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抱抱“不可胡鬧!”

油燈有些暗,明滅着萦繞在兩人周身,雖不及高門府第的華燈璀璨亮堂,卻也別有一番世俗小戶人家的請致。

女孩兒的眼睛并不多美,卻是黑白分明,因是帶了些期待怯意地瞧人,便愈發顯得圓溜溜的。皇族常年的優渥供養,又兼山林裏頭鷺草滋養,江小蠻的身上,其實更有一種不知人間苦的出世感。

只是她出世出的熱鬧,就如老君月老跟前的頑童一般,可又是鮮活真實存活于世上的。

被她這麽瞧着,提耶終是心底觸動,握了她的手最後鄭重相勸:“我虛長你七歲,便是俗情上也總多聽多見些。公主的厚愛,不過是一時的執迷,就好像特別喜歡一件釵環,想聽一首曲子。等你再長些,見多這紛繁世界,才能找着同自己真正情投意合之人。”

難得聽他在佛法之外回應自己這許多話,江小蠻全不在乎那話裏勸退之意。像是魂兒也被他勾去了般,她滿心裏只有這人俊雅溫厚的面容,寬闊清瘦的胸膛,還有那雙正握着她的溫熱帶繭的手。

圍塌兩邊皆寬,在提耶絮絮相勸之時,她垂眸傻笑了下,索性順着交握的雙手,挨到他身邊坐了。

小姑娘也沒有任何逾矩的動作,只是同他隔了一拳,緊挨着認真聽他說話。

見她意态平和,像是在仔細思考自己的話,浮提耶沙頓了頓,倒是一笑,張開手掌,将她另一只小手也拎過來,交握在一處,放在自個兒手心裏。

他說一句,便輕柔地在她手上拍兩下,末了嘆息了聲,随口道了句:“西北正值亂世,多少女子閨夢成寡,老者喪子而幼童失怙……而涼國雖不比從前盛世,百年裏頭,應當是看不到兵燹的。”

聽他說到戰亂沉重,江小蠻也面露憂惶哀憐,她是個最易心軟好騙之人。最是聽不得人說離亂掉淚的苦痛,此時便檀口微垂,心裏盤算着是不是往後削減用度,好去救助提耶所的外域流民。

見她垂了腦袋,一言不發,提耶想了想,繼續道:“殿下同我……何止雲泥之別。于身份權位,我只是一介異域草民。于兒女俗情……少年時,我阖家上下殒命戰火,早已是個無情無愛之人。”

輕描淡寫地說着慘痛過往,提耶心中感慨,見燈火下的人兒乖巧嚴肅,他擡手輕撫了下那黑亮如雲的發頂,不自覺地笑了笑,終于蓋棺定論道:“公主該擇個年歲相當的貴胄少年,他會愛重你、疼惜你,與你同享榮華權勢、白首偕老……而你我……斷無可能。”

大手松開,毅然決然地朝後收了回去。

對着這麽個天真純善的小姑娘,只要是稍稍有良知些的君子,就絕不會利用她的情誼,何況他還是熏染過佛氣之人。縱然有九年前的那一檔慘禍,那時她不過才六歲,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決不該無辜受牽。

要得武備圖,只需用她作引,多勾連些三省內宮的人,剩下的自該是他們自己想法子。

窗外天色黑透了,雪該是下得更大了,細聽來,有枯葉老樹被堆壓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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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聽了他這段剖白,又會傷了她。可或許,江小蠻是被推拒慣了。對一個姑娘來說,上回她壯着膽子主動去輕薄了他一回,下場卻是被重重推在地上,還劃開了手掌。而如今,借着皇權的壓迫,她自以為是欺負了人還了俗,到父皇賜婚前,再被他言語拒絕幾次,也是沒什麽要緊的。

至少,他願意拉着她的手,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講道理,也是在為她着想了吧。

此情此景,從眼前人身上,江小蠻竟一下想起了先皇後的樣子。母親的面容早已模糊,這些年來,姨母不願親近,韶光姑姑又聒噪說不通,多少年了,能這樣言辭溫和,緩緩開導勸慰她的,提耶是第一個。

