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很好, 擇日不如撞日。”姬明笙擊輕一掌,問身邊茜紅,“就近的吉日是哪天?”
茜紅回道:“三日後, 便是大吉之日, 宜婚喪嫁娶, 百無禁忌。
“三日啊?盡夠了。”姬明笙興致極佳,笑着道, “可大宴賓客,親朋鄰舍、故知新交、同窗同僚,都得請來吃一杯驸馬的喜酒。”
侯夫人急得語無倫次:“公主三思,這使不得。”
“沒什麽使不得的。”姬明笙彎腰拭去羅織娘腮邊的淚水, “驸馬的愛妾, 我亦喜愛,應當慶賀一番。”
侯夫人又慌忙道:“侯爺還在外頭未歸, 家中辦不得喜事。”
姬明笙越發笑了起來:“夫人,區區納妾之事,莫非也得侯爺在場?”複又沉聲惱道, “夫人這是要欺辱于我嗎?”她嫁入侯府之後, 鮮少怒形于色, 這一板臉,衆人心裏都有點打怵。
侯夫人更是因為自己一言出錯, 亂了手腳,道:“我決無此意,實是一時錯謬。”
沐老夫人跟着兜場:“你這無知蠢婦,快快閉了嘴, 與侯爺有甚個幹系, 你有了兒媳, 上了年紀,糊塗了。”哪家納妾,還得家中長輩大人俱在的?又不是娶婦。好些人家,一擡小轎進門,自個院中擺桌酒,那都已經是厚道。
侯夫人已方寸大亂,哪裏管得婆婆的斥罵,絞了腦汁道:“公主,事關安辰,安辰與公主夫妻情深,哪裏會願意納妾,他又在館鹿哪得,面都見不着,如何能越過他擺酒的。”
“驸馬怎會不願意?”姬明笙道,“繡帕傳相思,情意倆心知。退萬步講,羅小娘子不嫁驸馬,無有立足之地,唯有死路一條。驸馬良善,又有俠義仁心,路遇賣身女尚能拔刀相助,結仇國公府,哪裏能讓受他連累的柔弱佳人花落随水去?夫人,這九洲四海,無論貴賤,皆沐煌煌天恩,都是我姬家的子民,焉能漠視人命生死。納羅小娘子進府,既救她一命,又全了驸馬的心願,倆好之事,夫人焉能拒絕。”
侯夫人差點罵出聲來,好在哪?羅氏女什麽玩意?還不如被老夫人強許掉伎子燕雲還呢,先與兒子有私,再許侄兒沐安時,今再入安辰後院,這般荒唐事,侯府的人以後就別出門了。
誠然,此事是沐安辰捅的簍子,可羅氏女莫非無過錯,寡廉鮮恥,無半點矜持,無絲毫婦德,尋常女子遇羅氏女境地,自個一條繩就把自己勒死了。
侯夫人腹內火燒,如澆滾油,偏她罵不出來。娶個公主兒媳就這點不好,縱能為門楣添彩增光、榮寵可誇,可公主身份貴重、不敢輕慢,尋常新嫁婦,進門後低聲下氣服侍姑婆,那是半點不敢造次,公主能嗎?哪個敢讓她布菜倒茶、早晚請安?不在府中作威作福,那都祖宗有靈。
姬明笙還算好的,雖有些難以接近、目下無塵,卻是出手大方,等閑說話言話也親切。
侯夫人都快忘了原來公主也有金剛面,噎起來人更是厲害得讓人吞不下也吐不出來。如沐二之流,滿嘴胡言,再惹人生氣,也不過無賴子的無能狂吠,公主輕輕緩緩道來,她卻是毛骨悚然,聽她說話,自己不像身在家中祠堂,反倒似在皇宮內院,坐着難安,跪着才舒坦。
Advertisement
“只求公主多多思量,夫妻本同榮共辱,安辰蠢鈍,着了這貪妄女子的小道,他受人恥笑不打緊,多少牽連到公主。”侯夫人細聲淚道。
姬明笙笑道:“倒也未必。 ”
這下連沐老夫人都開始犯嘀咕了:這是何意?
