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驸馬沐安辰委實算得禹京屈指可數的美男子,眉如春風染,眸中醉柳煙,蕭郎如此俊俏,便是終被多情負,仍舊回首來相顧。

圍觀的看客中,也不知哪位膽大潑辣的女娘,被沐安辰美色迷惑,渾忘了自己在衙外看官司,還當自己是在酒肆裏看狀元游街呢,拿起侍婢剛與小販買的鮮桃,拿香帕一裹,手腕一揚,兜頭就朝沐安辰扔了過去。

“噗”一聲,正中沐安辰額際,剎那,四下鴉雀無聲。

這鮮桃熟得透,多汁軟爛,果肉汁水在沐安辰額頭上破開,濺得他滿頭滿臉、桃香四溢。

沐驸馬整個都傻了,硬是怔愣在衙門前沒有擡步,本來以他的武藝,躲開一個桃子不費吹灰之力,可他乍然見到姬明笙坐在公堂上,猝不及防之下竟走了神,才被一擊即中。

姬明笙也吓了一跳,再看沐安辰形容狼狽、目含隐怒,知他心中定是惱怒非常,只是,沐安辰重儀态,衆目睽睽之下,哪怕怒火升騰也會強摁下去,不會去追究犯事者。

果然,沐安辰回過神來後,吐出一口氣,并不發作,反去袖中摸手巾,待要去擦臉上濺的桃肉,不等他摸到帕子,他身側跟着的女娘便已焦急地小跑兩步過來,掂起腳尖拿自己的手帕,輕手輕腳地幫沐安辰擦去了那些爛濺的穢物。

這小娘子細眉秀目,弱質纖纖,頗有幾分姿色,穿着一身孝衣,顯見便是那賣身葬父,引出一樁官司的賣身女。

衆人見二人舉止親密,互相擠眉弄眼,幾個高門子弟輕嗤一聲,深覺得驸馬此等行為有負往日在京中的美名。互贈美妾是雅事,大廳廣衆之下與一個妾身未明的小娘子近身暧昧,就有些不入流。

那傾慕沐安辰的貴女差點再砸沐安辰一個桃兒,公主賢良,也沒攔着你納妾,既有意就擡進府裏,這般不清不楚的,算怎麽回事?

沐安辰也知此舉不妥,擡手攔了下賣身女。

賣身女捏着手帕讷讷退下,又見周遭成百上千攢動的人頭,越發惶恐不安,強忍着沒有掉下淚,又是可憐又是凄楚,大有浮萍遭雨打,弱草經風折的無助之态。

姬明笙知她的底細,賣身女姓何,名喚阿秀,娘親早亡,與父親相依為命。何父識得字,生前便在家中設了私塾,收些稚童啓蒙,父女倆日子雖過得清貧倒也平順。哪料去年何父染疾,請醫吃藥,家裏積攢的那些銀錢沒多久就耗費得精光,又從鄰舍那借了好些,最後連着屋舍都抵了出去,饒是如此,何父病體沉疴,一日壞一日,終是撒手人寰。

何秀無法,家中是再也翻不出一個銅子,她一個弱女子實是無力替父親置辦喪事,又不舍一卷破席葬了父親,牙一咬,央了鄰舍将何父的屍身拉到街集,無有可賣之物,她這個人應還值得幾貫錢,有幾貫錢,便能辦下一口薄棺、一副祭品、幾沓紙錢。

哪知曉,這一賣身,惹得國公府的小郎君與驸馬大打出手。

何秀的底細,姬明笙這邊查得一清二楚,曹芳這個府尹自也摸得透透,官當久了,就愛疑神疑鬼,明明稀疏平常的案子,也要疑一疑是不是裏頭有陰謀詭計?是不是有心人做局下套?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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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都不是,就是一件破案,曹芳嫌棄得臉都歪了,偏頭看看左首的姬明笙,公主亦是神人啊,丈夫在堂下,多情眸中似有千言萬語,愣是視若未睹,比外頭看熱鬧的更像看熱鬧的。

姬明笙是真的覺得有趣,也好奇,兒時姬景元曾抱着她在宮裏閑逛,道:這世上萬事,不過通與不通,後者千奇百怪、匪夷所思,與理不合,與利相悖,處處不對,偏偏這世上時常有之。阿父的小阿犀要遇着了,定要好好看看,有趣得狠。

她記得她那時還問道:萬一是至親做着不通之事呢?

姬景元斬釘截鐵又無賴道:豈有好戲登臺視而不見之理?既是至親,想來諒解一二。

至親至疏夫妻,眼下她要看場好戲,想來驸馬也能諒解一二。

諒不諒解的,沐驸馬都快在公堂上氣得七竅生煙了,那是被李桓林氣得。

李桓林頂着五官好似移了位的臉,伸出那只還能動彈,不知是胖還是腫的肥手,抹抹臉上的淚,大嘴一咧,沖着曹芳控訴道:“驸馬狂徒,色中惡鬼,搶我買下的丫頭,我不依,他還要打死我,我家的祖宗,都一個一個挨着要接我去陰司地府,我還見着我阿父,與我說:可憐我兒早死,都未曾娶新婦,陽間不曾娶,那便陰間娶。嗚嗚嗚……”咔咔轉着頭跟泰國夫人道,“曾祖母,阿父不講理,要我娶鬼婦,我不敢,就醒過來了。”

能說出這等亂七八糟、似是而非的話,此人非傻即呆,想來聰敏有限,堂上堂外衆人回憶了一番李桓林往日的行事,別說,還真是少根弦,長得牛高馬大,幹的也是牛、馬方能幹出來的事,別人傻是缺心眼,他是沒心眼。

一個沒心眼的人,能編出什麽謊話來?

