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姬明笙的手下可不是侯府裏那些花架子, 個個精通馬術,鬧市飛馬如走平道,他們這幫人禮遇歸禮遇, 行動間卻是如狼似虎。

羅父羅母見識過沐侯府的尊貴, 卻不曾見過這等擡手有雷霆震懾的威勢, 夫婦二人氣都喘不勻,汗透衣衫, 跌坐地上動彈不得。

羅織娘禀性柔弱,她閑來無事為相思所愁,難免會反複琢磨自己之卑,公主之貴, 原來萬千的想象都不及其一, 公主跟前的護衛都似能主自己全家的生死。

羅隅無法,妹妹這一去, 是龍潭虎穴,便苦苦哀求了領頭的阿骨帶他同去。

阿骨見他苦求,一揮手, 一隊人将羅氏兄妹攜上馬背, 風馳電掣地趕回侯府。

羅織娘全身骨架差點被颠散架, 狼狽之餘,又有幾分堪憐之處。

羅隅攙住險些跌倒的, 壓低聲:“如今可知其中厲害?你憑我做主,許有一點退路。”

羅織娘哽咽點頭,心酸得能擰出汁來:萬般不如人,除卻認命還能如何?

祠堂裏侯夫人已幽幽醒轉, 無力地伏在椅背上, 侍婢取了一片參片壓在她舌下, 苦澀味從舌根流進脾肺中,借着這點苦,千思萬想,仍舊沒有主意。耳聽下人禀報羅氏兄妹到,侯夫人微微擡首,看了眼怯生生立在門口,如一支雨中殘荷似得的織娘,舌下的苦全化成恨。恨這個貧家女無恥,恨自己不夠果決,她與沐安辰是母子,血脈相連,就算自己處置了羅織娘,沐安辰能生她一時的氣,還能結一世的怨?

沐老夫人坐在供桌另一側,厭惡地皺了下眉,對姬明笙道:“公主,祠堂一族重地,哪能讓外人進來?”

姬明笙笑着與老太太道:“老夫人,外人不外人的,尚不好說。”再說,沐二在祠堂裏頭上演全武行,靈牌都摔了不少,完好的被下人重新擺回祭臺上,開裂的、缺件的,收了起來,得重新修補描字,以致祭臺上的牌位這邊缺一二,那邊少二三,活跟豁了口的幾排老牙似得,莊重?那是半點沒有。

沐老夫人仍不死心,不高興地說道:“她一個平民丫頭,焉配賤足踏貴地。”

姬明笙唇邊的笑意更加深了一分:“老夫人,姬家祖上也做過平民呢。”說是平民還是往臉上貼過金的,元帝直接落草為寇占山為匪,劫徑掠財刨死人墳,什麽沒幹過?

沐老夫人頓時閉了嘴,皇家那點子陳年老料,連禹京裏頭賣豆腐的都知道,避諱起來那是真避諱,反反正正,正正反反的,都是皇家說了算。

總算被松了綁的沐二抖抖手腕,陰陽怪氣地道:“沐家倒是書香門第,讀書人做起不要的臉事來,果然與衆不同。”

沐老夫人想把沐二的嘴給縫了,可姬明笙在一旁坐着呢,只得不輕不重罵道:“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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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二抖着腿:“是是是,我胡言亂語,他們兄弟情深意厚,富可享,妻可共……”

“阿爹。”沐安時面上充血,急吼一聲。

“混賬,許他做,不許我說?”沐二瞪眼,他打眼看兒子,真是連根頭發絲都別扭,手上發癢,左右看了看,沒找着趁手之物,再往沐二夫人身上一掃,将她套着的金玉臂環打開活扣,取下後攥手間,對準沐安時的腦門就擲了過去。

沐二夫人傷心之餘,只管在那哭,都不知丈夫拿她的臂環當了暗器,将自己兒子打得頭破血流。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姬明笙親見沐二的狂犬做派,險些失了态,再看沐老夫人……沐老夫人大許已經見怪不怪,氣都不想生,只心疼一腦門血的孫子,連聲道:“好,他是你兒子,你盡可打死他,你是我兒子,我也能打死你。 ”