沐三也嘀咕:自己這個公主侄媳說話怎麽也跟皇帝似得,十分心神,得分出九分了去猜話中何意。再轉念一想:嗚呼,自己官小,哪能跟皇帝姬景元說話。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
沐二才不管這些,他就怕姬明笙反複,不搭理他的事。他算是看明白了:別看姬明笙高雅華貴,骨子裏頭卻有些祖風,虧是半點不肯吃,翻起臉有如吃飯喝水。
姬明笙一個回頭就瞥見沐二沖着自己擠眉弄眼,她一來好奇沐二說的“要事”,二來也不介意多添一把火,與沐老夫人道:“納妾之事不必再議,我這個妻子,大可替驸馬做這個主。不過,老夫人,二叔公求去,不如成全于他?”
沐老夫人眼角一抖,難得強硬道:“公主,家中萬般瑣事,老身都能依了你,可這父母在不分家,是祖訓,老身還活着哩,他鬧着要到外頭過活,侯府哪還有名聲?”
“二叔公一日一日這般鬧騰,外人莫非就不知嗎?”姬明笙戲谑地看眼捂着腦袋傻呆呆的沐安時,“再者,驸馬行錯事在前,再讓他們堂兄弟同門進出,我看大不妥,我心中也不喜歡,驸馬後院的人,豈容窺伺肖想?”
沐安時滿是血的臉上,又添一分紅,辯道:“公主,安時不是這等小……嗷……”話沒完,痛叫而止。
沐二惡狠狠地收回無影腳:“你閉嘴,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跟公主嗆聲,此地哪有你說話的份?”
沐安時癱在地上跟塊抹布似得,敢怒不敢言,恨恨地捶了下地,幹脆再不言語,當他的抹布去了。
姬明笙暗暗搖了下頭,沐二生來就是給沐府添堵的,沐安時生來是跟沐二添堵的。
沐老夫人拿拐杖用力拄着地,大為後悔年輕時對二子疏于管教,不能怨她偏心,比之大兒的聰明伶俐、進退有度,上房揭瓦刨祖宗的二子,實不能讓她抱以厚望。萬不能讓這混賬獨過,去了外頭,一分不好他都能嚷成十分,外人聽信了這混賬的話,還以為他兄長不能容人,承了父親的爵位還要把親生弟弟趕出家門。
“公主,這事實在不妥。”
姬明笙讓茜紅青黛攙着沐老夫人坐下,到底有壽數了,氣出好歹跌上一跤,可是大不好:“二叔公這脾性,萬一他不管不顧,拉了家夥什帶着妻小去別院它居,與分家也沒甚不同。”
沐二眼睛一亮:妙啊。
沐老夫人一抖擻,別說,這事沐二幹得出來,嘴上道:“他私自出去住,老身就一頭碰死,他要敢逼死親娘,只管搬家什。”老太太有些凄楚地握住姬明笙的手,“公主,什麽事都能依了公主,只這事不能。他要搬出去,老身身過才行,老身兩眼閉後,萬事無尤。”
姬明笙反握着沐老夫人的手,輕拍了幾下,道:“老夫人不必這般不舍,心中愧疚,多公些家給二叔公便是。就道分居不分家,偏院分水不佳,大不宜居,看,安時可就是為此屢遭災厄。”
沐老夫人眼一酸,想道:我哪是舍不得他,我巴不得沒生過他。
“對對對。”沐二一疊聲道,踢踢地上的沐安時,“不知哪裏沖撞,命将休矣,再在府裏頭住着,幾時就被沖撞死了。母親忍心孫子丢了命?”心裏暗喜:你說我逼死親娘,我就說你逼死親孫。你要臉,你就先輸,我不要臉,我就後贏。
沐老夫人淚下,她算看明白了,公主因着孫兒做下的事,有意折騰自家,偏自己的混賬兒子子跟着裹亂。可這口氣,沐家得讓公主出了。
“安辰還在館鹿關着呢。”沐老夫人萬分辛酸。
“不要緊,我自去館鹿跟樓将軍要人。”姬明笙體貼萬分,“納妾缺了侯爺沒甚要緊,缺了驸馬到底有些不妥。”
沐老夫人心頭一動,計上心來:“羅氏女這身份不妥,就說她是羅家遠房表妹。二房這兩年各種不順,子孫沒長進,訂下兒媳又殁了,這才搬出府去獨過。公主,你看這可使得?”
