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晏江碼頭邊上有一株百年老柳, 綠絲千萬縧,柳絮漫飛似雪,商家又在樹上挂了百數的紅燈, 造型各異, 镂雕疊彩, 将這老柳裝點得熠熠生輝、美不勝收。

幾條畫舫早已離江,姬明笙是突然心血來潮要請樓長危吃船宴, 并未提早與商家定船,一行人到水邊,頗有點望洋興嘆的無奈。

如意掩嘴笑,然後道:“公主請客, 再沒有讓客人忍受怠慢的, 我們公主有船呢,就是沒有做船宴的好食手, 這就要看我這丫頭的本事了。”她說完,一揖禮,帶了二三護衛, 便要三步并兩步去了岸邊酒樓借食手。

姬明笙看她跳脫, 板了板臉, 叮囑:“慢些。”

如意揚揚下巴,道:“這些小事都辦不好, 也沒臉在公主身邊了。”姬明笙從東宮出來後,就悶悶不樂,如意擔心得不行,好在路上撞見樓長危, 眼見自家公主有了消遣的事, 愁緒削減, 如意心裏別提多高興了,自然份外賣力。

姬明笙見如意燕子似得紮進岸邊酒家裏頭,笑了起來,回身看樓長危在安撫他的愛駒,這匹名喚雲追的黑馬極通人性,大許是知曉自家主人晚些便要将它留在岸,很是不高興地擺頭起蹄。

“它好酒?”姬明笙問道。

“公主要請它吃酒?”樓長危反問。

“區區一壇子酒而已。”姬明笙道。她的仆婦機敏,趁他們說話間,去旁邊酒肆抱了一壇子酒過來。

樓長危接過,拍開泥壇,頓時酒香四溢:“好酒。”又有幾分無奈道,“它吃刁了嘴,下回再不肯吃渾酒。”

姬明笙奇道:“它便是要吃好酒,難道将軍養不起它?”

樓長危道:“酒非好物,多吃無益,渾酒淡如水,吃些也無妨。”

姬明笙濃長的眉微揚:“将軍待它好生周到。”

樓長危垂眸,他墨染的睫毛,晃晃地托着燈火投下的點點昏黃,在這樣搖搖的昏黃裏,他不是趟血抵沙滿身煞氣的邊關将軍,而是春光裏停足看花的少年郎,淡而溫潤,見着他,令人複喜又憂,喜,何其有幸春日得已逢君;憂,別後何處去相尋?他恍恍然入夢來,在夢裏揮之不去、挽之不在,結成一枚小小的枳子,芳香而酸澀。經年過後,薄涼入骨的将軍獨守着荒城,□□瀝血,眉藏風霜,他用最溫柔的目光,拾起一地敗爛的舊年好春光。

那又香又澀的枳子,就酸進了心裏,酸了人一生一世。

姬明笙掩去目光,這樣的人,若是相逢卻不識,荒荒的年月得添多少的落寞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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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追是我從野外擒來的,它本自由自在,跟随我後,常歷艱險,我盼它能得壽終。”樓長危輕而緩地慢聲道,帶着他自己都不知曉的溫柔。

姬明笙還未從樓将軍的美色中回過神來,遲了一會方回道:“原來如此。”

樓長危捉到她不知為何的神思游移,有些納罕疑惑,擡起頭來,女肖其父,有姬景元的放誕在前,樓長危一見姬明笙的神情便知他想什麽,無奈之餘又有好笑,也只能當做不知。

樓将軍雅量,姬明笙不好再拿大将軍當美人賞,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看雲追聞到了酒香,鼻子聳動,湊過腦袋,心急酒壇的口子太小, “咴咴”地叫了好幾聲,似有催促之意,道:“将軍的馬,比之閑卧馬棚,應是更願随将軍卷黃沙逐邊月。”