還真是這個理,這年頭孝比天大,尋常人被自己母親指着鼻子這般斥罵,就該跪下請罪了。可沐二非尋常人,他也跪了,跪得又利索又爽快,可他是沖着姬明笙跪的。

“公主要為我做主啊,天下哪有為兄的,叫弟弟娶自己相好的?天下哪有為母的,偏孫兒要殺子的?”沐二趴那涕淚皆下。

沐二耍賴的功夫深得市井閑漢真傳,間中還從街集長舌老婦那領得秘要,撒得潑打得滾,罵也罵得,哭也哭得,大凡你接他一點話茬,沒完沒了。

姬明笙不想跟他歪纏,只半含威吓道:“二叔公,你吓着我請的客人。”

沐二直起身抹一把淚,回頭看了眼羅織娘羅隅,羅織娘,他當沒看見,進眼裏都嫌惡心,他主要看羅隅。沐二自忖自個的良心往秤上一丢,一錢都挂不住,但是吧,羅家走狗屎運生的兒子屬實不錯,摸着輕飄飄的良心,指指羅隅,與姬明笙道:“公主,這小子勉強得人樣。”

姬明笙着實有些訝異,沐二恨不能把羅家的牆都給刨了,竟能幫着羅隅說句話,那羅隅應當真不錯,卻反問道:“是嗎?”

沐二嘶的一聲,若答個“是”,輕飄飄的,太敷衍,若要他細答……羅隅再不錯,那也不值當他長篇大論。沐二一想:管他死去吧,自個要緊。當下縮回角落不言語了。

沐老夫人看這逆子吃憋,意外竟有些愉悅。

羅家兄妹進得祠堂,惶惶跪下,祠堂供奉列祖列宗之地,雖然被沐二豬突橫掃過,陰森之氣卻是不減,羅織娘只覺輕晃的燭火中,有無數目光從地下頭頂牢牢盯着她,直盯得她頭皮發麻,後背生涼。

姬明笙看人時喜愛直視,慢賞細看。羅織娘無疑也是美人,眉目清淺,似被淡墨掃就,自有脈脈回韻。比之姝色無雙的燕雲還,二人眉眼間的一點相似,不值一提,難為沐安辰能看着燕雲還憶及羅織娘,對明珠思芳草,不愧是能中狀元的人,思緒非常人能及啊。

她在看羅織娘,羅織娘也偷偷窺了眼姬明笙,驚惶中整個人墜墜下沉,不至禹京,她不知京中繁華,不見姬明笙,安知公主之尊?她這般高高在上,遞來一眼都是恩賜。羅織娘茫茫想着:公主果如明珠一般,辰郎娶了她,又哪裏能看見他人的好。心傷過後,卻另有一點隐秘從心湖最底悄然浮上來:可辰郎終究是不同的,他人只見明珠光華,辰郎卻知階草芳香。

羅織娘還在自己的那些绮夢裏不可自拔,沐老夫人先行發難,在上首痛心疾首道:“你這小女子,好毒的謀算,把我倆個孫兒害得好苦。你要求財,老身許你萬金,你若求勢,算計他人去。我沐府小門小戶,家風清正,當不得你苦苦的謀劃。”

姬明笙垂眸一笑,老太太不改天真爛漫,這般扣帽子、先聲奪人,又能騙得哪個?

羅織娘卻是一懵,張口便要辨駁,心裏頭不知多少委屈,她識得沐安辰時,都不知道他是侯門子弟。

羅隅将妹妹一攔:“公主,老夫人,羅家自知有錯,但求回歸舊地安身。”

此言一出,沐老夫人和侯夫人對視一眼,婆媳二人心中有鬼,難免心虛。

姬明笙看他一眼,對茜紅道:“你去叫阿骨幫隅郎君正骨。 ”

羅隅呆怔,品不出什麽滋味,他料此行兇多吉少,只想在九死中博一線生機,沒想到,他忌憚無比的公主竟注意到他身上有傷。

阿骨嗒嗒進來,拿起羅隅的胳膊,推拉間将折斷處拉好,拿枝條綁了,道:“羅郎君雖是個弱不禁風的讀書人,倒能忍得痛。”