侯夫人攥緊手,婆母這提議,雖是下下選,卻也有可使之處,就怕公主刁難。
姬明笙盯着沐老夫人,直看得沐老夫人有些發虛,這才笑着道:“随老夫人便是。”她就說老太太着實有幾分可愛。脾氣大,臨到頭又軟了,恨沐二恨得牙癢,卻只能由着他在府裏上竄下跳;有事沒事在那瞎算計,算到頭,心腸又不夠毒。
若她是老夫人,仗着年老輩份高,拼着得罪公主孫媳,拿了羅織娘亂棍打死,過後無論如何,沐府都還能張遮羞布。
“好好服侍老夫人。”姬明笙命令老太太的貼身婢女道。言罷,看都沒看侯夫人一眼,留下茜紅便要揚長而去。
侯夫人一驚之後,搖搖晃晃追了幾步:“公主要去哪處,不在府中?”
姬明笙回頭道:“自然去問樓将軍要回驸馬。”
“原……原來如此。”侯夫人提及沐安辰,心裏有幾分歡喜,可她身在油鍋中,那點歡喜傾刻灰飛煙滅。
祠堂中的諸人,沒一個敢走,各人都仿似游夢一場,魂神不能歸位,看看外頭,陽光灼灼,各人卻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沐二倒沒打寒顫,他想樂,沒樂出聲,太放肆不好,便裝模作樣跟着一抖。
茜紅目送姬明笙離去,一個轉身,揚首道:“府中要辦喜事,婢女留此相幫,老夫人、夫人只管吩咐奴婢便是,定周全無誤。”
青黛如意緊緊墜在姬明笙身後,問道:“公主,真去要回驸馬?”
“難道還是假的不成?”姬明笙勒了一些缰繩,拍拍馬頭,安撫了下有些過于活潑的坐騎。
如意噘嘴:“公主何必給那羅氏女這些體面?一擡小轎進門,都便宜了她。”
青黛不滿:“你快些閉嘴,公主自有打算,要你多嘴。”
“我……”如意不服氣了,“我這不是嫌沐侯府做事不講究。”還有那該死的驸馬,公主下嫁于他,不知多少委屈。
姬明笙哄道:“過幾日就不氣了。走罷,你去前頭衣鋪,替驸馬尋身喜服來,不問價。”
如意歪歪頭,沒懂,不過,她心大,想着聽公主的總是沒錯,當即打馬去衣鋪買了一身華貴的衣裳裝在匣中捧回來,店主大方,還贈了一支紮的絹花,被如意随手賞過門口賣果子的女娘。
“公主,看看這衣裳可使得?”如意捧着匣子,伸手要啓開。
“不必,我們去館鹿。”姬明笙擡手阻止。
“衣裳也帶去?”如意傻愣。
姬明笙擰了下眉,笑着反問:“不然放哪處去?”
如意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只好把衣裳匣子給交仆婦捧着,自己騎着馬跟在姬明笙身後苦思冥想:這到底要做什麽?
“這是?”樓長危看着打開的衣裳匣,千年堅冰雕就的臉上差點裂開蛛網紋,“喜服?”匣中大紅喜服繡着卷草鴛鴦,交頸相伴,纏纏綿綿。
這是要做什麽?
姬明笙也呆滞着,怔怔地看着樓長危身後桌案上蔚為壯觀的一桌子草編小烏龜,半天才找回言語,拿起一個在手裏:“将軍好興致。”
她只道樓将軍武藝超群,沒想到編草編的手藝也這般高超,這烏龜編得活靈活現的,就是……數量實在是多了些,一個有趣,兩個也頗為可愛,這滿滿一桌,實在是令人不得不疑心樓将軍是不是私下沒事做,就在那編烏龜。不知她阿父知不知道他心愛的将軍,愛好有些異于他人?
樓長危暗掃了眼站在門口兩股戰戰,急欲駕風溜逃的辛以:“手下胡鬧戲作,讓公主見笑了。”
姬明笙托着小烏龜,擡眸打量了眼樓長危,見他果然沒有半分不自在,很是失望,道:“竟不是将軍編的?”