樓長危聽她又接回了話,不由彎了下嘴角,擡手拍碎酒壇壇口,将酒放在雲追前面。雲追得了好酒,高興地叫了幾聲,悶頭吃酒,再不理會主人。

“好生照料。”姬明笙頗有纨绔架式地囑咐護衛道。

樓長危拍了一下雲追的腦袋,晃神間好似正與姬景元一道用膳,只是,與姬景元一處,他只能閉嘴止言,省得陛下戲弄之言滔滔不絕,與姬明笙一塊倒無此憂,反倒心中愉悅松快。

姬明笙忖度他神色,心下暗道:樓将軍,你這般豈不是許我得寸進尺?他們姬家人又一個臭毛病,便是不知見好就收,唯好蹬鼻子上臉。

樓長危看她不複剛才的落寞寡歡,那些肆意明豔重新怒放,随意所欲的華貴張揚,他眼中的一點笑意又深了一點。

春潮水漲,碼頭石板搭壘的水臺,臨水的那一階漫在江水中,水波粼粼,碎了滿江燈影,姬明笙蹲下身,用手撥了撥江水,毫不在意一截披帛浸在水裏。

“今日是什麽時節?”姬明笙撥了兩下水,看對面河岸邊一群提着燈,簇擁到水邊,一只一只往水裏放花燈,不消一時片刻,盞盞花燈随水而去,漂漂蕩蕩的散了整個水面,小船中二三書生見有花燈浮來,令船夫搖槳,挽袖伏身,伸手便要去撈燈盞,沿岸更有好些閑漢纨绔,吆五喝六地拿着鈎子去勾,伴着近處做傀儡戲的鑼鼓,不知哪處飄來的琴聲,一時如煙火炸開似得喧嚣熱鬧。姬明笙疑惑不已,數了數時節,前後不靠,确實是尋常日子,抑或是什麽菩薩佛祖的誕日?只是,哪個偶像的誕辰行法會,是放燈的?做功德?也嫌不倫不類。

樓長危護在她身後,遲疑着要不要答。

姬明笙回頭:“将軍?”

樓長危便答道:“……應是哪家花樓引客的手段?”

姬明笙大奇:“如何引?”

樓長危道:“這些燈盞裏都藏有半句對子,有三盞燈能與花樓裏留着的燈拼湊成對,行客撿了花燈,提着燈,拿着半句對子去花樓裏相對。尾對,能換得書酒筆墨等風雅之物;中對,能得綢緞金銀;首對,便能與樓中行首春風一度。”

姬明笙看着漂漂浮浮的花燈,裏面不知有多少風月情話,問道:“那若是我得了首對?”

樓長危一愣,道:“大都女娘,知是花樓裏的燈,不會去撈它。”又道,“花樓出此游戲,自也有對策,女娘、乞兒、賊偷、流民,染疾者不予接待。”這些花樓開門做買賣,哪能讓人鑽了空子。

姬明笙笑道:“周全是周全了,少了好些意趣。”見一盞燈随波漂來,興起道,“我們撈一盞來看看,裏頭藏了什麽對子。”

樓長危看一江的星星點點,問道:“公主要哪一盞?”

姬明笙知他武功極佳,追問一句:“由我任選?”

樓長危答道:“是。”

姬明笙擡目,紅燈映水、光影浮搖,江中又有數只小船搖來撈燈,船推水動,人在岸邊也跟着發晃,又哪裏知道去挑哪盞燈。姬明笙将手随意一指,回眸笑道:“那盞便好。”

她指的随意,怕是連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哪盞,她只要一盞燈,這盞與那盞,并無分別,只是,她怕樓長危不知,想着要不要說得分明些。

“公主稍待。”樓長危道。

姬明笙悠悠地想着:他是明我之意,還是真的看清我指了哪盞燈。她看樓長危身形如雁,雙足輕踏,踩着碎光搖晃的江水,穿過盞盞花燈,到得江心來,也不知如何彎腰,手上已輕輕巧巧地撈起了一盞燈,旋身回轉,花燈随他畫出一道紅影,幾下起落,飄然回到了岸邊。

“公主。”樓長危長身而立,将手中的燈遞給姬明笙。

花燈紮得精彩,花瓣層疊分明,中間一截紅燭,一枚指長的小竹管系着紅線藏在花瓣間,姬明笙走近一步,伸手接過花燈,燭火透燈紗,映在她舉世無雙的容顏上,酡紅一片。

他二人在紅紅的燈火裏,一時不得語,卻聽江面一艘花船上,一名發堆烏雲、□□半露的浮□□,借着酒意,撐着船欄,嬌聲喚道:“岸邊的那個俏郎君,好生無禮啊,挖了我家的花燈,不來我家聯對子,卻将花燈送與心上人。”

那浮□□子見他二人都不言不語,拿扇掩面,長蹙秀眉,一聲三嘆道:“啊呀呀,真是個多情又無情的薄幸人啊。 ”

樓長危哪裏會去理會浮□□子的調笑,歡場女子,言笑無忌,只怕冒犯到了姬明笙,卻見姬明笙提着燈立在岸邊,高聲道:“好生大膽的女娘,再胡言亂語,惹我計較,怕你不好收場。”

浮□□這才驚覺二人氣勢不凡,花容失色,遙遙拜倒,卑謙道:“小女子無禮,罪該萬死,貴人千萬恕罪。”

“好乖。”姬明笙笑着道。

風月場中精乖無比,浮□□一聽姬明笙話中意,便知得了饒恕,讨好道:“貴人容禀,那花燈真個是我家的,這燈也是成對的,另一只在奴家船上哩。”她說罷,吩咐仆人,從船中提了一盞花燈出來,交給跟在後頭的小船,将那花燈送到岸邊,恭恭敬敬地奉給姬明笙。

這燈果是一對,卻不是花樓中放出的那三盞,這一對花燈,不過一個春意萌萌的神女,欲覓襄王相會,尋一對奇緣,自己私下放了一對燈出來。誰知竟落到了姬明笙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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