曹芳無奈,道:“李家子,莫說無關的之事。”你這暈厥過後做的夢,就別扯出來說了。

“噢。”李桓林應了一下,又沖着跪在地上垂眸發抖的何秀瞪眼,“你只說,我可有拿五十貫買下了你?”問罷又傷心道,“你明明拿了我的錢,倒随了驸馬去,驸馬一文銅子都不曾給你。”

沐安辰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李桓林他沒心眼啊,哪裏懂得什麽叫适可而止,他還要朝沐安辰嚷嚷:“你沐家又不缺銀錢,我公主阿姊嫁你,還帶着海量的嫁妝呢。你搶我的丫頭,好賴拿錢出來,我出五十貫,你便出五百貫,怎能白搶?”

啊這……諸人目瞪口呆:驸馬太不像話了。

姬明笙實在忍不住,也不管什麽夫妻一體,榮辱同休,側身偷笑。

曹芳拍拍驚堂木,指指外頭,喝令左右:“叫外頭不許喧嘩。”又攔下沐安辰,不叫他說話,問何秀,“何小娘子,你可收取了李家子的買身銀?”

何秀哀泣拜倒:“……小……女子不願為妾。”

曹芳皺眉,沉聲道:“你只說:你可有收取?”

何秀被吓得一抖,勉強道:“小女子原本收下,只……只李郎君強橫,小女子以為他要……便……便……幸得驸馬解救……”

沐安辰心生不忍,施一禮,為她辯道:“府君容禀,何家女本是賣身為奴,豈知李桓林舉止一輕浮,顯有他意,她不願為妾,便躲閃哀泣,我恰路過街集,見李桓林如此逼迫強買良家女,這才出手相幫,一時有欠思量,傷人過重,再者,亦是李桓林先動的手。”

“你放屁。”李桓林暴跳,兩條粗如水桶的腿打鼓似得敲着地,震得塵土四起,“我幾時要買她去做妾,我身邊只有丫頭,沒有妾,倒是驸馬,吃個酒還能領回一個妾,你自家天天左一個妾,右一個妾,見他人買下好看的丫頭,就當是拉去做妾。我就算有妾,那也是當丫頭用,你有丫頭是當妾使。”

曹芳真想治個李桓林喧鬧公堂之罪,嚷得他滿耳朵的妾妾妾妾,自己這個官當得實是可憐,更可憐的是驸馬,都快氣出病來了。早知如此,你惹李桓林幹嘛?常人知輕知重,他又不懂,嘴一張,什麽都嚷。驸馬這官司,就算贏了,那也是丢盡了臉面,還是在自己妻子眼皮子底下丢的。

姬明笙正嫌李桓林粗鄙,納罕莫瑜收了這個學生,成日教的是什麽,為帝師時還被她阿父嫌迂腐,至今提及老師都要說些似真似假的埋汰話,怨念極深。不曾想,莫瑜對李桓林縱容至此。

她一投去目光,莫瑜眼皮都沒擡,隔着羃羅都知曉她的心思,苦笑不已:他實是教不會李桓林啊,能教得李桓林寫出一籮筐鬥大的字,都已是居功至偉。

泰國夫人不理衆人的嫌棄,木然又蕭瑟地道:“我李家,自打我兒去後,便定下家規,李家兒郎不置妾室。何苦來哉,弄一屋子的寡婦。”

外人只道泰國公府代代單傳,為綿延子嗣,必定廣納良妾,實則不然,原先李家也這麽幹過,李桓林就有一堆的姨祖母,可惜命裏有時終會有,命裏無時終是無,納再多的妾,還是花千朵瓜一顆。李家幹脆也歇了心思,想着李家就這命格,獨苗單傳,死得還早,枉留下青春年華的妻妾改嫁的改嫁守寡的守寡,何必呢?

帝師莫瑜跟着點頭:“老夫這個小學生雖粗鄙,确無妾室通房一流。”

沐安辰哪裏知曉李家這些內宅之事,一時也暗悔出手輕狂,只得認下這樁錯處,道:“若如此,是我不查誤會了李小郎君,然我與李家小郎君争鬥,确實是先受李小郎君的推搡,這才還的手。”

曹芳便問李桓林:“可是你先動的手?”

這李桓林哪裏記得清這些細枝末節,揉巴揉巴臉,揉出腫紫的小眼,眨了眨,費死勁巴拉地還是沒想起來,好似是自己先推的沐安辰,又好似驸馬先拍了他一掌,好半晌,靈光一閃道:“我不知曉,但樓長危知曉啊。”

樓長危是跟你共用一根腸子還是怎的?自己不知,反倒是他知。樓……樓?

曹芳吞下想罵人的話,問李桓林:“樓将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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