“不是。”樓長危肯定道,他再如何,也不會似辛以這般百無聊賴。
姬明笙越看手中的小烏龜越是有趣,伸指點了點小烏龜的腦袋,有口無心地問一句:“将軍可會草編?”
樓長危從辛以那繳了百來只小烏龜,看了老半天,別提多厭煩,實在不願再提及草編小龜之事,只他不是随口扯謊之人,道:“少時勉強會一二樣草編。”他師父有個幼子,淘氣非常,抱着他的腿歪纏不讓他看書練武時,他就編樣草編來引他自去游戲。
姬明笙笑着将烏龜放回烏龜堆中,粗粗量了一眼,這得拿筐裝。
樓長危看她好似十分喜歡,自己屬下編的沒用之物,巴不得處理掉,道:“公主喜愛,搬去賞玩便是。 ”
姬明笙實是忍受不住,側頭掩唇“噗嗤”一笑,道:“将軍自留,怎好讓它們家族離散。”少一只,這草編烏龜大軍氣勢都要弱上一分。
樓長危全不計較,由着她在那發笑,帶着幾分無奈的縱容,微一傾身,将一只從草編烏龜堆頂掉落下的小烏龜接住,再重新放了回去。這一手動作又快又輕,快如疾電霹靂,輕若微風不驚細柳。
姬明笙笑罷,敲着手中馬鞭:“驸馬有納妾之喜,樓将軍給我幾分薄面,過三日放他家去全納妾之禮可好?将軍若是賞臉,也可過來略飲一杯薄酒。”
“納妾?”樓長危又看了眼匣中的禮服。
“正是,沐府要辦一場熱鬧的喜宴,總不能少了驸馬為個當事人。”姬明笙道。
樓長危略一皺眉,他不但會聽弦外之音,還能舉一反三,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問道:“公主心有去意?”
青黛和如意二人迅速地對視了一眼,都有些色變驚慌。
姬明笙長睫輕顫了兩下,茜紅與青黛等人從小伴她長大,都不知她的心意,樓長危竟是一眼看破,收起笑意:“不可?”
“并無不可處。”樓長危并不怎麽在意道。
“将軍不認為此事離經叛道?”姬明笙好奇又問,禹京中又是悍婦又是河東獅的,夫死另嫁比比皆是,遇休棄的亦不少,夫家無大錯,和離卻是少之又少,尋常龃龉,大都忍了,皆因世間男子,不過如此,一嫁有妾侍姑婆鬧心,二嫁亦有各樣算計煩憂。再有迂腐人家為博賢名,不肯受女兒歸家,道德先生亦要侃侃而談,大指世風日下,無有三從四德。
她縱貴為公主,怕也少不了恨不能以身殉道的老酸儒指鼻痛罵。
樓長危是真不在意,道:“邊鎮婦人,一嫁二嫁都是尋常家事,再者,見慣生死事,世間許多規矩條框,都如齑粉,風吹即散。”至于蜚語流言,于他更是繞火飛螢,難以在他心尖流下痕跡。
姬明笙明眸中一絲探詢:“将軍可不像是對于規矩條框視而不見之人。”非但不是,反而克制龜板得很,各樣禮數不越雷池絲毫,連根發絲都似嚴謹細致,無有一絲錯漏。
樓長危輕笑一下,只不作答,另道:“公主的打算,可有告訴聖上皇後?”女兒休了女婿,姬景元八成不會在意;女兒不先行告訴他,那姬景元鐵定氣得跳腳。
姬明笙揚眉:“區區小事,臨了再告訴阿父。”她爹一插手,事必如野馬脫缰,跑得沒了邊,她實在不願姬景元橫插一杠,再者,她對侯府有些疑心,沐二撒潑打滾也要跟侯府劃清界線,事有反常,必然有鬼。她爹不嫌事大,她卻有所顧慮。
樓長危憶極姬景元的囑托:“既如此,公主領驸馬回去便是。”
“倒也沒這麽急。”姬明笙搖頭,然後道,“三日後,吉日佳期,樓将軍可願送驸馬一程,好叫他歸家全禮?”