她莫名有些眼熱,竟是張口一笑,板牙玲珑齊整:“你說的不對,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提耶卸下笑意,又回到了慣常的無欲冷峻,一雙眼,清冷默然地瞧着對方。

“旁的都不說。”她當然不能說,最喜歡他那雙蘊滿星辰的眼睛,只是仰着小臉,認真地組織言辭:“其實從去歲夏末開始,我就時常在莽山上聽你吹筚篥了,我總是躲着,想象着你的模樣。後來滢姐姐出了事,連元徽長老也不敢說話,偏你敢說。還有講習所門前,那只鹫鳥翅膀傷了,我怕人笑話又怕被它啄疼了,也是你,想也未想,就将它抱了起來……”

“我活了這麽大,沒有說假話,世上像你這般良善的好人,可真是從未見過。所以,旁的不說,單是這樣的人品心性,早便壓過那些王公貴胄萬千了。就是同你草衣木食……”

她忽然扁了嘴,又暗自傻笑了下:“就是同你草衣木食,就算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你也必然會待我好。”

這一番話,浮提耶沙是聽得心悸又茫然。可他很快控制好了情緒,只是眉峰皺了一瞬,暗自惱怒近來心緒的起伏。

難怪釋尊29歲出家,最後看的一眼,也還是自己的妻兒。愛而生怖,女孩兒家如此深厚的情意,實在比兵戈利刃還要兇險難避。

他回身将剩菜撥至一堆,又将碗筷疊好,只回了一句:“看着是好人的,未必是……貧僧連一個凡夫都作不好,當不起公主謬贊。”

“你這樣好的人,若都算不上良善,那我不如也一并剃頭受戒去。”

經過這一日的遭際,又為他這一番親近好言,江小蠻自覺着同他隔閡再無,執拗蠻橫的脾氣又上來了,見他于燈下沉默着收拾碗筷,她便又犯了着急的毛病,總想着快些說服了人,想纏着他給些承諾。

她的腿還不大好,外頭大雪路滑,可是不管提耶去廚間洗刷燒水,還是往來收拾屋子,江小蠻便如只瘸了腿的小田鼠,始終跟在他後頭。

她敏銳地覺察出,眼前這人,似乎并不喜歡瞧見她難受的樣子。

既然他不會動怒或過分推拒,那她也就放開了手腳,本性畢露地糾纏起來。

“這屋裏冷得像冰窖,一會兒我讓人去與你搬床暖的來。”

“你這成日裏吃得也太寒酸了,明兒開始吃我那處的吧。”

“合意齋的素菜點心可好吃了,酸甜苦辣,哪一味都有,沒有他們想不到的。等你傷好了,若是不犯戒,再嘗嘗他家的甜坯子才好吃……”

從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同人說起喜好來,江小三句裏,有兩句是離不開吃食的。穿了玉冠道袍,她能胡謅兩句道號儒經的,可那都是為了應對貴妃的考核,撐她大涼公主的門面的。豆蔻之年,心性活潑,她心底裏最講究的還是在吃食上,一道開水白菜,江小蠻都能随口背出那十幾味作料步驟來。

可無論她說什麽,提耶或是淡淡應一聲“好”,或是就如哄孩子般推一句“不必”。同她不一樣,朅末二十年來都不怎麽太平,他是長子,從來學的都是精進謙和,克己中興。那些莺歌燕舞、口腹之欲,從來都是無用之物。

這般明顯無意的态度,卻絲毫未曾打擊到她。

從原本的回避恭敬,說絕不還俗宏願難改,到現下能與她如家人一般平常說話,江小蠻心下如意的很,好像已經将喜歡的人徹底劃歸己有了。

竈間熱水燒好了,她見提耶兌好了溫水,又準備了傷藥紗布。立在一旁,仍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天色也晚了,公主該回去歇息了。”

“讓我瞧瞧你的傷。”

她是真的擔心他的傷勢,可說完了這句,一想傷口的位置是在腰側,免不得自己就先紅了臉。

“皮外傷罷了。”看出她的窘迫,提耶絞好布巾,特意轉開話去,“倒是我疏忽了,公主且去內院再喝口水,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以為她會回避,可等他擡手解了衣帶,一回頭,卻見小姑娘杵着沒動。

