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诳語提耶終是反手合掌,主動将她的手……
人群頓時有些亂起來,監斬官長鞭當空一揮,響徹半裏,頓時幾十名侍衛散出刑臺,朝着箭矢的方向速速排摸而去。
百姓們畏懼,立刻自發散開了小道,靜立着不敢稍動亂語,唯恐被當作兇徒給捉拿了。
監斬官是個武人,正要領隊一同去搜捕,看見江小蠻神色驚懼茫然,像是吓呆了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兒。他曉得輕重,抱拳只請她先行離去。
倉惶間,江小蠻反應過來,忽的捂了心口,破誇張得哎呀了聲:“疼!啊啊啊!怎的突然間心口如此之疼!”一邊叫着,一邊也顧不得什麽,一屁股歪倒在地。
別瞧她生相稚氣乖巧,演起戲來竟學了個十足,比那真的發病的還要像些。
果然,監斬官猶豫駐足,糾結萬分地望了地上一眼。
“糟了,這位大人……叔叔,我把日常吃的藥忘在了家裏。”
怕他不信,江小蠻又加了把力,語意艱難極像是呼吸都困難的模樣。
人群中,已經有心軟的婦人嬸子在竊竊私語。瞧她那面色着實不對,監斬官衡量輕重,知道自己實在擔不起這一頭的責任,忙對一人喝道:“速去那方向的茶樓客舍查問,留四個人,快尋個軟轎來。還有你,速請街尾的大夫過來。”
除開送病人請大夫的,還得留十餘人盡快清出條出南市的道路。約莫三十餘侍衛,就這麽被分作了三批。最後只有二十人不到,去封鎖查問箭矢過來的方向。
盞茶的功夫,大夫被請了過來。搭了下江小蠻的脈,分明毫無異處,可觀她衣飾模樣和周圍的陣仗,大夫只得鼓搗了幾句,只說藥丸配起來麻煩。
這檔口,趙七挪出了驢車,過來瞧見情況,吓了一跳,就說要用驢車快快把她帶去好些的醫館。
江小蠻忙推說不認識,兩個侍衛便動了手極兇惡地将老趙頭趕開了去。她心裏頭愧疚,神色間也就露了破綻來。好在軟轎此時也尋來了,監斬官雖是猜着了些門道,怕惹出大事來,也還是陪着一路護送了她回府。
回了公主府,江小蠻的模樣實在時候吓壞了衆人。
堕馬髻沒了,褙子上、鞋底黑褐色的泥血點子混着。最吓人的,還是那條淺色的十二破裙,她當時情急一屁股坐了下去,都未留意到是直接坐在了血潭子裏了。
“好好的,就說去鴻胪坊接人,到別院聽琴的。這又是哪個殺千刀的,把你弄成了這樣?!”韶光急起來,言辭無狀,忽的想着什麽,朝院外看了看,拔高聲音問,“道岳法師……梅兒,去留住那僧!咱公主不曉事貪玩,他怎麽不知道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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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同他無關。”回了府,江小蠻還是定不下神,說話間依然是心有餘悸,“方才……方才我,我在南市,瞧見榮慶死了。”
見她眼底驚恐,緊緊捏着自己衣袖,韶光拍拍她背,為她解下一身的血衣。
“什麽榮慶死了?哪個榮慶?你去南市刑場了!”