押着丈夫去納妾,實非常人所為。然而樓長危二話不說:“末将謹遵公主囑托”
姬明笙看着樓長危如劍般的身姿,她阿父的“名姝”,她輕易真不能看懂:“将軍不覺此事荒唐?”
“确實荒唐。”樓長危道。
“但将軍無有絲毫推辭。”姬明笙道。
“公主為君,君有令,末将萬死不辭。”
姬明笙一怔,在這一息一瞬之間,她忽然就知曉了她阿父姬景元對樓長危的厚愛,有一人,他非是傀儡,非是木偶,他有俊俏之貌,有驚世之才,有傲然之姿,似鋒刃,斬血肉刀下,似涼月,獨照憐花,他殺人不眨眼,卻自有缱绻……這樣的人,得這樣的人俯首稱臣,得這樣的人祭身之所有付君……
他阿父心中,有多少的得意,有多少的驕傲,有多少的愉悅,此中意味,定能令人目炫神迷,不可自拔。
姬明笙的小指輕顫一下,慢慢起身道:“将軍手握萬軍,又掌京中兵馬司,心中自有律令,若……”她想了想道,“我所令,與将軍所持之令相悖,又當如何?”
樓長危反問:“公主可會無故屠民?”
無故?姬明笙細細揣摩着樓長危臉上每一處細小的表情,這般精致的眉眼裏處處都是殺機血腥,她鄭重道:“這天下姓姬。無故,焉可傷之?”
樓長危道:“那便無有悖逆處。 ”
姬明笙滿意了,柔聲道:“候樓将軍複命。”
館鹿短短幾日已大不同,原先馬場荒草的樣子早已不見,屋前屋後校場,草木盡去,四方開闊一眼看盡,校場上的刑柱已經立好,一旁架着火盆,不分日夜點着火,似有硝煙之味随風而來,隐隐聽得一個纨绔兵邊給刑柱刷着桐油,邊心酸哽咽:“他娘的,我自個親手立的柱子,日後拿來挂自個,上頭繩子都是我自個編的,還編得一手火燎泡……嗚嗚…”
青黛眼尖,看有一人推着一輛車,遠遠都知此人渾身不耐:“公主,那好似驸……”
“不用管他。”姬明笙自也看到了,輕嗤一聲道。沐安辰自許多智,為着自己一點那點私情,将身邊的人不論親疏,算計得團團轉,就是不知自己被戲弄之時,又是怎樣的嘴臉。
校場那頭,沐安辰立在那,疑心自己看錯了,他好似看到公主,只是,若真是公主,生氣也好,責罵也罷,來了總要見他。不是公主,那便是這些入了鹿鳴衛的纨绔子弟家中的女眷不放心,過來探望。
想想,到底沒主意,揪了一人,問道:“你剛才可看校場那頭幾個娘子?”
也是巧他爹遇着巧他娘,這人偏是李桓林。李桓林嘴裏叼着一塊麻餅,一把奪回胳膊,嚼着餅,含含糊糊道:“驸馬,你眼裏只見得女娘不成,在外頭看貌美小娘子,在館鹿裏滾泥車,還要瞧小娘子。哪有小娘子,這裏只有土娘子,飛個滿頭滿臉,你怕是想你的美姬美妾想得魔怔,晴天白日發起夢來。”
入鹿鳴衛的都是李桓林差不多貨色,這幾日來在館鹿被折騰得命都去了半條,難得有樂子,一幹人拍手、蹬腳起哄取笑,有幾人更是挽手搭肩踏起歌來,合着拍子,唱着葷調子,監軍過來喝斥,這才一哄而散。
沐安辰暗罵一聲晦氣,心頭的那點邪火,燒得五髒六腑生生地疼。
這般過了三日,早起伺侯他的小兵竟沒來叫醒,等他一覺醒來,天已大明,日頭窗臺都曬得出了鹽花。沐安辰便疑又有什麽手段捉弄于他,等那小兵捧着洗面水過來時,面上便沒有什麽好顏色。
那小兵笑嘻嘻道:“驸馬,你今日可以歸家了呢。”
沐安辰驚複喜,又疑道:“當真呢?”