羅隅謝過阿骨,這一打岔,他心頭鼓足的氣洩掉三分,再說話,就失了一分決斷。

“羅郎君舊籍哪處?”姬明笙問道。

“芨州。”羅隅答道。

姬明笙道:“好地方,山青水秀,只路途遙遠,舟車并用方可行。”

羅隅略有些不解姬明笙為何說起這些,就聽沐二老鸹似得呱呱兩聲,道:“是哩,遠得很,過山有山匪,過水有水盜,遇着一樁,骨頭都撿不回來。”

侯夫人從臂彎裏盯着沐二,目光若是刀,沐二早被千刀萬剮了。

就算沐二不出聲,羅隅也已會過意來。公主說這話,顯是有提點之意,想是不會為難他們,但侯府卻不會放過羅家。他們羅家已成侯府的眼中釘,肉中刺,畫上一點污漬,除之而後快。

去是死路,留下難道又有活路?

事至此,羅家若還在侯府眼皮子底下晃悠,一日一日提醒這些醜事,只怕舊仇又新仇,不可一消卻。公主更是心思難料、不可猜測,縱她現在大度放過羅家,妹妹到底是橫在他們夫妻之間的鲠骨,焉知不會日後清算?

羅隅越想越知困境難脫,螳臂豈可擋車?一力降十會,千條計都無用。

沐老夫人和侯夫人沒吭聲,她們實在不知姬明笙想幹什麽。

沐三則想着,公主再是生氣,到底也是沐家婦,只要她将事平了,過後如何出氣都使得。因此他也沒吱聲。

沐二摸着自己的下巴,斜過來一眼,倒過去又一眼:他這公主侄媳,真個如此賢良?,都不想收拾沐安辰的?沒這道理啊!換成自己,上頭有皇帝的爹,皇後的娘,又倍受寵愛,皮都給沐安辰揭了蒙鼓面。

沐安時……

沐安時還在那捂着腦門呢,不捂着不行,他爹砸了他一個血口子,不捂着,血窪窪地流。

衆人心思浮動,姬明笙直等他們靜下來方道:“羅郎君可能做你妹妹的主?”

羅隅看了眼羅織娘,道:“羅隅可做主。”

“不好。”姬明笙搖了下頭,“此乃羅小娘子之事,關及終身,關及生死,縱是骨肉兄妹,怎麽可憑你決斷。”

沐二接上:“就是,兄妹頂個屁用,沐安辰與沐安時,亦是兄弟,亦是帶骨連筋。如何?”算計起來骨頭都啃掉。

羅隅卻堅持道:“回公主,家妹長在閨中,不知世事,不知人情,亦不知深淺,更不懂是非,可謂無知。羅隅不敢讓她做主,家妹也情願羅隅為她決定。”

“羅小娘子,真是這般?”姬明笙問默不做聲的羅織娘。

她問得輕緩溫柔,羅織娘懼意消減,偏頭看了看羅隅,眼見兄長似含警告,瑟縮了一下,細不可聞道:“回……回公主,織娘願意兄長替我做主。”

姬明笙笑了一下,随即道:“也罷,随你。”

羅織娘聽了又不安起來,疑裏頭藏有陷阱。

姬明不再理會她,只與羅隅道:“羅郎君,我與你兩選,一是求了二叔公,讓安時納令妹為妾,若安時仍願意娶令妹為妻,我也是不管的,我再為二叔公做主,叫你們分家別過……既成兩家,便是兄弟,侯府也管不得他人家中……”

話沒說完,沐二就跳着腳:“分家使得,納妾使不得。”他起身過去,一腳将沐安時踹倒在地,道,“你要納這等水姓楊花的女子進家,我就與你分家,兒子算得什麽,我又不曾老朽,再生一個便是,退萬步,縱是沐家祖宗無德,害我命中無二子,我就招個半子來。”

沐老夫人怒道:“自己不修德,與祖宗何幹?”