“哎呀姑姑!就是太宦阿公新近提拔的那個啊。”
韶光自是知道宮裏的事,可她萬萬想不到此事會同個和尚有關聯,只以為是小公主尋新鮮,跑去刑場瞧熱鬧。一邊換衣,也就忍不住疊聲反複地數落心疼。
分明是個無辜的寺人掉了腦袋,可她卻心裏眼裏,只有自家養大的小公主受了驚吓。啰嗦得恨不能将那掉腦袋的可憐人也一并拖出來怪罪。
江小蠻不理她,草草擦了手腳臉面,她強自定下心神,等問及那個監斬的七品官還候着,她當即拿定主意,扶了侍女出去說話。
在花廳裏,江小蠻揮退衆人,三言兩語認下了劫法場的事。并說要立刻進宮面聖,同貴妃說明今日他的護駕有功,還要好好問問阿耶,為何背着自己殺太宦身邊的人。
言語間,做足了同那被處死的宦官榮慶的情誼,并暗示他即便捉拿到了放箭之人,也最多關幾日,就自想個法子放了。
“這位叔叔,本公主的話,你可曾都記明白了。”
“殿下放心,小臣一個字都不敢輕忘。”
送走了人,江小蠻暫松了口氣,慶幸這回監斬的只是個七品寒門武将,且還算是個會變通之人。口幹舌燥地牛飲了一大杯水,她起身,壓下滿世界去尋提耶的心思,又喚道:“備馬,我要進宮一趟。”
到了宮裏,她自是又撒嬌撒癡得鬧了回,質問是丢了什麽了不得物件,補上也就是了,如何竟要到殺人的地步。
聽說侄女竟玩去了南市刑場,蓮貴妃一言不發,當下鳳眸如箭,就要處置韶光等人。轉念一想上回江小蠻以自戕相逼時說的話,許绮蓮倒是壓下亂打殺人的心思,只是狠狠斥責了韶光兩句。
而景明帝,見小姑娘瞪圓了眼,指着自己鼻子,控訴他個一國之君,不該殺個寺人。他不但未動怒,反倒是聯想到近來幾個皇子角力的惡心事,哈哈笑了句,只說:“倘若承乾他們都學學蠻兒,那朕也少繁忙許多啊。”
這話一出,江小蠻自是聽不大明白,只清楚刑場上的事應是揭過去了。當即松了口氣,淚眼汪汪地大着膽子撞在皇帝身前。見阿耶果不像及笄前那樣堅決回避,一股憂煩懷念上湧,瞧着生父寬厚和藹的圓臉,她猛地埋頭去他肩上,鼻涕眼淚盡數蹭在了龍袍上。
血濃于水,景明帝淡了笑意,難得心底一暖,還沒回過神,罪魁禍首就拐着腿一溜煙出了大殿。
江小蠻事情都作畢,出了殿門收起淚,忙跨上馬朝光祿坊而去,神情難得的肅然躊躇。
在她身後,蓮貴妃瞥了眼皇帝,悠悠丢下句:“承乾是太子,學蠻兒什麽?不學無術,一團孩子氣,還是……心無算計,什麽都拱手讓人?”
今冬菖都城的頭一場雪,細細密密得下了兩個多時辰,快要日落時分,當江小蠻策馬到了光祿坊時,天上雲層愈發厚重,雪片成了肉眼可見的鵝毛大小。
她下馬緊走兩步,又立刻放慢了,回頭讪笑:“姑姑,不然您先回去,蠻兒想多留會兒。”
方才害她們被貴妃責備,江小蠻心裏也過意不去,只是此刻憂心如焚,還是不好帶着她們。
原以為韶光這回定是不肯的,卻見她只是嗔怪着提醒了句,替她攏了攏帶兜帽的裘袍,還是帶着人聽令自回了。
轉過身去,江小蠻憂而蹙眉,也不知他有沒有被捉……
到小院外頭時,她驚喜地發現,院門未曾上鎖。
拐着腿忙忙地朝裏頭小跑,雪落無聲,院子裏也靜悄悄的。在跨進內院後,江小蠻扶着廊柱停了下來。
連一只受傷的鳥雀,他都會那麽溫柔地抱起來治傷。而殺、盜、淫、妄、酒,五戒中,又以殺戒最重。一旦破了,在某些部派來說,便是波羅夷重罪,是注定不得解脫,永無再輪回的可能了。
那提耶現下,又該如何自處。
不對,他也不算破了殺戒,當時若沒那兩箭,刑場上的人可是要受盡痛楚才死的了的。
西廂的書屋裏一燈如豆,從窗紙上透出溫暖氤氲的光亮。江小蠻擡腳,想着一會兒總要好好開導詢問番。