“哪個敢騙驸馬。”小兵笑道,“驸馬先随意洗洗眼屎汗垢,小人再領驸馬去泡泡藥澡。”
沐安辰嫌他說話粗鄙,念在服侍自己一場,便道:“知書而識禮,不求寫得錦繡文章,堪堪能讀能寫,便是當個兵,也大有裨益,在軍中能得大用。”
小兵眨着眼,摸着後腦勺道:“小人識得字呢,因識字才被辛尉遣來服侍驸馬,說驸馬是狀元郎,服侍的人也得識幾個字。”
沐安辰勉強一笑,道:“竟是如此。”又道,“我急于家去,藥澡便不必,你将我自己的衣裳拿來與我換上便好。”
“不好不好不好。”小兵連連擺手,“驸馬不知,竟是我們将軍自個調配的藥包,能殺虱子臭蟲。軍中好些人同吃同,又不怎麽講究,三不五時地就生虱子,一傳十,十傳百,驸馬雖獨自睡,可這日日一處,難保就染上了。”
沐安辰聽得身上發癢,好似真有虱子在爬一般。
“不過,聽聞你們文人雅士,喜愛扪虱而談,好些人特地去養,驸馬要是有此愛好,那不泡也罷。”小兵撓着頭道。
“帶路。”沐安辰咬牙切齒。
小兵應了一聲,果将沐安辰帶到一間屋子裏頭,裏頭一架屏風,一個冒着熱氣的澡桶,氣味有些刺鼻,沐安辰生怕真占染虱子回去,浸在水裏泡得指尖起皺這才從澡桶裏出來,煙氣彌漫中,也沒細看,接過小兵遞上的衣物,由着他伺侯自己穿好,等得出了屋子,這才留意到身上竟是大紅喜服。
“這是何意?”
小兵無辜道:“這不是驸馬的衣裳?”
沐安辰越發篤定這些人拿自己取樂,忍氣道:“這不是我的衣裳,你另取了我的來。”
小兵一抱頭,道:“左右是衣裳,這衣裳繡銀繡金,又不是短褐麻褲,不算辱沒驸馬。唉喲,再耽擱,天都晚了,将軍在前頭等你呢。”
沐安辰恨聲道:“你若戲弄我,苦果自吃。”
小兵連聲道:“是是是。”
沐安辰一路提防,沒想竟是無有半分波折,順順當當地出館鹿的大門。樓長危冷着臉騎在一匹烏雲似得黑馬上,他氣勢未曾收斂,仿若跟前有千軍萬馬,肅殺威壓如能摧城。
滿肚疑問,本想陰陽怪氣幾句的沐安辰一時膽怯氣縮,竟是不敢出聲。
沐家遣來通風報信的管事,亦是不敢近前,急得在遠處抓耳撓腮、 心急如焚。
“上馬。”樓長危示意了下旁側一匹棗紅馬。
沐安辰上了馬背之後,羞憤至極:自己為何要聽他之命。
姬明笙的車駕在皇城外大門不遠處,等報信的來傳,樓長危帶着沐安辰已然出發,下得車來,大道寬百尺,似能看到幾騎飛馳,轉身擡首看巍巍皇城,什麽冰冷,什麽不近人情,什麽無有人間煙火,是,這些皆有之,可又如何?這個地方滋養她的驕傲,縱容着她的張揚。
她生于斯,長于斯,她與這座皇城并多少差別,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天下無雙,卻也藏污納垢,無數血腥,無數殺戳。
“公主?”青黛喚她。
姬明笙扶着她的手重回車駕,端坐其中,道:“回宮。”
羅家小院。
羅織娘用手輕撫着嫁衣,這是公主的女官遣人送來的,青衣卧情鳥,翅翅相連。
羅母看得兩眼發直:“真是公主送來的?”
羅織娘輕點了一下頭。
羅母握着胸口道:“囡囡,我這心裏頭實在有些不安。公主這是為何?皇家氣度?娘親是不大懂,你姨表家,就秦家沒出事前也是大戶人家,又富又貴,各房也是有妻有妾。好些妾室也是當家娘子做主安排的,只沒見納妾這般大辦的,都是女人家,有幾個心願給丈夫送妾,總有些不得已處,皇帝的女兒莫非就不同?嫁後不也是為人婦?”