“是箭傷嗎?我想看看。”

要看那處的傷,勢必就要袒露腰側。略尴尬得偏了頭掩飾,他還未想到推拒的說辭,小姑娘就已然走到了身前。

“天寒地凍的,我同你一起也好快些。”

她倒真不是存心要輕薄人,只是昨夜走得急,實在是沒見着那傷處,今日一想起來,怕是不親眼瞧上一瞧,總不安心的。

也是奇怪,今日這頓飯後交談,知道提耶并不讨厭自己後,那點子女兒家的羞氖膽怯,盡數被喜愛親近壓了下去。

沒來由的,她就是瞧着他親切。許是僧人心懷蒼生的悲憫謙和,已然泯滅了性別,讓她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她站在他身前,眼睛恰好平視他胸口。提耶身形高大,正好将後頭桌上的幽暗燭火盡數擋去了。江小蠻着了魔一樣,圓胖肉掌朝他腰間衣帶伸去。除了想看傷口外,她更有些心疼他恪守日中一食的清瘦。

“不可胡鬧!”眼見衣帶就要拉開,提耶當即伸手厲聲喝止,一把捏在她腕上。

江小蠻擡頭,見他眉目微愠,卻有什麽藏在光影裏分辨不清。怕再惹惱了他,她當即鼓鼓臉,嘶聲裝疼:“不看就不看,你抓疼我了。”

男人立刻松手,見她兔子一樣朝門邊去了,以為是終于清靜了,解了衣帶退衣至半,門卻又吱嘎一聲開了條縫。小姑娘挨着門縫,蠻橫地讨價還價:“法師!你抓疼了我,又這麽黑趕我出來,一會兒你可得多陪陪我!要是不應,我現下就進來了。”

她嗓音軟軟糯糯的,語氣卻作出兇狠蠻橫的樣。這是她從小慣用的手段,撒嬌撒癡的,極少有不被應和的時候。

靠近了油燈,提耶手法迅速地處理着膿血腐肉,聽了這突然回馬槍一樣的幼稚脅迫,他緊抿的唇線微動,手下動作不停,随口冷漠應道:“公主谕令,小臣不敢不遵。”

怕她在外頭凍壞了,只是片刻功夫,他就收好藥包。天冷得厲害,他身上卻也只穿了兩層中衣外罩一層薄長襖,三兩下功夫系好了衣帶,便去開門将人放了進來。

進門後,江小蠻動作誇張得搓手頓足,偏右腿傷還未好全,這模樣也就有些好笑。

提耶只作不見,用燭臺點了盞燈籠:“我送公主回府。”

燈籠剛把廚間照亮許多,耳邊就是一句斬釘截鐵的嬌喝:“本公主不回去!”剛才在裏頭還應了要再陪陪她的。

男人提燈的手一震,都已經戌初起更了,她不肯回去,孤男寡女的,實在于禮不合。

“你、你抱一抱我,我就回去了。”也只是躊躇兩下,她便張口說了要求。她從小向身邊人抱抱慣了,所以哪怕及笄了,還是有些孩子心性,抱一抱對她來說,并不覺得太過出格。

恰是胡人各部民風放達,男女大防也不如漢地那般講究。是以聽了這個要求,提耶并未立刻回絕。

“若是不願,”江小蠻揣測着他的臉色,忽的上前就将人抱住了,“那便換我來抱你吧。”

這是她第二回 抱他,同前一次踮着腳将人壓了脖子胡亂攔住不同。這一回,她輕輕地環上他腰際,側臉正貼在他心口處,整個人極小意溫存地鑽在他懷裏。

“公主你……”

周身相貼,他垂首望見一個尋常俏皮的小髻,紅繩綁了幾只赤金微雕獸類。女孩兒似乎害冷一樣,嫌着抱得不夠緊,還往他懷裏又鑽了兩下。

他阖目凝神,盡力讓自己忽略胸前的觸感溫度,默誦了兩句經文,試圖平複漸快的心跳。

江小蠻抱着還不夠,近距離捏了捏他未傷的另一側腰,又牽過他的手,仔細勾連住手指,嘟嘴疑惑:“怎的瘦成這般,佛理是好,可日中一食,許是會傷了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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