她正要去推門,門就從裏頭開了。提耶一身常服,背着屋內的光線,側身恭敬:“外頭雪冷天寒,公主快進來吧。”
“你、你沒事吧……”小幾上的三菜一湯和桌邊的炭盆讓她頓住了安慰的話。
那三個菜雖都是家常菜,可中間竟有道炙肉。而炭盆,本也是屋裏沒有的東西。
“料想公主會來,就置了些尋常飯菜。”他面色絲毫無異,依然是一貫的冷峻溫雅,全然不像是破了波羅夷重戒後該有的樣子。
見江小蠻怯怯地偷瞧自己,他伸手作了個相請的動作。
相對落座後,她腦子裏還都是午時的場面,雖然的确是餓極了,捏了筷子卻只是夾兩道素菜去吃。
炭盆就擺在她身側,卻依然冷得厲害。
“公主心中有疑,不妨問出來。”提耶擡眼去看她,忽的一笑,竟朝那道炙肉伸去了筷子。
江小蠻被這一笑晃傻了眼,暗道人家說的‘燈下看美人’果然不假。男人周身上下,萦繞着淡然出世的沉靜,那深刻的眉目,溫潤唇線,就好像已然歷經世間所有,雖是自無悲喜,卻依然慈眼衆生,護佑衆生。
她晃晃腦袋,忙提筷夾上了對方的筷子。他是小乘部衆,可并不食葷腥的。今日這是怎麽了,如何突然就要吃肉了?
“這裏的炙肉不大好吃,額,明兒再吃好的。”
聽了這話,提耶笑意漸淡,倒是沒有堅持,從她手下抽出了筷子,轉向另一道素菜。
江小蠻垂首盯着那盤紅褐色散發着誘人香氣的炙肉,他都已然還了俗,數月內父皇就會賜婚,不是該她勸着他吃葷腥?
可是,也不知是怎麽了,見他要吃那炙肉時,她心裏頭莫名不安,就是覺得他并不像表面這樣平和。
“提耶,你去宮中……”話說到一半,江小蠻起身,繞開小幾,索性站在了他跟前。
一坐一立,她微微俯視着,又探了頭過去,柔軟唇畔離他耳朵僅有半寸:“你會不會要傷我阿耶?”
離的實在是太近了,溫熱好聞的氣息湧入鼻尖,他略偏了頭,毫不猶豫地否認了。
“是一個粟特商人,以八百金要一只前代四足銅鼎。貧僧又聽聞家鄉鬧了蝗災,而統領諸國的龜茲王卻不理百姓死活,出此下策,才想劫走銅鼎,以資家鄉百姓。此事卻是該入刑的大惡,若公主上奏,我也理應伏法。”
敘述這場驚險的行竊,他始終面無波瀾,緩緩而述。将對武備圖的觊觎輕描淡寫得說成是以金銀銅鼎資救百姓,實則朅末舊部守了處秘密銀礦,錢糧上從沒有缺過。
掌心傳來微涼觸感,一只綿軟厚實的小手握了上來。
“我如何會上奏?!”江小蠻聽得只是為了八百金,當即感嘆異常,上前拉過他的手,“你早些對我說嘛,八百金雖是不少,可我湊湊也還能有的。為了這點銀子!……”想說就害死了那麽多人命,卻怕傷他心,只改口又說:“往後再有這事,就告訴我,我來想法,可萬萬不好再如此了。”
許多郡縣一年都未必有八百金,可江小蠻卻毫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公主府一年的年例,阖府上下的用度,大概也就是二三百金了。
可她聽了他只是需要錢財,竟然慶幸到這般地步,只是為了他不再以身犯險,其他的事,她都毫不在乎。
熱度從他掌心漸漸傳了過去,提耶終是反手合掌,主動将她的手握住了。
她的手本就偏小些,又是個肉掌,此時被他溫熱手掌所覆,幾乎連指甲尖都被包了進去。而提耶的手骨節分明,清瘦闊大。乍一看,簡直就像是握了個孩童的手。
不帶一絲欲念的,他擡眼認真地瞧她。那雙深沉如海的眸子,在燈火下泛着清亮如玉石般的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