羅織娘道:“事已至此,娘親多思無用。”
羅母無法,喚旁邊羅隅:“隅兒,你別只顧着生氣,幫忙拿拿主意。”
羅隅澀然一笑:“娘親一直叫我拿主意,我拿了主意,娘親與妹妹又幾時聽過。我說妹妹與沐安辰有舊,不能結親沐安時,娘親道良緣難得,妹妹才貌雙全,配得侯門子弟;我道妹妹既已定親,過往種種都當了卻、毀屍滅跡,妹妹不肯,不舍舊時情絲,與那沐安辰暗暗茍且;事發,我又拿主意:妹妹若為安時之妾,随二房遠離沐侯府,亦能圜轉幾分,妹妹卻道要嫁驸馬。我拿主意,你們又幾時聽過?”
羅母羞慚,又埋怨道:“既已如此,你不得更幫着你妹妹?高門深院的,想想就難。”
羅隅搖頭:“此中惡果,妹妹自嘗吧,我這無用的兄長,無能為力。”
羅織娘跪爬幾步,委屈道:“都是為妾,我為何不能擇辰郎?我與他有情在先,心願可償。我不知公主為何要納我進府,我不懂裏頭的蹊跷,可她既說保我無虞,她皇家公主,還能出爾反爾不成?我亦知沐老夫人、侯夫人不喜我,可她們再不喜還能越過公主去?公主有言在先,她們還能悖逆不成?她們為長,可公主為尊啊,尊卑長幼,尊在前頭。”
羅隅道:“妹妹思量得清楚,将後,好自為之。”說罷,甩袖離去。
羅織娘伏地而哭,自語道:“我沒錯,我沒錯。 ”
沐安辰對着張燈結彩、賓客往來如梭的沐侯府,整個人都傻了,又聽得親朋賀他納新之喜,更是做夢一般。
他要納妾?納誰?為何要納?公主呢?再看看自己的喜服,不是旁人,真個是自己的喜事。擰頭看看樓長危,樓長危好似瞎了一般,對着一府彩緞仿似未見,他三叔匆匆趕出來,不待招呼他,先行對樓長危施禮:“樓将軍,賞臉進府略飲薄酒?”
樓長危眼尾風都沒給一個:“不必,府上既有親事,不便叨擾,告辭。”他拒絕得幹脆,馬去如飛,無禮傲慢輕視到了極點。
沐安辰嘴巴張張合合,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問沐三:“我納誰為妾?府中誰做的主?怎不知會我?”
沐三一腦門的汗,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跌足道:“納誰?納羅織娘啊,公主做的主。”
沐安辰後背一涼,惱怒道:“你們瘋了不成?這事如何能成,還這般大張旗鼓。”
沐三難得也生了氣,道:“你也說公主做的主?誰敢不依?”你也知道不妥,還不是你自己做下的孽。
沐安辰勉強鎮定下來:“公主呢?我先去見公主。”
沐三都快哭了:“府裏的這些,都是茜紅女官張羅的,公主竟是不知在哪處。”
沐安辰眼前一黑,心中空茫一片,全沒主意該如何收尾。
姬景元赤着腳,踩在一張輿圖上,只管在一處繞來繞去,問一邊兜着扶塵的李太監:“這金沙國還老實嗎?”
李太監恭謹答道:“聖上治下大國泱泱,四方九洲盡皆歸心,金沙彈丸之地,附屬小國,焉敢有不臣之心,歲歲納貢,哪敢耽誤。”
姬景元瞪他一眼:“老實有什麽好,這金沙國,國如其名,多金沙。”唉!娘的,識趣得過了頭,百年來,戰戰兢兢,從無更改,想出兵都沒由頭啊。他從輿圖上下來,忽厲聲道:“阿犀給我進來。”
姬明笙從門口探出身,笑了一下,進去後老實跪下:“阿犀磕拜阿父。”
姬景元蹲在女兒跟前:“有事求阿父?”
姬明笙直言道:“女兒想休棄驸馬。”
姬景元伸指狠狠點了下姬明笙的腦門:“聽聞,今日你塞了個妾給他?”
姬明笙道:“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成全有情人。”
姬景元哈哈一樂:“有理。不過,既是有情人,怎可為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