一個,将方才的只言片語綴連輾轉。她阖眼又睜眼,數次想要擡步跟去,卻發現自己怎麽也邁不開步子去。

“殿下!”門外忽然傳來梅兒的喚聲,“也快亥時了,姑姑說務必該回了。”

她猛地醒過神來,跺了跺腳下凍土,哈了口氣喊:“再候一刻,就來。”

同侍女說定了,江小蠻回身就朝內院走。沿着回廊站在主屋外頭時,腳步卻停在了階前。

從透亮的紗窗外,她瞧見那個熟悉的人影,看動作是在上藥包紮。女孩兒家的心思說也奇怪,她紅着臉想到先前那夜,自己被逼急了,竟敢就那麽去輕薄一個出家人。而如今,那人破天荒得松口應了,她卻反倒怕壞了印象,連近前都猶豫憂惶起來。

隔了紗窗,想要開口喚他名字,卻又怕擾了他治傷。她就這麽立在呵氣成冰的夜色裏,守了許久,一見他起身了,忙縮了身子後退。

“明日我來與你送午膳吃。”急急喊了這句,江小蠻踉跄着跳下臺階,似唯恐他反悔一樣,腳下不停地一路朝院外趕去。

提耶披衣出來時,遠遠得只瞧見一個灰頭土臉的背影,連回話都不聽逃一般得朝外跑去。

他目光深遠,随後西廂門開,一人帶着惡意闊步而來,哼笑輕蔑:“阿哥,等得了東西,索性你也開開葷。走之前,你若下不了手,我替母後報仇!”

提耶看了族弟一眼,有些疲憊地嘆了句:“先把東西得了再說。”

公主府的暖閣內,江小蠻只穿了抹胸亵褲,依靠在氤氲溫熱的碧玉池邊,始終極為乖順得任由女侍替她擦身清理。

溫熱的池水被捧到塗了防水漆的美人靠上,韶光細看她神情舉止,總覺着不對,這孩子小臉溫雅,杏眸含了水一樣,唇角不定起伏,時不時就要露出那對雪白齊整的門牙來。

“這是撞着頭腦了,還是明兒又籌謀着什麽鬼主意了?”韶光不安,伸手探她額頭。

就是這個動作,讓悶了一路的小姑娘猛地跳了起來,江小蠻視這從小陪伴的女官為親眷長輩,她終是組織好言語,開口卻是扼要簡明。

“姑姑,他應了我,也不是,就是父皇若賜婚,他說我若願意,就一生只守着我。”

從那聲姑姑起,韶光立刻揮手斥退了一衆侍女,以她的經驗,小公主這模樣怕是又要失态逾矩了。

果不其然,見人都退了,語無倫次的江小蠻收拾好言辭,回身扯住她衣袖:“提耶說怕耽誤佳人,姑姑,他說我是佳人。遍菖都遍涼國最好的男兒,願陪着我一生一世呢!”

終于聽懂來龍去脈,韶光自認瞧人的眼力頗準,只是摟着她拍撫,口中雖嗔怪,心裏頭定下來也是十足滿意的。

“他一個了了空空,一貧如洗的僧人,呸,什麽侍佛的出家人,放咱眼裏,就是五世高門的俊才,也未必配咱嫡長公主,也未必配我的蠻兒啊。”想着那些高門子弟慣常的行徑,韶光其實也頗為滿意這一樁,“僧人也好,就讓他來咱府上,總歸成雙成對,也不會有什麽妾侍的,若是他敢負你,姑姑替你出頭!”

“呀,胡說什麽呀。”江小蠻鼓鼓臉一頭紮在她懷裏,暫放下心思哄笑道:“姑姑且去,我一人再想想。”

這一夜,她頭一次說要自己獨個兒睡。心緒澎湃,在萱軟暖和的香塌上烙餅一般翻了幾下,本以為定又難以入眠了,卻是累得狠了,一下昏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似乎塌前有人。江小蠻以為是做夢呢,只朝那人笑了下,低低喚了聲名字又立時阖眸睡去。

而那個夜訪的不速之客,久久地立在塌前,月牙兒溢出雲層的那瞬,照見他竹菊一般清冽的眼眸,秋水一樣躊躇濕潤。

克制住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少年長嘆阖眸,在這一夜也終是下了決斷。雲層漸厚,他眼中狠厲生起,身姿略笨拙得翻出了窗外。

禮部主事的那位尚書年高厚道,是以大涼的朝堂上,也就是禮部的官員每日巳末便能歸家的。

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再次将合意齋的大師傅們叫了過去,這回給了一千兩紋銀,還是只與主子作幾道素點,另同阖府上下作午膳點心。

江小蠻深夜入眠,卻還是辰初就醒了過來。已經連續兩日,只睡二三個時辰,可她在興頭上,也就甘之如饴,絲毫不覺疲累了。

這一日天朗氣清,是朔風過後難得的好天氣。

對着銅鏡,梅兒正左右比對,精心為小主子策劃着妝容衣飾。

“全不必顧慮我,就按你喜歡的式樣,要那種嬌媚一些,額,反正好看些的。”

這也是江小蠻頭一次,放下自己的主意。她知道自己審美上總有些獨特,是以想着往後要與心上人為婦,總也得嬌柔得體些不是。

裝扮衣飾,還是交與懂行的來定奪吧。

蕊黃花钿,分鬟垂丫髻,十二破交輸裙,半胸牡丹疊袖絲衫,外套貂裘錦紋背子。

起身攬鏡,直是端莊得體,貴氣嬌豔。外加斜紅雲鬓,極符她面容的妝飾。

的确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梅兒果是個衣飾裝扮上的行家,把個孩童心氣的刁蠻公主,二刻間,也就扮作個莊嚴閨秀的樣兒了。

巳時未過,盛裝打扮的江小蠻拎着個絨布套的點心盒子,立在了鴻胪坊一處徽派院落外。

她看看自個兒餓了兩日後即可細瘦些的腰身,又回頭同侍女梅兒确認了眼,随後端正了身子,上前在門環上‘篤篤篤’扣了三下。

片刻後,一個形容巍峨耀目的兒郎來應了門,他開了門,清瘦高大的身軀在她身上投訴光影,如谪仙般勾唇溫雅:“勞煩公主挂念布施,貧僧卻正要出行。”

他身前那個精心典雅的小姑娘立刻道:“提耶,你去哪裏,我送你,與你同去。”

帶着褐色兜帽的高大男人瞧了眼她身後,見是仆從親信都遣退了,只餘兩個同樣年幼的侍女,便凝眉應道:“公主若是不懼,且送城南一趟,我送兩個故舊且赴黃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