沐安時悶氣道:“我不曾要納。”

羅織娘聽他這般回答,淚水爬過臉頰,輕咽了一聲。

羅隅苦笑道:“公主見諒,此選怕是不成。”

姬明笙沖沐二招招手,傾身低問道:“二叔公不想分家?”

沐二臉都扭成麻花,直想問姬明笙:公主你何苦要把羅氏女硬塞過來,是想看熱鬧還是看熱鬧?一咬牙:“公主替我做主,我另有要事告訴公主。”

姬明笙将聲壓得更低了:“二叔公誓要與侯府斷絕,似另有玄機,可與這‘要事’有關?”

沐二哭喪着臉:“分家時,公主再替我多要些財物田産來,驸馬對不起我啊。”

姬明笙擡眼示意沐二看沐安時:“安時難得有情人,不定願娶……”

沐二忽然“啪嗒”跪下:“沐明海願為公主犬馬,唯命是從。”

沐老夫人等人硬生生被沐二吓了一大跳,不過,不着調的人做不着調的事,就是這等好處,衆人司空見慣,只當沐二又抽抽了,渾不在意。

姬明笙喚阿骨:“攙起來。”

沐二“嗷嗷”叫着被阿骨拎了起來,送回角落中。

姬明笙笑得和煦,道:“二叔公不願,羅郎君你唯剩一選。”

沐二那一跪,在場之中,只羅隅未曾當他犯瘋病,可他知之有限,不能推敲內裏,不安道:“請公主示下。”

姬明笙道:“驸馬與令妹,郎有情妾有意,我做主納令妹進府成全他們便是,你放心,不會簡薄了令妹。儀禮俱全,擺酒宴客,你羅家無有資産,我再贈十二擡嫁妝與令妹。”

羅織娘猛得将頭擡起來,姬明笙沖她輕輕一笑。

羅隅卻是毛骨悚然,于情不合,于理不通,哪敢應,道:“回公主,羅隅不願選。”

姬明笙道:“我力主的親事,侯府不敢拒。”

沐老夫人與侯夫人雙雙急道:“公主不可,此事不可為。”

姬明笙道:“哪裏不好,此是上選。他二人既有情,就別牽連他人了,安時無辜,羅家小娘子若為此香消玉隕未免可惜。”

侯夫人蒼白着臉:“她與安時訂過親,轉而又鑼鼓喧天做安辰的妾,沐家豈不是成了全禹京的笑話。”

沐二搶白道:“她與沐安辰情,不也被塞過來當安時的正妻,差不離的事,大嫂叫什麽屈。”

侯夫人硬撐着道:“其事無人可知,她與安時訂婚,外人以為她好人家女兒,于名聲無有半分相礙。”

沐二道:“大嫂言下之意,是叫我到外宣揚出去?”

侯夫人立即吞聲咽下。

羅隅思量良久,将心一橫,給沐二沐安時連連磕頭,道:“伯父,安時,羅隅願寫下契書,此生任由驅使,不敢讓安時娶織娘為妻,只求納她為妾,不喜便将她安置小院內,許她飯食衣裳,保她平安無虞。”

“啊……這這這……”沐二聽着羅隅腦袋磕在地上呯呯響,一忽兒就磕破了額頭,“你……你你別逼迫我。”

沐安時立那有些發癡。

羅織娘不知所措,爬将過去要攙羅隅。

姬明笙支颌不解笑道:“羅郎君多慮了。平安無虞?羅家小娘子為辰郎之妾時,我亦可保。我之一諾,必如千金。”

羅織娘又是怯怯一眼。

姬明笙似在誘惑一般:“羅家小娘子,你可願?我看叔公與安時神色,也似願意。此二選,仍是可選。”

羅隅不顧額頭鮮血,看沐二與沐安時,果然松動,當下喜出望外,拉下了羅織娘的手:“妹妹。”

羅織娘卻是心神激蕩,心中盤旋過千萬次的話,脫口而出:“不不不,我心許辰郎,我願為他妾室。”

作者有話說:

啊,我弄個抽獎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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